那些聲音突然嘎然而止,再沒一絲聲息。


    “伊齊動五位閑格的七、三方向。”秦先生說道。


    魯承宗從木箱中拿出一把寬刃木刻刀,與魯聯點頭會意了一下,木刻刀和砍刀柄同時落在五位在七、三方向的外邊上。


    滾動的聲音始終沒再出現,卻傳來了物件兒的滑動聲。門外幾個人都熟悉這滑動聲,這是門柵杠在移動,咯噔聲傳來,門柵杠到位了。


    門無聲地轉開,沒要外麵的人推,而且開得很徹底,一直轉到貼住牆,到了沒法再打開的位置。


    門裏是一條不長的過道,準確說應該是一道雨簷。這雨簷到左麵樓廳的前廊就結束。但這和前廊銜接的地方,也是拐彎往花房去的巷口。而在前廊的花格子柵欄外麵有座一人多高的劍形假山石。


    這樣布置倒是很合吉相風水。後門進去肯定是後宅院,一般後院不做十字叉口,這樣會衝了正房局相,所以這裏的岔口隻分了三條道。而前廊外的劍形假山石,斜鋒正對著後門口,可以用來鎮住後門處的陰穢。


    魯聯首當其衝走在第一個,但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小心。他邊走邊褪掉砍刀刃口上魚皮護套的黃銅鷹嘴搭扣,取下護套。這下砍刀刃口鋒芒盡露,一道青光閃爍流溢。魯聯左手再一晃,二指寬的軟護套便裹在了左手手腕上。


    魯聯握刀的手勢很特別,不是一把整個死死抓住刀柄,而是後三指握住刀柄,拇指和和食指曲八字狀捏住護擋。由於刀柄很短,這樣握才剛好全部握住。可他這樣的握法絕不是為了遷就過短的刀柄,是因為這樣可以方便地伸直捏護擋的曲八字,讓手掌剛好滑過柄尾的圓銅球。他會使立手刀和垂手刀互換的春秋刀法,這樣的握法可以讓他在對敵中瞬間隨意變換立、垂兩種刀法。


    在船上的時候就可以看出魯聯的鬥誌很是旺盛,此時握刀在手更顯得神采飛揚。這個當年的鐵血刀客,他手中的刀已經二十多年沒喂過血了。所以他的眼睛如同那刀的刃口一樣,閃爍流溢著縷縷青光,誰都能看出他的眼光中在渴望什麽。


    第四節: 人蹤無


    天柳一支辟塵埃,金甲力士踏浪來。


    假山亦有別洞天,刀客獨行赴樓台。


    二十多年前,魯聯在浙江巡撫衙門做鐵血保鏢。當時的鐵血隊有三種級別:刀客、刀衛、刀手,魯聯就是刀客中的佼佼者。他本就有家學功底,在鐵血隊又練了實戰交兵中最有效最實際的刀法。


    但是他在到福建接巡撫老爺家小時,遇強盜襲擊,殺鬥中他誤傷了奔逃的大公子。到杭州後,大公子傷重不治,魯聯便也死罪難免了。


    當時魯承宗正好到杭州拜望風水大師定無疑,應巡撫大人之邀兩人同到宅居查看風水。魯承宗看出了巡撫宅居構築中有惡破,並從正廳頭梁上起出了五支鏽跡斑斑並鋸斷釘尾的棺材釘——五毒絕後釘。魯承宗分說了其中的厲害,將魯聯之罪過移嫁與這惡破之上,這才解了魯聯死罪,改作驅回原籍。


    魯聯是個血性漢子,他覺得命是魯承宗給的,從此便跟了魯承宗。並把原來的姓氏也改了姓魯,這樣既表示對魯承宗的忠心,也免了要回複原籍處官府驅回公文的麻煩。


    跟在他身後的是魯天柳和魯承宗。魯承宗的步子始終超前柳兒半步,這是他的習慣,他要保證在有突然變故的時刻,自己可以創造機會讓柳兒安然避開。魯承宗對自己心中的這份親情很是執著也很是茫然。


    魯一棄和魯天柳在他看來都是上天贈給他的寶。他和大哥破水中“百嬰壁”,中絕後蠱咒。蠱咒未除,上天卻偏偏給他兩個寶貝兒女。親生的兒子魯一棄,肯定是個寶,他卻不敢留在身邊的;而這個撿來的女兒,也是個寶,他卻不能離了身邊。


