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行禮, 眾人忙不迭地還禮, 陳氏亦然,一麵心中忖度,一麵笑道:“當不起。”


    琳琅目光一轉, 已從她們的衣飾舉止上大約瞧出家境,知道眼前說話的出身最好, 遂含笑道:“我年輕不經事,才來, 認得人也不多, 見識的又少,從今往後還得勞煩各位嫂子教導我規矩,免得我衝撞了人, 這一禮如何當不得?”


    陳氏雖然早就猜到琳琅出身極好, 可聽到她這樣滴水不漏的話,又見到眾人微笑的模樣, 心裏仍舊存著三分詫異, 早先她還想把自己的妹子說給楊海,皆因西南、東南兩處剿匪方才沒提,誰承想他回來後便立即娶了親,且那媳婦還等了他三年!


    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大穿著醬色長襖的中年村婦卻笑著誇讚道:“這小媳婦的嘴可真甜,慣會討人歡喜, 長得又標致,楊千總有福了。”


    楊海淡淡一笑,長揖道:“此後還請嫂子們多照應她些。”


    那中年婦人忙不迭地避開, 不敢受。


    楊海又對琳琅道:“這是趙把總家的寧孺人。”


    琳琅忙上來見禮,寧孺人一把拉著她,沒叫她拜下去,笑道:“楊千總是我們家的上峰,該我們給你見禮才是,如何你給我見禮?”


    琳琅笑道:“如今隻論長幼,不論高低,自然是長者為尊。”


    寧孺人越發喜歡起來,眾人也對她略略多了三分親切。


    琳琅又笑道:“各位嫂子好不容易來到門前,且來我們家裏坐坐,他們去打獵了,回頭做一頓飯,各位嫂子也嚐嚐,好給我們暖暖宅子。”


    楊海見她輕而易舉便博得眾人喜歡,心裏暗暗放心。


    楊奶奶原來過西山大營幾趟,自然見過她們,忙迎她們進了正房堂屋,笑道:“才說過會子讓大海帶著他媳婦去各處拜見,好認認,誰承想你們倒先來了。”


    寧孺人與她極熟,道:“老奶奶,您如今也該放心了罷?”


    楊奶奶笑得合不攏嘴,點頭道:“可不是!我如今隻是能穿的穿兩件,能吃的吃兩口,想做飯了便做一頓,橫豎家裏大小事務都由大海媳婦料理。”


    寧孺人道:“您老的福分在後頭呢!來年抱個大重孫子,豈不是比什麽都強?”


    楊奶奶愈發聽得喜氣盈腮,這正是她所期盼之事。


    因來了五個人,琳琅便拿出黛玉所贈之紫砂茶具沏茶,用梅花式托盤送上。


    五人相繼站起道謝,接茶。


    琳琅又端了一個朱紅雕漆八寶盒,道:“嫂子們嚐嚐。”


    眾人又謝了,見她行事細致,茶果俱是上等沒吃過的東西,不禁暗暗稱奇。


    一時薑雲牛衝等人拎著些獵物過來,琳琅忙告罪一聲,出去叫苗青和毛大兩人將獵物料理了,又叫毛大家的給苗青家的打下手,務必整治出幾桌飯菜來。


    楊海見她忙得團團轉,一怔之下,轉身出去了。


    琳琅也未留意。


    過了片刻,楊海帶著兩個廚子過來,對琳琅道:“幾十個人的飯菜你也忙不過來,這是咱們營裏的廚子,請他們幫著搭把手!”


    琳琅連忙上前道謝。


    兩個廚子擺手道:“大嫂不必謝,反正他們都吃慣了我們做的飯菜!”


    薑雲對琳琅笑道:“嫂子,咱們都是胃大如牛,不必叫他們做得精致,能入口便罷了。”


    琳琅道:“好容易來一趟,哪能怠慢?”


    不光讓人將他們打來的獵物都做菜,還親自動手做了幾樣,知道山上寒冷,多吃肉食,遂用現成的獵物做了野雞崽子湯,火腿燉肘子,板栗燒野雞,又做了一樣山藥糕。


    不過她知道自己身體不能勞累,故隻是炒菜蒸糕,餘者皆是別人打下手。


    楊海與諸位兵士在院子裏擺桌,楊奶奶在堂屋款待諸婦。


    孫大全的媳婦在這裏,孫大全不免也來了,況他和楊海同級,卻比楊海大了五六歲,因軍營這邊多是六品以下的敕命,大多是貧苦人,也在遠處開辟了一處荒田耕種,平素抬頭不見低頭見,故楊海帶著琳琅過來拜見,又見過陸陸續續過來的諸位將士。


    他們嚐了琳琅親手做的菜和點心,都笑道:“好得很,楊千總的媳婦也忒賢惠了!”


