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賈璉南下時, 鳳姐已有了身孕, 賈璉今已二十好幾,隻有巧姐兒一女,滿心想著能一舉得子, 臨走前也諄諄囑咐了一場,故此回京前黛玉送觀音, 他十分歡喜,原想請到家中好保佑鳳姐生個兒子, 再沒想到回來後第一眼看到鳳姐, 便是她瘦削的身材,黃黃的臉兒,賈璉明白鳳姐此胎必定落了, 自己空歡喜一場, 兼之鳳姐還自以為傲,哪裏還肯給她好臉色。


    賈璉出去後, 平兒捧著觀音不知放在哪裏, 隻輕輕問道:“奶奶,這觀音供不供?”


    這尊送子觀音慈眉善目,溫柔端莊,懷中的孩子憨態可掬,玉色晶瑩, 雕工精美,顯然是難得之物,捧將出來, 富麗室內便油然生出一種祥和之感。


    眾人見這觀音名貴異常,非錢財可買得到,但想到鳳姐的傷心事,都不敢言語。


    鳳姐近因年事忙碌,她又逞強不肯歇,才忙完,便忽然小月了,在家至今不能理事,天天請幾個太醫用藥,今兒還是得知賈璉回京才特地在賈母房中等著。然鳳姐自恃強壯,雖在調養,卻仍不住謀劃籌措,想起什麽事便叫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她隻不聽。


    王夫人自覺失了膀臂,又無精神管事,因此大事自己做主,家中瑣碎之事卻一應由李紈協理。李紈尚德不尚才,雖將自己院中管得有條不紊,對府裏卻從不擅自做主,未免逞縱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和李紈同裁,又請了寶釵來照管,托她各處小心。


    因此鳳姐此時見了送子觀音覺得十分諷刺,恨不得立時拿東西砸了,冷笑數聲,道:“供奉什麽?拿出去!他這是單請一尊觀音回來恥笑我呢,怨我沒能生個好兒子!”


    平兒歎了一口氣,叫小紅捧著觀音先下去,坐在鳳姐炕沿,勸道:“奶奶何苦和二爺置氣?好容易養了六七個月的哥兒,就這麽掉了,二爺心裏就不傷痛?二爺回京時也不知道奶奶小月,想來請了觀音是為了保佑奶奶一舉得子,奶奶別誤了二爺。”


    鳳姐垂淚道:“孩子掉了,我難道就不傷心?”


    平兒忙道:“奶奶快別哭,小月子裏仔細傷了眼睛!”


    鳳姐接過平兒遞過來的帕子拭了淚,想到掉了的已成型的哥兒,不禁又是一陣心酸。


    良久,鳳姐方放下傷心事,乃出口問道:“後兒二姑娘出閣,明日送嫁諸事都妥當了?嫁妝可都齊備了?”


    平兒答道:“早已預備妥當了,奶奶且放心。”


    鳳姐聽了歎道:“二姑娘出門子過後,今年府裏又要打饑荒了。”


    平兒笑道:“何至於此?二姑娘嫁妝裏的古董書畫擺設家具都是從內庫裏出的,綾羅綢緞才買了十幾匹新鮮花樣,餘者都是庫存的,莊子是另外買的,不過花了三千兩,零零碎碎脂粉頭油等小東西也不值什麽錢,滿打滿算還沒花到一萬兩銀子,再說,還有進賬呢!”


    想到進賬,鳳姐臉上出現了一點笑影兒,隨即又消失了,道:“這回二姑娘出嫁如此,下回三姑娘四姑娘出嫁,豈不是掏空了庫房?”


    平兒笑道:“奶奶又糊塗了,不過就三姑娘一人,雖說三姑娘好得很,可也得看說的人家如何,未必強得過二姑娘的婆家,如此一來,哪裏就掏空了?四姑娘雖在這裏住,可到底是東府裏的嫡小姐,難道這嫁妝還得我們出?”