    那年送走魯一棄後,秦先生演算伏羲八卦,卦象說西南木旺,將出奇材,日後也許有用。於是他隻身遍尋西南,卻無所得。


    這天來到大理,應天龍寺無由法師之邀,為其禪房刻“觀音說法辟凡塵”的木壁拜龕。當刻到觀音手撚的柳枝時,門口出現了一個五六歲樣的女孩,穿著襤褸,滿臉汙垢。


    女孩盯著桌上碗裏魯承宗未吃掉的麵餅,怯怯地開口道:“阿爹,我餓。”


    這句話讓魯承宗心中一陣酸痛,手中刻刀微抖,刻破了那柳枝,也刻破了手指,一滴血珠子掉落在那柳枝之上,一起掉落的還有一滴男人淚。


    此時在廟內的普濟大殿上,無由大師正口誦佛號朗聲念道:“無由即天由,斷柳即天柳,天意即人意,天女即凡女。”


    於是西南之行魯承宗帶回個女兒,取名叫魯天柳。魯天柳也不知自己是從何處流浪到大理,也不知自己是多大。魯承宗便定她與魯一棄同歲,生日也定在同一天。


    剛進到門裏時,魯天柳本來是緊隨魯承宗身邊的,後來漸漸落在後麵。並不是她趕不到前麵,是她故意放慢了腳步,因為她邊走邊在提氣聚神保證自己的三覺清明,以便關鍵時能派到用場。


    什麽是三覺清明?魯天柳的聽覺、嗅覺、和觸覺有奇異之處,她隻要凝神聚氣、心力集中,這三覺可以感知到蟻行草長氣動石味,還可以發現一切汙穢怪異之象物。因為有這超常能力,所以她練的是魯家**之力裏的“辟塵”之功。


    她悟性很好,學“辟塵”路數沒多花什麽心思。後來隨著年齡變大,她漸漸意識到自己三覺見到的東西中有些不是“辟塵”功法可以解決的,於是她便整天纏著秦先生學“布吉”之功。她與秦先生在一起時間長了,學了一口的吳語儂音竟比秦先生還地道。


    後來柳兒甚至還跟著秦先生上龍虎山,說是要學“天師法”。秦先生早年在龍虎山學過“天師法”,雖然隻得些皮毛,但對付一些魑魅魍魎這樣的小鬼還是綽綽有餘的。


    可是秦先生帶魯天柳上得龍虎山隻七天就回來了。龍虎山的那幾位神仙般的老道都挺喜歡她,可就是不教她“天師法”,隻說些八卦易數奇門遁甲異物奇遇之類的東西給她聽。因為老道們都說她不用學,她隱隱間已現出碧眼青瞳相,道家與中醫中都有論言:“碧眼青瞳是神仙。”所以魯天柳至少是個半仙之體,一般小鬼妖孽見她都要躲避。魯天柳覺得這時老道們惜技的托詞,同時自己想想一個女孩子,學請神驅鬼的道道也的確不合適,便就此作罷,不再強求。


    鄭五侯本想斷後,被秦先生攔住。江南的宅子一般都講究曲徑通幽、以小見大,好些普通的江南大宅園林,裏麵的布置構造就如同個迷局子。在這樣風格的宅子裏不管是布坎排扣,還是暗算偷襲,都是針對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下手,不會先動中間的。因為這裏的路徑短,曲折多,遮掩巧,前麵的已經拐彎好幾步了背後的還不一定能跟上。背後的到了拐角,要細看一番才能辨出前麵的走的是哪條道,有時候雖然看到人在前麵,可腳下的路卻不一定能走到那裏,會有小湖、斷橋阻路,要從旁邊繞過。隻有中間的人能始終呼應到前後,前後總有人可以照應到。


    秦先生知道鄭五候雖然勇猛強悍不畏生死,但他心眼太實,容易上當。要讓他斷後的話,隻要是一個落單,肯定會被套了扣兒。


    於是鄭五候走在了前麵。他將圓筒簍子斜背在背後,手中緊握樸刀水磨鐵的柄杆。他雖然是魯聯的徒弟,但他不會使立垂春秋刀法,這和他的悟性、為人有關係,也和他的體格有關。


    魯聯在運河邊看到拉纖的五候時他才九歲,九歲的他飯量幾乎是成年人的雙倍,但他背後的纖繩也比其他成年人拉得都緊。這個自小就失去父母的孤兒雖然天生神力,卻並不是個很好的練武材料,他的心眼太實在缺少靈性。但倒是很合適魯家**之力中“立柱”一工。


