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陳安人, 琳琅鬆了一口氣, 忙忙地摘下頭上沉甸甸的金鳳叫秋菊放回去。


    秋菊擔憂地問道:“奶奶,陳安人能消停麽?”


    陳安人屢次相借,莫怪秋菊也不信。


    琳琅笑道:“陳安人並非惡人, 也曾遍身綾羅,滿頭珠翠, 隻是與我的衣裳首飾一比,頓時黯然失色, 我那些衣裳再不濟也都是官用的料子, 比尋常民間買賣的要好上幾倍,別說還有上用的,這才常常來借罷了。既然有法子能得到不下於我的首飾, 她自然願意去做。”


    秋菊聽了放下心來, 笑道:“好歹消停些。一次兩次也還罷了,三五次後誰不避諱?偏還弄壞了奶奶的鐲子, 倒可惜了。”


    琳琅不覺淡了笑意, 歎道:“且先收起來罷。”


    因見虎哥兒已吃完了一個果子,眼巴巴地瞅著盤子裏其他的,伸手去抓,琳琅怕他吃壞了肚子,忙叫翠兒端下去, 道:“已經吃了一個,明兒再吃。”


    虎哥兒聽了,腦袋瞬間耷拉下去。


    倒是二妞秋菊等心疼得不行, 笑道:“哥兒年紀小,嘴饞也是有的。”


    琳琅道:“可不成,嘴饞惹禍,前兒個奶奶帶他在外頭頑,眼錯不見,不知誰拿了果子給他吃,夜裏便起來了兩次,拉了半宿。”


    二妞和秋菊都瞅著虎哥兒,笑道:“奶奶不給哥兒吃,我們也不敢。”


    虎哥兒抬起小臉,忽閃著虎生生的大眼,拉長聲音道:“媽,吃果果!”


    琳琅笑道:“媽帶你洗澡去。”


    虎哥兒素愛玩水,聞言登時將果子丟到一邊,歡天喜地地跟著琳琅去了裏間。


    琳琅並沒有抱著他,虎哥兒便在後麵拽著裙子角兒搖搖跟上。


    一時苗青家的和毛大家的抬了熱水進來,琳琅先給虎哥兒洗,捏了捏他嫩藕一般的小手小腳,因天熱,倒覺得比先前瘦了些,又在水裏放了兩個木頭鴨子,虎哥兒玩得非常開心。


    好容易洗完,琳琅也洗了,換了一身被他濺濕的衣裳,隨意用綠檀木長簪挽著家常髻兒,鬢後別著一朵宮製石榴花,虎哥兒卻光著身子隻穿著一件白緞麵水綠棉布裏的肚兜,上繡翠荷紅鯉,粉蓮繞蝶,坐在外間涼榻上解九連環,死活不肯穿琳琅拿來的衣褲。


    琳琅輕輕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假意怒道:“一會子下雨,仔細凍壞了!”


    虎哥兒放下九連環,不甘不願地展開手腳,由她套上衣裳。


    琳琅看著他頑,自己命人抬出繡架,上麵繃著白絹,乃一幅插屏芯子,已經繡了邊角。


    因是要送給黛玉之禮,故琳琅繡得格外用心,乃是本然所繡,非仿畫作。


    富春山居圖、萬佛圖等雖好,卻未盡她渾身解數。


    才繡了幾十針,隻聽得一陣雷聲轟轟,琳琅忙回身摟著虎哥兒,捂住他的雙耳,不過片刻功夫,外麵便下起大雨來,打得屋頂啪啪作響。


    過了好一會兒,雷聲漸漸止歇,琳琅方鬆開手。


    低頭看到虎哥兒滿是好奇的大眼,琳琅莞爾道:“你看什麽?”


    虎哥兒不答,爬起來,踮起腳尖想透著紗窗往外看雨幕,偏他個兒矮,仍被牆壁所擋,急得快哭了,轉過頭巴巴兒地看著琳琅。


    琳琅故意道:“你要做什麽?”


