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等人出來時, 平兒也在, 正吃得熱鬧,見她出來,忙與寶釵等起身讓座。


    琳琅原也愛吃肉, 遂與惜春褪了腕鐲戒指,翠兒和彩屏接了用手帕包好放在懷裏, 又洗了手,圍著火爐子坐下, 麵對窗外雪壓蘆花, 冰裹斜坡之景,端的心胸大暢,一麵自己片下鹿肉, 抹上醬料, 穿在鐵扡子上成串,一麵在鐵絲蒙上翻烤, 一時間香氣四溢, 驚動旁人。


    寶玉深深地嗅了嗅肉香,麵上流露出一絲懷念之意,道:“就是這個味兒。”


    湘雲一麵大吃大嚼,一麵指著他道:“瞧你饞得那樣兒,豈不聞自己烤著吃才有趣!”


    寶玉嘻嘻一笑, 徑自割了一塊鹿肉平攤在鐵絲蒙上。


    惜春卻因烤焦了自己的肉串,便取了琳琅烤好的肉串來吃,一麵吃, 一麵連呼好燙,眼裏蘊滿笑意,道:“好香,又極嫩,也不膩。”


    琳琅又遞給她一串,道:“我烤了好些,你隻管吃。”


    正吃得高興,寶釵因問道:“你素日都在家做什麽呢?怎麽不帶虎哥兒來?”


    寶釵並沒有跟著眾人同吃,隻披著一領蓮青鬥紋錦上添花洋線番j絲的鬥篷站在一旁笑著看,琳琅便回道:“天冷人懶,虎哥兒輕易不帶出門,在家也不曾做什麽,或串門會友,或飛針走線,這不,今兒個就來貪圖老太太太太們一杯酒吃了,還吃了好鹿肉。”


    寶釵笑道:“閑了常來走走,老太太和姨媽也歡喜呢!”


    湘雲聽了歎息道:“寶姐姐就是體貼太太,若是別人,隻顧著自己玩樂,哪管老太太太太歡喜不歡喜?我常說,再沒一個比寶姐姐更體貼厚道憐惜人的,倘若我有這麽個親姐姐,便是沒了父母也使得。”說著,不禁紅了眼眶兒。


    寶玉道:“快吃你的肉,說這個話做什麽?”


    湘雲冷笑道:“她早離了這裏,我還不能說別人好不成?你別在這裏惡心人了,我知道在你心裏,我們都不好,唯有她是好的,偏人家走了二三年沒回來過一遭兒!”


    寶釵聽她提及黛玉,寶玉臉色微微一變,因恐寶玉惱了湘雲,忙向寶玉笑道:“聽說襲人的娘病了,可好些了?也沒見襲人出來。”


    寶玉長籲短歎地道:“說是不好呢,如今擔心得不行,太太正要打發她家去。”


    又問琳琅道:“姐姐可得了林妹妹的信兒?這兩個月老太太都不得消息,我著實擔心,偏又什麽都做不得,行動坐臥都是人跟著,去一封信太太都不許。”


    琳琅笑道:“太太也是為你著想,疼你的心誰能比得上?想是林姑娘忙著。”


    寶玉雙眉緊蹙,若有深憂,正要說話,卻見鳳姐進來,笑道:“我可是聞著味兒來的,你們吃好吃的,也不叫的。”遂也坐下同吃。


    湘雲笑道:“不抹醬料燒烤的肉,蘸著蒜汁子也好吃。”


    寶琴道:“蒜的味兒太難聞了些,我才不吃。”說著隻在肉片上抹足了醬料燒烤。


    鳳姐並不在意,平兒上來服侍,她一麵吃,一麵向琳琅道:“好姐姐,你也多吃些兒,若覺得好,家去時,帶半扇鹿給你們老太太嚐嚐,隻怕嚼不動。”


    琳琅笑道:“我們老太太牙口可好著呢,前兒我們還烤了野豬肉吃。我也送了些來,你們吃著可好?是鄉下親友才打到的,村裏分一分,又特特送了半扇來。”


    鳳姐道:“我用著好,就不知道別人怎麽樣。”


    寶玉一旁聽了,忙道:“我吃著好,比咱們家裏的還有味兒。”


    鳳姐指著他對琳琅笑道:“聽聽,最古怪的在這裏,偏說什麽家裏的肉不新鮮,你送的有味兒,就著野豬肉,倒多吃了半碗飯,喜得老太太跟什麽似的。”


    琳琅道:“家養的野豬和山裏亂衝亂撞的野豬自然有些兒不同,又是才打來的。若是我們大爺在家,冬日再不缺這些吃的,也能多送些來給老太太太太們嚐鮮,偏今年不在家,也隻好將就著吃一點子,不可強求了。”