    楊奶奶隻覺得與有榮焉。


    一一拜見畢,琳琅方進堂屋。


    寧孺人與陳氏安人等見琳琅出去拜見諸人前已經另行換了衣裳,秋香色的繡花對襟褙子,杏黃色的裙子,鬢邊多了一串絹製的臘梅花兒,越發顯得嬌俏如春花初綻。


    待宴散後,諸婦告辭,琳琅托著一盤荷包、結子、帕子出來,供眾人挑選,裏麵自然沒裝什麽金銀錁子,隻是一些針線活計,笑道:“嫂子們拿去給孩子頑罷!”


    寧孺人哎喲一聲,道:“好鮮亮活計!這是你做的?”拿著一個荷包看個不停。


    琳琅笑著點頭道:“閑來無事,做些針線。”


    五人從未見過如此精致的針線活兒,拿在手裏翻看,不禁又羨又愛,各人都挑了一兩件,連陳安人都笑道:“再沒想,除了做飯你是一把好手,連針線活兒也這樣好。等閑了,我們來找你學兩針,你可別推辭。”


    琳琅忙道:“我那裏花樣子多得很,嫂子們隻管來。”


    寧孺人對楊奶奶笑道:“如今您可放心了?這樣接人待物的款兒,我竟是生平未見。”


    楊奶奶嘻嘻一笑。


    五人又說了一回話,方去了。


    楊奶奶捶了捶腰,道:“可把我給累壞了。琳琅,你若累了,先去歇息,下剩的好收拾。”


    琳琅素日極注重自身保養,也不敢勞累太過,況今日迎來送往,雖隻做了幾道菜,也格外留意,卻還是覺得有些頭暈眼花,隻是她也不肯在楊奶奶之先歇息,隻是思忖自己月事近月未至,心裏便有些了然,遂道:“奶奶,這裏可有大夫?”


    楊海正將桌椅收拾起來,聞言忙過來關切地道:“有隨軍的大夫,你可是身上不爽?”


    琳琅臉上微現紅暈,扯著楊奶奶地衣袖,在她耳畔低低說了兩句。


    楊奶奶聞聽,頓時欣喜若狂,忍不住輕輕拍打了她手背一下,嗔怒道:“你既知道,如何不說?偏還忙了今日一天!快去躺著歇息,大海,你去請大夫來!”


    楊海聽祖母嗔怒,心裏大驚,再看祖母形容,卻是喜非怒,不禁有些茫然不解。


    楊奶奶正滿目憐愛地看著琳琅,回頭一看孫子這個樣兒,便忍不住給他肩頭一巴掌,道:“你還愣著做什麽?是喜事!快去!”


    楊海本不是愣頭青,心念轉過來,便即明白了,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扶著琳琅進屋在床上和衣躺下,然後轉身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去請大夫來。


    周大夫被他扯得氣喘籲籲跑來,進來時,拔步床前的大紅帳幔已經放下來了,楊奶奶正圍著床前轉,問她想吃什麽,想喝什麽。


    周大夫不敢亂看,取迎枕出來,楊奶奶忙扶著琳琅的手出來,以手帕覆蓋,讓他診脈。


    周大夫搭手,隻覺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走盤,忙細細一診,半晌收回,起身對楊海和楊奶奶拱手道:“恭喜老安人和楊千總,安人當有喜,月餘有半。”


    楊奶奶喜得合不攏嘴,再三道謝,攢了兩盒點心,方命楊海送他出去。


    得到確診,琳琅卻也歡喜。


    抬頭時,楊奶奶已經挽起帳幔,扶著她去炕上躺著,琳琅笑道:“哪有那麽嬌嫩?”


    楊奶奶忙道:“胡說!這頭三個月就得仔細,你隻管躺著,什麽都不必做!這可是我的重孫子!”說著,扯過一幅石榴紅綾被給她蓋上。


    楊海進來後,盯著琳琅看。


    琳琅笑道:“你看我做什麽?”


    楊海忽然道:“我也有兒女了,在這裏。”


    琳琅聽了,忍不住撲哧一笑,不過想想也是,別人二十來歲已經有好幾個孩子了,可憐他二十三歲才娶上媳婦,自然比別人更期盼孩子。


    楊奶奶喜滋滋地把榴開百子的大紅帳幔拿出來,換下拔步床上繡著淡墨山水的紅帳幔,又回頭對楊海笑道:“你沒聽大夫說,月餘有半,竟是洞房喜呢!”


    琳琅聽出她話裏的意思,登時羞得紅了臉。


    隨營眾人才回去便聞聽楊家媳婦有喜,都不由得十分詫異,忙備上禮物前來賀喜。


    楊奶奶不肯叨擾了琳琅養胎,便親自招呼,隻說一會子話後讓他們進來瞧瞧琳琅,好在當初買了兩房家人,端茶遞水,燒火做飯,來往使役都十分利落,倒也不致生亂。


    楊海又托人給蔣玉菡報喜。


    蔣玉菡接到消息後,自然歡喜非常,道:“這樣一來,姐姐就更加站得住腳了。”


    香菱聽說,乃笑道:“奶奶性子恬淡,人又聰穎非凡,誰不疼得很?”