    鄭五候平時很用心也很拚命,到魯家讓他覺得這是他的福氣,他總是努力將交給他的每一件事都做好。


    魯聯根據他的特點讓他練樸刀,教給他變化很少的“圈兒刀”,這刀法江湖上也有叫作“旋風殺”的。這刀法就連魯聯自己也使不好,它一是需要力大,還有就是要求刀手不容易眩暈。這兩點五候都符合,他天生神力,而且生下來就在船上過日子,風浪已經讓他不知道暈眩是怎麽一回事了。


    秦先生最後一個走進後門,他這輩子都認為自己是個有本事的人,他也的確算個有本事的人。可是一個遊蕩在市井間的風水先生,他的本事又都是些古老的技法和方術,那些真正的高人認為他是半吊子,外行又覺得太老套沒什麽用處,特別是民國後,人們都寧願信那些西方的什麽星座命理。所以這輩子認同他的人並不多,他認為真正的知己隻有兩位,魯承宗是一個,但準確點說魯承宗更像是兄弟,是自家人,特別是這二十年在魯家的日子裏,他真就把那裏當做自己的家了。


    魯家**之力中“布吉”一工的招法路數與秦先生所學技法和方術很是合槽。“布吉”中的尋穴、擇時、藏寶、改相等等手、腦齊用的智工路數,讓他覺得給了他展示才能的地方。


    在魯家已經許多年了,所有人都對他很是尊敬,把他當成智囊,把他當成老師,把他當做家人。這裏真就像是他的家,他在這裏找到了久違的快樂和情感。所以很多時候他也矛盾,他不知道應該傾向與那一邊,是知遇之恩多些還是友情親情多些。


    走進後宅門前,他掏出懷中遁甲盤看了看:九星主天衛星,宜報仇解怨、施恩交友。八門為驚門,宜撲捉盜賊、興訟、謀詐、設疑。他不知相數上是魯家有利還是對家有利。測語有些矛盾,就如同他暗藏在心中的矛盾一樣。


    秦先生走進後門裏的時候,他隻看到了後麵三個人,魯聯已經往前廊拐彎了。等他到了雨簷與前廊的連接處時,卻隻看到離他已經蠻遠的魯聯和魯承宗在往池塘那邊走,不見了柳兒和五候。他沒太在意,因為他與魯承宗之間也許有一個彎道,還要多拐個彎才能看見。


    他繼續跟在後麵又走了十幾步。魯承宗這時回了下頭,看到了背後的秦先生,他的臉色頓時變了。他沒作聲,站在那裏,一直等秦先生趕上了他。秦先生的臉色也變了,因為他走的是一條直道,沒有拐彎的彎道。這就意味著魯天柳和鄭五候不見了。


    在這裏不見了隻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踩坎落扣了。可是讓人意外的是,這裏的坎麵怎麽會將一隊裏中間的人收了扣兒,而且把兩個大活人收得無聲無息。這到底是如何布置的一個坎麵子,手法不合常規。可不管合不合常規,那坎麵兒達到效果了。


    “你們繼續往前,我留下來找。”秦先生知道魯承宗要找的東西很重要,而他覺得柳兒和五候對他更重要,他這無家無後的人這些年的快樂都是這兩個孩子給他帶來的。他與他們之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是難以割舍的。


    魯承宗沒說話,他目光中那股堅毅重新將情感淹沒。等他回轉身,他才發現魯聯並沒有停住腳步,他早已經沿前麵的鵝卵石鋪就的花蔭小道拐彎,消失在一座假山後麵。


    魯聯沒有回頭,他全神貫注地注意著前方,他的任務是開道,所以根本沒注意後麵。因為後麵有那幾個人在,不需要他再多分那份神。


    轉過假山後有幾株大樹,讓園子的這一處顯得分外陰沉。花蔭小道連續出現了幾個朝下的台階,魯聯小心地走過後便已經站在池塘邊的小樓前。這樓真的很小,上下隻各有一間房,房形朝池塘那麵都稍作弧形。樓下池塘那一麵有個兩丈見方的石頭平台,挑出水麵。樓頂有伸出的飛簷,樓層間也有飛簷。上下飛簷下都掛著牌匾。上麵的一塊是“觀明閣”,下麵一塊是“戲漣台”。


    魯聯站在樓前還是沒回頭。他這樣一個當年的鐵血刀客難道連自己背後沒有一個人跟上都不知道?