    鳳姐道:“你才是糊塗了!三丫頭比二姑娘強了不止十倍,又是貴妃的妹妹,連娘娘都極口誇讚,還能比二姑娘差?我原說三姑娘是庶出,縱然她性子好模樣好,也未必尋得到好的,誰承想二姑娘這門人家竟好得很,你放心,既有這事在前,三姑娘比二姑娘隻好不差。”


    平兒微微一笑,卻沒說話,迎春是一等將軍之女,而探春則是五品員外郎之女,女兒在家從父論身份,哪裏能論貴妃的妹妹?她叫豐兒拿了太醫開的丸藥來服侍鳳姐服下,又拉過被角兒為鳳姐掖了掖,安慰鳳姐歇下,出來叫小紅將送子觀音收起來。


    自從鳳姐有了身子後,琳琅見了,不知道勸了多少次,隻是鳳姐不聽勸,終致小月,後悔不迭,偏今日又逞強去賈母房裏等賈璉,焉能不疲乏?平兒才出去,她便睡沉了。


    卻說賈璉離了自己住的小院,回頭看了一眼被粉油大影壁遮住了的大門,和小小一所房舍,別說在林家所見黛玉林朗之院落比之大了三五倍,便是什麽大觀園裏的蘅蕪苑也比這院子強了幾倍,不覺越發憤怒,甩袖出門,騎馬去了東院。


    請見過賈赦,回了林家之事,賈璉便垂手而立,不再言語。


    賈赦聞之並不在意,道:“雖然辭官有些可惜,不過既然姑老爺大好了便是喜事。”


    賈璉陪笑道:“老爺說得極是,隻要姑爹在,表弟表妹便有個依靠,雖不能為表弟鋪路入仕,好歹舊日同窗世交姻親皆在,自然不會冷眼旁觀。”


    賈赦道:“你知道什麽?何止這一點好處?”


    賈璉心中詫異,難道賈赦並不是如此想?遂恭敬道:“還請老爺教導。”


    賈赦便道:“別打量著我糊塗不知事,個個都來糊弄我!倘若妹夫沒了,外甥外甥女兩個年幼,還不是得咱們家幫著料理後事?就憑著老太太那偏心勁兒,什麽好東西能想著我們?隻怕早都留給二房了!我們隻能從指縫裏得一點子堵了我們的嘴以免走漏風聲罷了!如今隻要妹夫活著,他們家的禮年年便不曾斷過,且大房向來比二房隻厚不薄,真真是讀書知禮的人家,懂得長幼之分,比不得那些小人,好東西盡往二房搬,哪裏想得我們!”


    提及賈母偏心,雖因孝道賈赦不敢明說,可私底下不知道抱怨了多少回。


    賈璉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最終化為酸楚,卻也知道賈赦之憂絕非空穴來風,本來他就是打著這份心思去的,後來見到林家行事才罷了。


    賈璉笑道:“還是老爺想得周全。”


    賈赦便十分得意。


    賈璉又笑道:“林姑爹和林妹妹林兄弟還給妹妹備了極厚的添妝之禮,虧得趕在今兒回來了,不然明日送嫁獨缺了兒子,豈不是讓定南侯府看輕了妹妹。”


    賈赦點頭道:“你妹妹現今搬在太太院後的三間房舍裏,以備出閣,東西送過去罷。”


    賈璉笑道:“怪道方才在老太太屋裏不曾見到二妹妹,正疑惑呢。”


    說罷,徑自往迎春房裏走去。


    迎春倚著欄杆正在串花,聞得賈璉過來,忙起身迎上,道:“二哥哥。”


    賈璉自小便不曾對迎春另眼相待,故此今日竟是頭一回正經打量她,溫柔沉默,觀之可親,不覺心中一歎,臉上堆笑道:“你後兒就出閣,我來瞧瞧你,你有什麽事做不得,隻管打發人告訴我,我雖無能,好歹也是你的哥哥。”


    迎春忙笑道:“哥哥好意,我自然知道,隻是並沒什麽事。”這個哥哥雖未親近過,可為了嫁妝一事,給鳳姐好大一個沒臉,迎春早知道了,心裏自然感激非常。


    賈璉叫人把添妝禮送上,道:“這是林姑爹家給你的,你看過,我叫人添到嫁妝上。”


    迎春紅臉看罷,不由得道:“這太豐厚了些。”


    東西不多,也非金銀頭麵,除卻幾匹蘇繡重錦,便是兩幅名家真跡書畫和兩樣古玩,其中一副黃花梨木棋盤並黑白玉棋子最受迎春鍾愛。


    賈璉笑道:“你是家裏頭一個出嫁的,也不算什麽。”


    出來後,便叫人將這些添到嫁妝裏去。


    次日,賈璉穿戴一新,定南侯府來請妝時,親自送過去。


    公侯之府結親,兩家自是張燈結彩,又是榮國府繼元春省親後第一件喜事,但凡遠近親友都齊來賀喜,排場之大,雖不及元春省親,較之別家喜事卻也熱鬧了幾倍。


    來道喜的年輕奶奶姑娘們都在屋裏打趣迎春,羞得她低頭不言,琳琅則坐在窗下跟惜春說話,惜春笑道:“聽說出征西北的大軍快回來了?”