    榮國府的莊田自有野味送來,他們並不缺,隻是覺得別人送的更好吃些罷了。


    寶玉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飲盡,對琳琅笑道:“楊大人好好在家陪著姐姐豈不好,出門做什麽?為了那一點子名利虛榮,倒棄姐姐在家日夜擔憂,也不像好男兒行事。”


    琳琅聞言不覺心中一冷,油然生出三分怒氣,麵上卻依舊笑意盈盈,道:“為了名利虛榮讀書征戰的固然有之,卻也不是人人如此,更有許多赤誠為國忠肝義膽之人,隻是寶二爺不曾見過罷了。二爺守著一方淨土,安享富貴尊榮,焉知邊境百姓遭受敵軍作踐之苦?若無人戍邊驅敵,百姓何來豐衣足食安家之樂?若無人保家衛國,天下又豈有太平之日可言?”


    一席話擲地有聲,竟震住了眾人。


    將眾人眼底的驚異盡收眼中,琳琅又輕輕一笑,道:“古人歎息: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我卻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怨他長年累月不在家,若無他,我們老幼婦孺哪裏能在家中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因此寶二爺這話我是不服的。”


    寶釵怔了怔,點頭歎道:“這才是男人們的正經事,讀書明理,練武保國,若隻因名利虛榮二字,而視百姓疾苦於不顧,自守安樂,不肯上進,這樣也不可取。”


    湘雲探春等連連稱是,皆道:“正是。”


    探春又道:“倘若我是男人,何苦還留在這裏,我早出去建功立業了。”


    寶玉本意不在此,笑道:“理這些子做什麽?我且顧眼下罷了。”


    琳琅暗暗歎息,麵上現出三分愁緒,眉間染上一縷憂傷,道:“你隻道眼下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什麽事都不會殃及己身,卻不知越是如此,越有隱憂呢!”


    見眾人都不以為意,琳琅情知說這話不入他們的耳了,也就住嘴了。


    惜春卻道:“我信姐姐的話,趕明兒他們才知道厲害!咱們快點趁熱吃,他們還得作詩。”


    琳琅莞爾一笑,複又吃了起來。


    吃畢,洗漱了一回,平兒褪下來的鐲子卻少了一隻,到處尋找不得。


    琳琅心知必是小丫頭墜兒所竊,原本就十分留意,自己的東西也收拾得好,誰知眼錯不見,還是叫她得逞了,看了一眼在門邊聽喚強作鎮定的小丫頭,她也不知如何開口。


    因鳳姐說隻管交給她,惜春便道:“怨隻怨平姐姐自己不收好。”


    眾人登時笑了起來,道:“她倒好,不怪賊偷東西,倒怪丟東西的人不收好。”


    惜春一麵從彩屏手上接鐲子戒指來戴,一麵道:“學我和琳琅姐姐這般行事不就行了?”


    眾人道:“是你們的丫頭細致。”


    他們並不在意一個鐲子,遂丟開不提,隻顧著聯詩,鳳姐起了頭便走了。


    琳琅並不喜作詩,隻和惜春嗑著瓜子看著他們你爭我搶,尤以湘雲詩才最為敏捷。


    寶玉輸了,被罰去櫳翠庵求得一枝紅梅,回來一看,果然奇巧之至,眾人讚賞不已。


    一時各房丫頭都送添加的衣裳來,襲人也打發人送寶玉的半舊狐腋褂來,琳琅見給寶釵送衣裳的並不是鶯兒和文杏,卻是個極標致的年輕小媳婦,披著一領半舊猩猩氈鬥篷,約莫十三四歲年紀,衣著打扮不似下人,不覺看了一眼。


    李紈叫人將蒸好的大芋頭裝了一盤,並朱橘、黃橙、橄欖等物也裝了兩盤,命人送給襲人,轉身瞥見琳琅神色,便笑道:“你不認得她,她叫香葵,是薛大爺花了一千兩銀子買來的女孩子,才開了臉兒,姨媽的原意是等娶過媳婦,便抬她作姨娘。因薛大爺前兒南下做生意去了,故香葵隨著寶姑娘進了園子,也是陪著寶姑娘晚間做伴的意思。”


    經她一說,琳琅方知原來此女竟取代了香菱,又因王夫人曾雲婚前不宜納妾,遂隻做了屋裏人,並沒有明堂正道納做姨娘。


    香菱,香葵,一字之差,英蓮已脫得悲劇命運,也不知這香葵又如何。


    眾人剛做完詠梅詩,賈母賈母聽說這裏熱鬧,午睡後,也忙扶著鴛鴦過來,坐在一旁看他們取笑,一時間滿屋俱是歡聲笑語,雖大風雪亦難掩其綺麗,置身於此,琳琅不覺有些恍惚,誰能知道,這不過是榮國府的最後一個繁華,將來再回想時,已人事全非。