    是的,他不知道。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他背後一直有人在跟著。雖然他們進來後都把步法身形都放得很輕,不容易聽到,但隻要是稍有響動,總逃不過魯聯的耳朵,於是他的聽覺也在告訴他,從進後宅門開始,後麵緊跟著的人步法動作就沒變過,輕重也始終如一。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步法身形他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得就跟自己的一樣。


    魯聯又往小樓那裏靠近了幾步,站在池塘邊一棵大樹的旁。後麵的人依舊跟著他,他停住那人也停住了,隻是離他的距離比剛才近了些。


    大樹旁邊的位置可以透過花格窗欞看到小樓一層裏麵的一切。這屋子雖小卻很講究,屋裏有生漆雕花的紅木桌椅,屋子兩麵還有貼邊放的紅木長幾,屋子三麵有窗,朝向池塘的那麵除了窗戶還多一扇八格鑲玻璃小門,從這門可以下到靠近水麵的石頭平台上。除了門,一層二層的窗戶也都鑲了多色玻璃,一般的大戶人家不會采用這樣奢侈的做法。


    屋子的窗戶和門都沒關死,一股越過池塘而來的寒風吹得兩葉推開的窗欞晃晃悠悠,上麵的多色玻璃也隨著這晃動閃閃爍爍。


    魯聯的眼睛往那玻璃窗上掃了一眼,頓時感覺脊梁上寒氣直冒,渾身的汗毛倒豎。他以為自己看錯了,雙眼再次在窗玻璃上仔細掃視了一番。結果讓他恐懼地朝前連走幾步。背後那人還是緊緊跟上,停住時比剛才離魯聯的距離更近了。


    魯聯不止覺得脊背寒氣直冒,他還感到從頭發裏溜出的冷汗珠子像個蟲子似的爬進了後脖頸。


    窗戶玻璃裏的倒影否定了魯聯的直覺和聽覺,他的背後沒有人,什麽都沒有。


    魯聯真的感覺到了恐懼。不同一般的恐懼。


    他曾是個刀頭上舔血的人,多少生靈在他刀下變作鬼魂,所以他不相信也不懼怕什麽髒東西。何況現在是青天白日的。


    他曾經見過鬼,是在太湖邊一座廢宅中。秦先生又是燒香念咒又是畫符灑血,最後從正廳前的台階下起出一個骨頭壇子,這就是他見到的鬼。如果秦先生早說出穴點,他幾鍬挖出壇子取出壓在壇子下的鎮宅寶貝不就完事了嗎,要費那許多功夫幹什麽。


    既然不相信鬼那又為什麽恐懼?正是因為他知道跟在背後的不是鬼才恐懼。


    此時的他寧願背後真的是個鬼。如果不是鬼而是人的話,那這人比鬼要可怕許多倍。


    魯聯的恐懼促使他繼續往前邁動步子,他要離背後的東西遠一點,他要找到一個對他有利的地方。


    背後的聲音始終跟著,並且在將他們之間的距離繼續縮小。


    魯聯突然意識到什麽,背後的身形步法他真的非常熟悉,熟悉得就象他自己的身形步法一樣。


    魯聯的眼皮突突地一跳,沒錯,那就是他自己的身形步法,自己的背後怎麽會跟著個自己。


    魯承宗轉過假山石,他沒看到魯聯。他看到的是往下的花蔭小道繼續拐彎兒了,拐進了假山底部的石洞。石洞口不高,人要低著頭才能進去。洞裏的路也很窄,剛夠一個人通過。


    魯承宗是建宅的高手,他知道,蘇州園子裏都講究疊石理水,水石相映,以構成園子的主景。那水且不說,就說這怪石、假山,蘇州依臨太湖,太湖產奇石,玲瓏多姿,植立庭中,可供賞玩。宋朝往後更發展為疊石為山。石頭本就形奇,疊石成山也要順應石頭本身的奇巧玲瓏,所以雖然這假山洞口矮小,洞道狹窄,進去後兩三步可能就是別有洞天。


