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祖發言,自然無人敢違拗分毫。宮一衝和林正心退了出去合上了奉祖殿沉重如石的門扉。


    宮異跪在地上不吭聲滿目裏風煙俱淨清透澄明得仿佛看穿了一切。


    其實他什麽都看不清。


    被父親囚在籠中後,時日就變得很難計算,他看著太陽在格子窗內一點點升起又從另一側一點點落下光影的移動就像是時間在他窗外來回踱步,但是根本無法進入他的房間。


    他被整個世界隔離了。


    他不知道該去哪裏,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不知道支撐他活過十幾年的恨意一夕被抽離幹淨後他該怎麽活下去。


    “為什麽不死在薄子墟裏”這個問題,成了一個可笑的悖論。


    薄子墟裏熊熊燃燒著的隻是不知情的外門弟子們和幾具被精心裝點過的屍體。宮家本家根本沒有一個死去的。他被徹底愚弄了。


    他記得小的時候江循對他說你要活給自己看有朝一日,你要變得比欺淩過你的人更強。


    但他現在不知道該要往哪裏去了。他希望眼前的魔祖能給自己夢寐以求的一死。


    宮異模糊地感覺到魔祖在自己麵前蹲下感覺到他將手掌貼在自己額發間感受到了異常熟悉的觸感。


    他恍然想起,小時候自己從秦家陰差陽錯地進入玉家時,當時的玉家家主玉中源拉了一個比自己高出兩個頭的孩子來吩咐道:“小九,宮公子便托付給你了。”


    緊接著宮異的額發就被一隻手掌壓緊了。


    彼時的宮異剛剛得知了“江循”的死訊,恍恍惚惚地覺得秦牧必然恨透了自己,本來不想多言被這麽一碰就有點冒火,猛然抬頭,可在撞上一雙和秦牧的溫柔截然不同的冷淡眸子後,他的氣焰就莫名矮了三分。


    “你太矮了。”壓著自己頭發的人直言不諱地下了評語,“快些長高,趕上我。”


    這話說得一刀戳心,可當時的宮異硬是眨巴著一雙圓滾滾的眼睛,不敢反抗分毫,乖乖地就被來人牽走了。


    而現在,那個人依舊站在自己身前,雖然換了一身裝束,但臉已與剛才的所謂“魔祖”大相徑庭。


    玉邈垂眸看著滿身是傷、眼神裏一片空洞清明的青年,發力揉了揉他的額發:“履冰,你很好。”


    簡單的五字讚許,把宮異一下子打垮了。


    他像個小孩兒一樣伸手圈抱住了玉邈的腿,低聲喚道:“觀清。”


    他忘記了上次這樣放心地膩在別人懷裏撒嬌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大概是六歲前罷。


    那是太久遠的事情,久遠到他做出這樣的動作時,生疏得就像隔了整整一輩子:“觀清。觀清,帶我回家”


    說到這裏,他硬生生卡頓住了,抬起腦袋,眸光裏又浮現出茫然的霧氣:“可我的家在哪裏?”


    玉邈伸出手來,覆蓋住他的眼睛,輕聲道:“玉家就是你的家。”


    宮異張了張口,點點頭,用盡全身力氣低“嗯”了一聲。


    在一片黑暗中,他聽到玉邈這樣說:“接下來的事情,你就不要看了。”


    話音一落,宮異的世界就陷入了絕對的靜謐,靜得他有些詫異,但很快就連這點詫異的情緒也潰散開來,他的身體軟塌塌地向前傾倒而去,被玉邈接了個正著。


    時值冬日正午,奉祖殿外,魔氣縱橫糜爛,惹人欲嘔。


    自從被應宜聲重創、種下音蠱後,宮一衝就中斷了修煉,他從未委身於魔道,也從未修煉魔道功夫,所以這些味道於他而言,仍舊像屍臭一樣難以忍耐。


    正心見師父麵色有異,便呈了塊熏過香的帕子過去:“師父?”


    宮一衝接過手帕,捂在口鼻之上,因而說話的聲音也被阻絕在絲帕中,聽起來模模糊糊,仿佛從遙遠的彼方傳來:“正心,我一生所求的,就是悟仙山能在我手中壯大。”


    林正心不解師父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也應和道:“師父勞碌,弟子都看在眼中。”


    宮一衝往前行了兩步:“我小時候便立誌,要守住悟仙山,看著它壯大強悍,否則絕不成仙。可惜我靈根先天不足,本來已經有了金丹,卻得而複失。若不是我勤勉,恐怕再也修不出金丹來。後來,出了應宜聲那樣的事情。我怕傳出此事,悟仙山聲名受損,才會刻意隱瞞,誰想”


    林正心覺得有些不對勁。


    師父往日裏對應宜聲之事向來是閉口不談,今日這是怎麽了?


    “誰想,應宜聲那孽障背德忘恩,竟要摧毀我一手扶立起來的宮氏基業,我怎麽甘心?所以才與魔道為伍,直至今日,終使得宮氏重歸於世。”


    他轉過身來,注視著一臉懵然無知的林正心,說:“正心,我一生所為的,就是悟仙山能在我手中壯大。所以,不要責怪師父。”


    正心倒退一步。


    他的心髒被三百餘琴弦密密麻麻地貫穿,變成了一隻狼狽的篩子。


    宮一衝下手太快,琴弦又足夠鋒利,被刺穿的血管迅速閉黏,竟然沒有流出一絲血來。


    昔年宮一衝外出遊玩,撿了棄嬰林正心回家,看著喜歡,遂收為養子。


    昔年林正心殺了應宜歌,本該落個廢除仙根逐出師門的下場,卻被師父保了下來。


    昔年為了護著林正心,宮一衝得罪了應宜聲,甚至可以說,宮紈的死也與他脫不去幹係。可師父在薄子墟之事中,第一個確定要帶走的弟子便是林正心。


    昔年林正心在替宮一衝辦事時遭遇太女、被她撞破宮氏弟子身份,辣手毀去了半張臉,但在師父的竭力救治下,他勉強保住了一條命。


    昔年林正心和師父一起,一點點博得了魔道家主的信任,掙得了宮家的遠大前程。


    可現在,林正心連一句“為什麽”都沒能問出口,便倒下殞命,斷絕了氣息。


    宮一衝顫抖著手指,將沾著林正心鮮血的琴弦收回掌心,因為一時失神,還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他看著掌心一道逶迤的血痕,在心中給了林正心一個答案。


    因為魔祖不喜歡他。


    魔祖的喜好,關乎整個宮家的興衰存亡。


    為著宮家,他必須把林正心清理幹淨。


    他說不清此刻心裏是什麽感覺,他隻能感受到從四下裏投來的或狐疑或驚異的視線。


    誰都知道林正心對宮家主忠心耿耿,但誰也都看得清楚,是宮家主手刃了林正心。


    宮一衝心中煩躁,卻又不敢高聲,唯恐驚了奉祖殿中的魔祖,引得他不快,隻好低聲呼喝:“都愣著幹什麽,把屍首盛殮了去,葬”


    他突然心口一堵,後半截的聲音啞了下去:“用竹席卷了”


    話還沒說完,宮一衝便聽得身後的奉祖殿內傳來了連續不斷的沉悶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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