    至琳琅告辭時,雪下得越發大了。


    賈母和王夫人苦留,琳琅百般推辭,笑道:“虎哥兒還在家,怕他鬧了我們老奶奶,因此竟是不能留下了,過兩日再來給老太太請安罷。”


    賈母聽了,隻得放她回去。


    次日雪便停了,太陽當頭,較之昨日更冷,惜春卻笑吟吟地來了,琳琅遵守前諾,陪她談畫說事,解她癖性,又或者雪地烤肉,又或者帶虎哥兒堆雪人,偶爾楊奶奶也過來同他們一起支火爐滾雪球,竟是十分樂業。


    惜春舍不得離開,隻說在家也沒人陪她頑,直到賈母打發人來接才回去。


    虎哥兒已與惜春頑得極熟,她走時,還哭鬧了一場,好容易才勸住。


    彼時已經進十一月了,琳琅又接到黛玉的書信,滿紙淚痕,隻說她父親病體沉痼,已經上書請求致仕,離職靜養,雖尚未接到旨意,但她父親臥病在床,無力處理公務,都交給下麵,她侍湯奉藥,無暇他顧,在父親痊愈之前,不再寫信了,敬請諒解等語。


    隨信而至的,還有兩箱禮物,顯然黛玉寫信送禮之時,尚未接到琳琅上月寄去的書信。


    琳琅得信後十分擔憂,忙多多預備了上等藥材補品,又親自錄了一本多年積累下來的養生之法,其中既有藥膳湯食,也有按摩煉體等法,和書信一並送去江南。


    書信剛剛送走,琳琅便從莊夫人嘴裏得知當今允許林如海致仕,旨意已下。


    滿朝文武九品十八級,官員無數,但位列一二品的卻隻寥寥,允許二品大員林如海乞骸骨的旨意一下,登時在朝堂上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莊夫人也是十分驚訝,故對琳琅道:“可惜了,林大人還不到五十呢!”


    琳琅卻道:“在天大的前程麵前,還是身子骨要緊。隻是覺得太突然了些。”倘若林如海因此能養好身子比什麽都強。


    莊夫人點頭讚同,吃了一口茶,又讓她,方道:“我也覺得突然呢。若能再晚個三五年,他家哥兒考了舉人進士入了仕,在朝堂上也站穩了腳跟,林大人才算功成身退。如今致仕雖然情有可原,隻怕朗哥兒將來走得要艱難些。”


    林朗聰明伶俐,才學之高,莊夫人久已耳聞,可惜年紀太小,未能參加秋闈春闈。


    琳琅深以為然,笑道:“倘若朗哥兒有本事,靠自己也未嚐不行。況且,還有林姑娘婆家呢,難道竟是眼睜睜不幫襯的?”


    莊夫人道:“老親家了,哪能不幫襯?朗哥兒讀書科舉晉身,我娘家可是一門六翰林,我父親也是桃李滿天下,三年後秀兒年紀大了,也會參加秋闈春闈。再者,林大人還有許多同窗世交,不管怎麽著,也都不會不幫襯他。”


    林朗進了官學,也是結交同窗友人人脈的一條路子。


    是以,莊夫人雖然可惜林如海致仕太早,卻並不擔心林朗的前程。


    她雖然如此想,榮國府卻不如此,仍震驚於林如海致仕的消息。


    賈母忙問來報信的賈赦道:“這是什麽時候的消息?怎麽咱們一點兒都不知道?”


    賈政點了學差不在家,賈赦諸事也料理不來,隻覺煩悶,道:“兒子如何知道?素日裏母親常和外甥女兒通信,難道竟沒得到一點消息?”


    賈母眉頭一皺,道:“我已經三個月沒有接到玉兒的書信了。”


    賈赦聞言,麵色一變,他人雖昏聵,卻也不是一無是處,隻覺林家三月無信,必有緣故,便道:“是不是外甥女兒故意不寫信?妹夫致仕是何等要緊大事,也不與咱們商議商議便自顧自上了折子,當今竟還允許了。”


    賈母問道:“你可知道姑老爺是因什麽緣故辭官的?”


    賈赦道:“說是病體沉痼,無力處理公務,特特上書辭官。”


    賈母臉上掠過一絲擔憂,忙叫來賈璉夫婦道:“你姑父病重,我們竟不曾得到絲毫消息,你表弟表妹年幼,也不知如何料理家中瑣事,我這裏有上好人參補品,你帶上,親自去探望你姑父,也好知道個清楚,倘若你表弟表妹不能為之事,你好歹幫襯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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