    不巧李紈聽到了,回頭笑道:“喲,那可是大喜。”


    展眼一年,琳琅心裏自是十分想念,思及即將團聚,自是歡喜無限,笑道:“哪裏說來就來?幾萬大軍還在路上呢。不過是前兒打發人來送了信,說抵達京都也就這幾日了。”


    眾人都笑道:“恭喜,恭喜。”


    琳琅謙遜不提。


    用過宴,一幹人辭別,預備第二天正日再來。


    獨琳琅辭過賈母並邢王夫人等,又去探視鳳姐。


    鳳姐坐小月子,不能料理迎春出閣等事,偏病情越發重了,也不能出門,是以獨在房中臥床靜養,平兒卻被她打發幫襯李紈了,因此琳琅進來時,隻小紅豐兒服侍著。


    琳琅見她麵色黃瘦,全然沒了素日的精氣神兒,不覺嚇了一跳,忙道:“你這是如何調養的?人家調養隻有越來越好的,偏你比我上次所見竟大瘦了。”


    小紅歎道:“哪裏能好?二爺回來幾日都沒在房裏歇過,隻睡書房。”


    鳳姐忙啐道:“你這小蹄子多嘴什麽?我稀罕他來不成?他不來,我倒能清淨調養。”


    琳琅聽得其聲雖壯,色卻黯然,心中便知她並非無動於衷,勸道:“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這樣?我聽說,你雖在病中,也諸事謀劃,到底是身子要緊,還是管家要緊?從前我便勸過你,好歹先養好身子,生個哥兒正經,不然,璉二爺漸行漸遠,你後悔都來不及。”


    平兒進來聽完琳琅的話,道:“奶奶說得是,偏我們奶奶聽不進去。”


    鳳姐柳眉一豎,鳳眼圓睜,怒道:“他敢!”


    琳琅回思鳳姐一生,聰明反被聰明誤,不久將要添下紅之症,半年有餘方好,又有賈璉孝中停妻再娶,於鳳姐而言,尤二姐之噩,秋桐之寵導致的妻妾之鬥,她又生殺人之心,自己和她好了一場,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如此行事,又添命案,不禁道:“你別不信我的話兒。我隻問你一句,你並沒有哥兒,掙下這偌大梯己,給誰呢?你夫妻無子,你想便宜別人?”


    鳳姐道:“我掙下的東西,怎會便宜別人?”


    琳琅一言點出她最擔心之事,道:“可你若無子,大房無嗣,璉二爺將來便是襲了爵,又能傳給誰?還不是過繼別家的哥兒?不是我說,但凡你有一個哥兒,哪裏會過繼?”


    庶子不能承繼宗祧,即便賈璉姬妾生子,也不能繼承其爵,須得過繼五服內別家嫡子。若不想便宜別人,除非賈璉休了鳳姐,另娶填房,再生繼室嫡子。可當世本就對女子不公道,琳琅又豈能眼看鳳姐落得最後一從而令三人木的下場?


    一旁平兒小紅等都暗暗點頭,這也是她們不能怪賈璉近日冷落鳳姐的緣由。


    鳳姐麵色慘白,無言以對。


    琳琅歎道:“你我好了一場,別怪我危言聳聽。”


    平兒含淚道:“哪裏能怪奶奶?這話,竟是金玉良言!我們奶奶真該好生想一想,為了管家理事,費了多少精神心血,掉了哥兒,垮了身子,二爺也惱了,幾日不回來不理論,若是往常哪裏會如此?我們這一房果然無子無嗣,將來還不知道便宜哪一個。”


    轉頭又對鳳姐道:“奶奶聽楊大奶奶一句話,將養身子要緊,銀錢再多,能買來長壽?”


    鳳姐仰臉不語。


    琳琅道:“你這樣聰明能幹的人,十個男人都比不得,可行事怎麽偏偏本末倒置呢?依我說,你再能幹,都沒有養一個哥兒來得好,待你生了哥兒,你管家理事豈不是更有底氣?”