    虎哥兒想了想,道:“看水水,掉水水。”


    琳琅抱他走到屋簷下,指著珠兒線似的雨水道:“這是雨水,你要記住,這是雨,雨水。”


    虎哥兒跟著念道:“雨,雨水,媽媽,看雨水。”


    琳琅十分歡喜,指著院裏諸物,告訴他名字,虎哥兒亦學得十分認真,學了半日,便掙紮著要下去淋雨玩水,琳琅哪裏肯放他下去,忙哄道:“仔細著涼了要吃藥。你不記得你上回拉肚子了,吃藥,吃苦澀的藥。”


    虎哥兒粉雕似的小臉頓時皺成一團。


    琳琅叫翠兒道:“叫你們做的銀耳蓮藕湯,晾得差不多了罷?端一碗過來。”


    翠兒果然端了一碗過來,琳琅一口一口喂給虎哥兒,便不吵著玩水了。


    才喝了兩三勺,琳琅無意間抬頭,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趴在門口往這邊看,渾身濕淋淋的,含著大拇指羨慕地盯著自己手裏的碗,不住流口水。


    山上大半人家琳琅已認得差不多了,一眼認出他是山上倪姓兵士家的小兒子,名喚成哥,便側頭對秋菊道:“想來是在咱們門房下避雨,你去帶過來。”


    秋菊忙打傘過去。


    琳琅又對翠兒道:“你去找找有沒有大一些的衣裳,我記得給虎哥兒做了兩套等大些再穿的衣裳,一會子給那孩子洗個澡換上,這樣的天雖熱,淋了雨可不是好頑的。”


    又叫二妞道:“叫苗青家的熬一碗紅糖薑湯送來,再端一碗蓮藕湯,豆腐皮的包子拿一碟,裝著蜜餞糖果的八寶盒也拿過來,擺在外間的小幾上。”


    翠兒和二妞答應一聲,忙去料理。


    一時,秋菊帶成哥進來,怯生生地道:“嬸嬸。”


    琳琅笑道:“既來了,別怕,叫你翠兒姐姐帶你換衣裳去,一會子帶你奎弟弟頑。”


    翠兒帶成哥喝了薑湯,洗澡換衣,又把他換下來的衣裳洗好晾著。


    成哥雖已四歲,皆因家境貧寒,身材瘦小,倒也穿得上,許是頭一回穿到這麽好的新衣裳,小臉兒紅通通的十分興奮,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放。


    琳琅見狀一笑,忙叫二妞端湯抓果子給他吃。


    成哥兩手抓滿了蜜餞,小聲地道:“嬸嬸,我能不能不吃帶家去,給奶奶和哥哥吃?”


    琳琅聽了笑道:“你隻管吃,等家去的時候,我再給你包一大包拿去。”


    成哥這方興高采烈地大吃大嚼起來。


    半日,大雨未歇,倪家媳婦便打著油布傘找上門來,見成哥如此,穿的又是沒見過的新衣裳,不禁羞得滿臉通紅,道:“成哥不懂事,嘴饞得很,給您添麻煩了。”


    琳琅忙笑道:“成哥吃東西還記掛著令婆婆和他哥哥們,可見你教得好,小孩兒家知道什麽?不過雨下得大了,他來避避雨,我給些東西吃。”又讓座倒茶。


    倪家媳婦忙道:“不坐了,我婆婆在家還病著起不來,不敢離開。”


    琳琅聽了,關切地道:“我今兒才回來,竟不知道,也沒去探望,令婆婆可還好?”


    提起婆婆的病,倪家媳婦不禁愁容滿麵,歎道:“不過養著罷了,周大夫說,得吃人參養榮丸,哪裏有錢配去?偏這回發餉銀遲了好些時候,又短了二成,一家老小五六張嘴,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下一回領餉銀呢!”


    倪家男人原非楊海麾下,是另外一個張姓千總麾下的,也跟著出征西北了。楊海麾下的兵士還好些,楊海從不克扣他們的軍餉,他們拿著餉銀,還能維持一家溫飽,隻是別處的兵士就不成了,年年月月餉銀都被上峰扣下好些。這些琳琅盡知,卻也無可奈何。


    又想到倪家媳婦素來是個可敬的,常做些針線賣,自丈夫出征後,也極孝順婆婆,琳琅便道:“你若短錢使,隻管來找我,別的幫不上,這些還能幫襯些。”


    倪家媳婦再三謝過,拉著成哥要回去,道:“等衣裳洗幹淨了,再送來。”


    琳琅笑道:“原是給虎哥兒做大了,也不過白放著,給成哥穿罷,別嫌棄。”又叫翠兒包了兩包蜜餞,道:“拿給孩子們吃,等明兒天晴了,我再去探望令婆婆。”