    蔣玉菡卻笑道:“我得去給姐姐弄一點子上好的銀霜炭托人送去,平素上等炭都有煙火味兒,怕熏著姐姐。再買幾匹棉布,姐姐說棉布穿在衣裳裏頭最好。另外,姐姐讓我買的那些勞什子東西,我都買了,也得告訴姐姐。”說著換了衣裳徑自出門。


    他交友廣闊,別人也都愛他這份伶俐標致和自尊自愛的脾氣,不提忠順王徒垣,諸如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王孫公子,連北靜王水溶都對他青睞有加,聞得他要為姐姐采買銀霜炭,每人便派人送他五十斤,再加上偶遇到了賈寶玉,不過半日,便湊到了三百斤。


    蔣玉菡毫不推辭,即刻便脫與買好的幾匹棉布綢布一並托送信的人帶回西山大營。


    賈寶玉笑問蔣玉菡道:“琳琅姐姐如今有喜,你該接她在城裏養胎才是,那山坳子裏頭有什麽好?冷比外頭分外冷,吃的也不精致,聽說還鬧騰得很。”


    蔣玉菡不禁打量了寶玉片刻,道:“平素你從不在意這個,如何說出這話來?”


    寶玉道:“我又不是傻子,便是不知,幾本雜書還是看過的。”


    蔣玉菡淡淡一笑,道:“對姐姐而言,和姐夫在一處,便是冰天雪地亦如春風化暖。”


    寶玉聽得呆愣半晌,長歎道:“琳琅姐姐是最重情的人,林妹妹也敬重她,琳琅姐姐才走沒幾日,太太就念叨著,說姐姐陪她的時候比我還長,也比我貼心。如今姐姐走了,林妹妹也走了,不知她已經行到哪裏了。”


    說完,寶玉便再沒興致和蔣玉菡說話,怏怏而歸。


    賈母和王夫人正對著襲人晴雯等人發怒,見寶玉回來,外頭眾人如同得了鳳凰一般,忙簇擁他進來,賈母見了不禁十分心疼,沉著臉道:“你去哪裏了?外頭還下著雪呢!”


    寶玉忙道:“我出去走走。”


    賈母拉他到跟前細細打量半日,見他無事,方放下心來,道:“你出去走走,打發人來要什麽勞什子炭做什麽?難不成你在外頭還用得著?手爐沒拿著?”


    王夫人禁不住十分關切地看著他,滿眼擔憂。


    寶玉笑道:“都拿著呢!我遇到了蔣玉菡,聽說琳琅姐姐有喜了,且隨軍在西山大營,他擔心太過,便想買些好炭火送去,我想著,琳琅姐姐服侍太太一場,又極得林妹妹喜歡,便打發人回來要了五十斤銀霜炭給他,也是一點兒心意。”


    這句話倒是意外之喜,王夫人念了一句佛,道:“這丫頭素來極好,是個有福的。”


    賈母也笑了,道:“你行善也使得,隻是告訴家裏一聲,別出去亂走。天晚了,用過晚飯快回屋歇息去。”


    飯畢回房,寶玉見襲人和晴雯眼睛都紅紅的,不禁關切道:“這是怎麽了?”


    襲人忙笑道:“何嚐有什麽,不過風吹了雪,迷了眼。”


    晴雯卻甩手進屋,掀簾子的時候,扭頭冷笑一聲,道:“你是個鳳凰,也別這麽帶累人!”


    寶玉惶然不解。


    襲人忙柔聲勸慰,道:“你別理她。”


    寶玉素喜晴雯伶俐標致,雖說性子不像,但眉目間與黛玉卻有三分相似,忙拉著襲人問個究竟,到底還是茜雪看不過去,道:“你沒跟我們說一聲便出去,老太太見不到你,罵的自然是管事的襲人和晴雯。”


    寶玉聽了,恍然大悟,忙長揖為禮,又向晴雯賠不是。


    鬧到最後,誰也不敢受他的禮,晴雯見他低聲下氣,做小伏低,也撐不住笑了。


    外麵雖是風大雪厚,屋裏卻是暖意融融。


    寶玉有這群如花似的女孩兒陪著,漸漸覺得眼澀神倦,眾人忙服侍他上炕安歇。


    寶玉睡到酣然,忽聽雲板驟響,急促異常,恍惚隻聽有人道:“可卿來了!”一夢驚醒,翻身而起,驚得襲人晴雯忙都披衣過來,恰在這時,聽得外麵亂哄哄地道:“小蓉大奶奶沒了!”


    眾人猶未回神,寶玉隻覺心中一痛,一口鮮血哇的一聲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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