    但奇怪的是魯聯為什麽沒等他就自己先進去了。這樣的假山洞內就算沒坎沒扣,單是憑借石頭的造型和石塊的空縷,那也是偷襲的絕佳場所。


    他覺得魯聯莽撞了,唯一可慶幸的是他沒聽到遇險發出的信號。那麽魯聯至少到現在還沒出事。


    魯承宗將木提箱提起,護住胸前,另一隻手持寬刃木刻刀,微曲雙膝,邁小弓步往洞口闖入。他的這種步法可以不用低頭進入洞口,而且兩腿之間距離放大,一隻腳盡量靠前。這種走法在《遁甲-無計篇》中叫做“壁虎倒行”。這樣的好處是如果踩到什麽坎麵兒扣子,崩弦落扣的時候,人的身體還沒到扣點,還有就是在必要是可以像壁虎棄尾那樣舍腿保命。


    魯承宗走入了陰暗的假山洞口,就如同被一個怪獸的大嘴吞沒了。


    快走到雨簷和前廊的交接處時,魯天柳回頭望了五候一眼,五候不由地快走了兩步,走近魯天柳的身後。


    等他們一起往前行時,前麵的魯承宗早已經拐彎了,進了前廊。他們也跟著拐過摟角進了前廊。


    等他們進了前廊才發現,這廊道是個隔斷廊,靠他們這一邊半間房長度的位置有一道雕花梨木立壁。這立壁將整個前廊從此處分割成兩段。他們這邊一段很短,隻有半間房。廊外是畫圃,立壁左麵的牆上不全是窗欞,有個小門,可以從這門進到樓裏。這樣的隔法看來是要把這段前廊做成一個過道。


    他們依舊沒看到魯聯和魯承宗。因為這過道太短,他們肯定又拐彎進了樓裏。於是兩人快步跟上,走進了這座兩層樓廳。


    剛進到樓裏,不知道是不是五候的樸刀杆碰了房門還是其他原因,那兩扇花格漏門輕悠悠地虛掩上了。這花格漏門跟一般的不大一樣,花格很少、也很靠上,隻有整扇門上部的三分之一,下麵整板部分反倒有一人多高。


    柳兒和五候沒有在意那虛掩上的門,他們在意的是樓裏依舊沒看到魯承宗和魯聯。


    這樓廳裏很是陰冷,光線也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黴的味道。這種味道在冬天的房子裏很少可以聞到,除非這房子已經多年沒有人居住了。樓廳裏的家具很全,都是一些造型簡練、工藝牢固的明式老家具。透過漏門花格照進來的斑駁光影落在這些家具上,讓它們顯得更加陳舊和古老。


    隻有家具,放置得中規中矩的幾件客廳家具;卻沒有人,沒有魯聯和魯承宗,也沒有秦先生從背後跟進來。


    第五節: 弦音尋


    (點絳唇)盡卷疑雲,高宅臨水動殺機。


    暗塵不起。碧血淩波地。


    小路未行,仿佛輪回道。


    音如水。樓堂刃氣,軟語吳歌裏。


    “格裏是偏廳,嗯吾到堂前間瞄瞄。”柳兒嘴裏說的堂前間就是一般說的正廳或者堂廳。可這座樓是後院的一座獨樓,應該是這園子的戲樓或者書樓,不是宅子的幾進連房的正樓廳,所以就管它三開間結構的中屋叫做堂前間。


    柳兒的話五候從來都隻有聽的權利,所以等魯天柳已經從旁門進到堂前間好一會兒了,他還站在原地沒敢動彈。那是因為魯天柳沒讓他跟著。但他還是忽然意識到什麽,回轉身來,伸手去拉那已經虛掩上了的花格漏門。


    秦先生明明看到魯天柳和鄭五候往前廳方向拐過來的,可是現在卻瞬間不見了。他往回走過來,在這三開間的樓廳前站住。這座樓沒有橫匾,隻是在正屋八門的兩側立柱上掛了一副對聯:“一聲唱媚滿江河海,三杯茶香落日月星。”從這對聯上來看,這裏應該是個戲樓。是主人邀親會友品茗聽戲的地方。


    他走到門口,看了看這八扇門都沒搭扣。那麽這門肯定是開著的,要麽就是從裏麵柵住的。他打開藤箱,從裏麵拿出一個銅搖鈴。這個和酒瓶差不多大的銅搖鈴是個“攝魂死封鈴”,什麽意思呢?銅鈴裏的撞球是個固定死的空心球,這鈴鐺搖動是沒聲音的。不,應該是這鈴鐺搖出的聲音人是聽不見,隻有鬼才能聽見,少數一些具有特異聽覺的動物也能聽見。