    倪家媳婦連連推辭不肯要。


    琳琅道:“你不收,叫成哥那幾個哥哥怎麽著呢?偏成哥吃獨食?快拿去,我給孩子們的一點心意,又不是給你的,倘若不收,我可惱了。”


    倪家媳婦隻得收了,又叫成哥磕頭謝過。


    琳琅忙命攙起,親自送到門口,看著他們漸漸離去,方回來。


    秋菊道:“這人真是不同。孫家衣食不缺,陳安人偏愛那些虛體麵,沒臉沒羞地來借奶奶首飾,不借反叫她記恨,借了又弄壞了。瞧瞧倪家,家徒四壁,窮得很,倪家奶奶卻有誌氣,做針線打絡子賣,又孝順,也從來不伸手找人借錢借東西,一件衣裳還記著要還。”


    又過了幾日,陳安人果然特特打發人去城裏找邢金匠打首飾,想來是期盼得到更精巧的首飾,又或者是因為和妹妹吵了一架,也或者是因為琳琅的累絲金鳳上山時已經戴過,總而言之,陳安人近日並不出門回娘家,隻一心等著首飾打好。


    琳琅叫秋菊觀望了兩日,方放下心來。


    楊奶奶得知後,拈著腕上琳琅孝敬她夏日帶的蜜蠟手串,念了一聲佛,道:“你這法子倒也妥當,能不得罪還是別叫她記恨的好。”


    琳琅抿嘴一笑,回頭叫人去摘櫻桃、杏等。


    楊奶奶見她忙完,才問道:“倪家老婆婆病了,你去探望了不曾?”


    琳琅忙道:“昨兒去了,拿了二斤糖,幾斤果子,又稱了二兩人參。我想著他們家別的也用不上,人參正好用來配藥,豈不是便宜些?從前林姑娘送給我的人參拿了一支給大哥帶走,下剩的也差不多用完了,便是平常的人參也有簪頭粗細,比外頭買的強些。外頭賣的人參都沒有好的,雖有一支全的,也必定截了幾段,鑲嵌些蘆須,看不得粗細。”


    楊奶奶點頭稱讚道:“我原說借她家點錢買人參,如今看來,還是送人參做禮好些,既體麵又周全。你說外頭賣的人參不好?皇天老爺,這治命的東西還有作假的不成?”


    琳琅笑道:“什麽沒有作假的?為了錢,多少人做了這樣的事。”


    何以世人總說士農工商,以商賈居末?皆因商人重利,無奸不商的道理。


    楊奶奶聽了,道:“也不怕天打雷劈了!”


    又道:“趕明兒跟玉哥兒說一聲,他做生意可不能昧著良心。”


    琳琅笑道:“他做的都是些布匹紙紮香料扇子等生意,哪裏做這些,便是做了,若果然昧了良心,我頭一個不饒他。”


    楊奶奶提起蔣玉菡,不覺說道:“玉哥兒過年十八了罷?”


    琳琅點點頭。


    楊奶奶笑道:“該給他娶一房媳婦管家理事了,他在外頭做生意家裏有人也好些。”


    琳琅笑道:“他臨走前,正說著呢。”


    楊奶奶一聽,想了想,問道:“可有人家了?若沒有,我給說一房。”


    琳琅聞言怔了怔,笑道:“莫不是奶奶也有什麽人選?我原有個極好的人選,隻是還未說定,且看玉菡本事如何,待他生意再往上一層兒,我才好去說。”


    楊奶奶聽她說有人選了,便先不提自己說的,隻問道:“你選的是誰?”


    琳琅笑道:“是榮國府老太太身邊的鴛鴦姑娘。”


    楊奶奶不及聽完,便讚道:“我想起來了。那回小定時,一群花朵兒似的姑娘,年紀最大的那個便是鴛鴦姑娘不是?行事舉止說話口氣果然是個好的。玉哥兒將來生意越來越好,正該這樣的媳婦在家掌管中饋。你怎麽不求求老太太呢?”


    琳琅忙道:“榮國府丫頭都是二十歲上下放出去,鴛鴦今年才十七。我走的更早些,十六歲出來的。我想著,玉菡如今雖有家有業,到底不夠進他們眼裏的,不若等到明年,鴛鴦十八了,不過早兩年,說了也容易。況且,老太太離不得她,也不知成與不成呢!”