    鳳姐漸漸低下了頭,半日方道:“且讓我想想罷。”


    琳琅便告辭出來,平兒親自送到門口,感激道:“奶奶下回來了,再勸勸我們奶奶,我們不知道說了多少回,她都聽不進去,今兒倒像是有些聽進去了。”


    琳琅拉著她的手道:“也不知道璉二奶奶積了什麽福,身邊有你這麽個一心一意為她之人。你也是跟她出門見識過的,走動的人家比我應酬的人家好多著,也尊貴著,必有一二事例,你閑了隻管說給她聽,瞧她還拿著身子當不當一回事。”


    平兒頓時茅塞頓開,忙笑道:“我怎麽沒想到這個?可巧,我還真知道有那麽幾家奶奶因無子下場不好的,我回去便說給我們奶奶聽。”


    琳琅一笑離開。


    平兒在門裏凝立半晌,抽身回屋,見鳳姐望著幾上的花瓶怔怔出神,小紅坐在下麵做針線,便沒言語,一麵收拾外頭送來的藥材和補品,一麵絮絮叨叨地道:“奶奶別當楊大奶奶說的話是耳旁風,將這份家業便宜了別人。”


    鳳姐回過神來,低聲問道:“真會如此?”


    平兒見她有些意動,忙道:“自然會如此。怕奶奶不記得了,和咱們家來往過的鎮北侯府,不就是大房無嗣,過繼了三房的嫡子做長房嫡長孫,承繼宗祧?若奶奶無子,我冷眼瞅著,過繼別家的哥兒老太太必定不允,珠大爺家也隻有蘭哥兒一個,可寶玉將來誰說能有幾個?從裏頭過繼一個來,二爺和奶奶多年心血,可不是付諸流水,便宜了別人?便是寶玉將來隻生得一個哥兒,依老太太疼寶玉的心,也能一人兼祧兩房呢!”


    鳳姐一想到自己多年來積攢的梯己家業,竟便宜了外人,隻覺得心驚膽戰,她縱然與賈母極親,可也知道自己在賈母心裏無論如何都比不得寶玉,誰知道自己現今無子,大房無嗣,別人是不是暗中歡喜?


    鳳姐是聰明人,聰明人總會想得多,故此有些草木皆兵。


    平兒見她不說話,又勸道:“奶奶,好歹先回轉二爺的心意要緊,不然這樣冷著,等二爺找別人去?攏回了二爺的心,奶奶養好了身子,將來再生個哥兒也就水到渠成了。”


    鳳姐素知賈璉好色之性,什麽髒的臭的貓兒狗兒都能拉到屋裏去,不禁動了心思,隻是拉不下臉來,又擔心自己此病甚重,再難懷胎,道:“我怕才掉了哥兒,一年半載養不得。”


    平兒見她已有回轉之意,心中大喜,忙道:“這麽多年來奶奶隻有個巧姐兒,二爺也沒嫌棄過奶奶,隻要奶奶有心和二爺過日子,說話和軟些,行事委婉些,二爺隻有歡喜的,還在意這一年半載?趁著這一年半載奶奶好生調養,過後懷個哥兒,二爺比誰都歡喜。”


    鳳姐低聲道:“你叫人送一桌好菜來,再去請二爺。”


    平兒忙去料理,又親自去請賈璉,不知說了多少好話,最要緊的就是提到鳳姐已經有心改過想好生調養再懷個哥兒等語,好容易才請賈璉回房。


    賈璉麵上猶有怒色,但他本就是紈絝子弟,又被鳳姐彈壓良久,今日今時哪裏經得起鳳姐做小伏低,曲意奉承,一夜過後,便複舊如初,隻是鳳姐坐小月子,不得同房,鳳姐又不肯賈璉到平兒那裏去,未免有些不盡人意。


    第二日是迎春出閣的正日子,賈璉沒空再想這些,隻忙著送迎春出門不提。


    今日榮國府更加熱鬧,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整條街都被來往車轎堵住了。


    琳琅吃畢喜酒,正要告辭,聽平兒說鳳姐仍舊不大肯放下權柄,還想繼續謀劃,但因平兒不斷嘮叨別家女婦體弱無子之事,又說了許多下場淒涼之事,鳳姐再不甘心,也隻能放下,打算忙完迎春的事便再請太醫開方子調理。


    琳琅笑道:“你也別日日說給她聽,次數多了,容易惹她厭煩。倒不如這樣,但凡她想管家不顧身子的時候,你便提幾句,長此以往,她也不得不先顧著自己了。”


    平兒記在心裏,感激不盡,又親自送她到二門,扶她上了轎,看著轎子出去才回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小丫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唯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唯珎並收藏紅樓小丫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