    鈴口翻轉過來的邊沿是鋒利的刃口,秦先生從來沒覺得這刃口能派什麽用場。他會些三腳貓的功夫,那是在龍虎山學法時。那些道士高興時他教一招,你教一招拚湊起來的,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但在這方麵他很有自知之明,他從沒覺得這些是真正的技擊功夫,用來教訓教訓地痞流氓也許還能湊合。下山時,老道士們也覺得對他有些說不過去,就送了他這麽個銅搖鈴,叫他在緊急時用這做武器,按“天師法”中收魂法的搖鈴路數格擊。可這法子他從沒用過,不但這法子沒用過,其他法子也沒用過。他這輩子就沒打過架。


    他站在立柱旁,側身把手伸出,用銅鈴推了推最旁邊的門,門沒動。他橫著移動了一步,又用銅鈴推了推第二扇門,也沒動。於是他又橫走一步,準備再次推門。


    “撲啦啦。”是羽翼扇動的聲音。秦先生的耳朵和眼睛的餘光告訴他,在往花房去的叉道口處,有團黑乎乎的東西一條直線般朝他飛過來。他身體趕忙一個斜側,那東西從離他挺高的地方飛了過去,可是飛過的同時卻丟下一些東西落在他的脖頸處。


    秦先生站直身子,回身望去,飛過去的那團黑東西正扇動翅膀,在空中調轉方向。空中調轉方向時的速度是很慢的,這也就讓秦先生看清了,那是一隻黑色羽毛的鳥兒,黃嘴黃爪黃眼睛。他對鳥不是太懂,但他見過以前那些用鳥兒銜簽算命的同行有這樣的鳥,好像叫蠟嘴鳥。這種鳥的喙粗短而且厚實,堅固有力,特別能啄咬。它在空中的飛行也可以快速轉換方向,很是隨意和靈活。


    其實秦先生對這鳥是真的不懂,不止他不懂,這世上還真沒幾個人知道這鳥。眼前這鳥叫瞿雎,是極具靈性的怪鳥。外相和蠟嘴鳥很像,實際上是有很多區別的,據說早已滅跡不見了。


    《上荒禽經》有記載:沿水有鳥焉,其狀如烏,喙、足、眼黃,善啄,喜食屍腦毒物,是名曰瞿雎。


    蠟嘴,在秦先生的眼中他依舊是蠟嘴。它在空中已經掉過頭來,再次朝秦先生直衝過來。秦先生這次是正麵朝著那隻扁毛畜生,所以他看得很清楚,這畜生是要啄他的眼睛。


    對於這樣的攻擊武器和攻擊形式,秦先生一時竟找不到對付的辦法,隻能還是一個彎腰低頭躲過。可這次與第一次不一樣了,它彎腰低頭,那蠟嘴鳥竟然也隨之下落低飛,他這一躲的幅度比第一次大,反倒隻是險險地躲過。蠟嘴鳥是緊貼著他的頭頂飛過去的,一直飛到往花房去的那個岔道口,輕巧地收翅落在一隻平伸著的手背上。


    一隻潔白的手,修長的手指,優雅的手形,黃嘴黑毛的鳥兒落在上麵一動都不動,手和鳥連在一處就像是一座溫潤的青田石雕。


    隻看得見手,卻看不見人。架鳥的人被欄外的劍形假山石遮住了。


    秦先生深吸了兩口氣,摸了摸蠟嘴鳥丟在他脖頸處的東西,濕濕的,黏黏的,一股衝鼻的味道。秦先生自嘲地笑了笑,他知道這是什麽,鳥屎!這扁毛畜生倒還懂得以勢取人,先不啄你,先拉你一頭屎,惡心惡心你。


    秦先生看著那手,他知道那是對家的人。對家的人出現了,就意味著除了已經知道你們來了,而且該布的坎都布了,該撒的扣兒也都撒了。現在到了各憑技藝本事的時候了,生死在兩可之間,也在眨眼之間。同時,這也是最後的警告,怕死的話,現在走還來得及。


    秦先生自嘲的笑一直就沒有消失,並且笑著朝那隻手緩步走去。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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