    楊奶奶笑道:“你想的很是,玉菡越發出色,便更容易說成。”


    與鴛鴦一比,楊奶奶原本受人之托說的女孩兒就配不上玉菡了。倒不是說出身品格配不上,隻是行事上,鴛鴦這樣出身大戶人家的丫頭,應酬來往,更能幫襯到蔣玉菡。


    少時苗青家的來回說杏子、櫻桃都摘好了,揀好的裝在柳條兒編的簍子裏,整整齊齊。


    那簍子是苗青編的,十分小巧別致。


    琳琅見了十分滿意,笑道:“你也下山,和劉二家的一起,略換兩件新鮮衣裳,將這些送到榮國府、仇都尉家、昭武將軍家、昭勇將軍家、趙家等處,每家每樣兩簍,就說三年前在山裏置地種的幾株果樹,今年才結的頭一茬,味兒不差,請他們嚐個鮮兒。”


    苗青家的答應了一聲,裝車後,果然和劉二家的同車而往。


    先去了榮國府,鳳姐接了,送到賈母房中,賈母笑道:“可巧,正想著山裏的果子吃,咱們園子裏雖也有果子,隻是到底不是那個味兒。”又叫鴛鴦拿白水晶的碟子,裝了兩碟櫻桃,纏絲白瑪瑙的盤子裝了兩盤杏兒給寶玉送去。


    寶玉被賈政打得著實狠了些,足足打了數十板子,雖未傷筋動骨,到底臀部無半點好處,兼之天又熱,雖然賈母不許賈政再打他,精神也一日好過一日,然而傷口好得卻慢,正嚷著後麵癢癢,也不敢坐著,見鴛鴦親自帶小丫頭送果子來,忙請鴛鴦坐,又叫襲人倒茶。


    鴛鴦坐在床邊椅上,道:“琳琅姐姐送來的山裏的果子,味兒可鮮了,老太太叫我送來。”


    寶玉聽了道:“回去替我多謝。上回琳琅姐姐送的藥,倒比別的好些。”


    鴛鴦抿嘴一笑,不覺想起玉釧兒說寶釵第一個托著丸藥送來的場景,當日滿園丫頭婆子都看到了,暗讚寶釵關心寶玉,便道:“楊家大爺行軍打仗,家裏常備的金瘡藥、棒瘡藥自然是上等有效驗的,隻不知道寶二爺怎麽用了?不是說寶姑娘送的更有效驗些麽?”


    寶玉噯了一聲,道:“寶姐姐才送了一丸藥,雖是她的好意,但夠做什麽?天熱,日日又要洗澡,第二日就洗沒了,自然要用琳琅姐姐送的了。”


    鴛鴦不覺莞爾。


    襲人倒茶來時,說道:“原想打發人再問寶姑娘要的,是他不肯。”


    鴛鴦道:“他?他是誰?寶姑娘客居,哪有登門要藥的道理?咱們家紫金活絡丹也有,棒瘡藥也有,又不缺,難道別人家的都是好的不成?我還聽說,前兒寶玉的活計,你送到寶姑娘那裏煩她做了?你這是做什麽?難道晴雯等人都死了?偏叫客人做?”


    襲人含羞道:“不過那兩日身上不好,才勞煩寶姑娘做。”


    鴛鴦方想起襲人不久前挨了寶玉一腳,正要說話,便見晴雯倚門嗑瓜子,道:“她可舍不得叫我們做呢!我們可不就是那死人?便是沒死,也是又懶又笨,做不得精細活兒。先前叫史大姑娘做,結子鞋子扇套香囊,不知道做了多少,史大姑娘天天做到三更半夜也沒人想著都是為了誰做東西!後來又親自送到寶姑娘那裏做,真真是丫鬟使喚主子,天大的體麵,難得主子們不嫌棄,替她做,我們就沒這福分。”


    襲人不覺紅了臉,回身啐道:“若不是你們不做,我何必求這個求那個來做?”


    晴雯冷笑了一聲,一口瓜子皮吐在地上,道:“你這話更沒道理?我們做?也得我們碰得到才行。滿府裏上下誰不知道你賢惠,樣樣打點得周全妥當,使喚主子也是家常便飯,我們都比不得,自然受用些,所以你才得了二兩銀子一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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