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催妝前, 便有王老太太親自持鏡照轎。催妝後, 看到這和鳳冠霞帔一起遞進來的金釵,鴛鴦端詳了好一會,方笑道:“怪道給開了門兒, 原來是一對兒!”


    笑得紫鵑和玉釧兒前仰後合,道:“偏就你個促狹嘴!”忙在許氏提醒下給琳琅更衣梳妝, 許氏給琳琅梳了頭,戴上鳳冠, 穿上霞帔, 蹬上紅繡鞋,又將那金釵斜插於鳳冠之上,越發顯得鮮豔嫵媚, 風流嫋娜, 最後罩上紅麵巾。


    門外又催了一回,蔣玉菡才進來。


    兩人雖無父母, 但姐弟別過, 亦是格外心酸,不禁落下淚來。


    眾人勸慰了好一會,琳琅方伏在蔣玉菡背上,想當初見到蔣玉菡時,不過是個六歲的孩子, 如今竟也將將成丁了,隻是自己嫁出去後,他又如何脫籍從良?不容她多想, 進轎剛剛坐定後,便有八個轎夫齊齊上來討要吉利錢。


    若是尋常人家不過包上幾十個錢便已經極好了,但蔣家不缺錢,蔣玉菡隨手從荷包裏掏出八個小巧細致的銀錁子一人一個,喜得八個轎夫連連道謝後,才肯起轎。


    且不必說這出閣有多少繁瑣難盡之言,琳琅坐在轎內亦是心兒忽上忽下。


    蔣玉菡送轎至中途點了香方回。


    琳琅在轎內柔腸百轉,楊海在馬上卻是意氣風發。


    待將花轎迎進門,炮仗聲起,嚇了琳琅一跳,隻覺得微微一頓,轎子已經停了,轎門亦被卸下,她麵上覆著紅麵巾,隻覺得一隻小手拽了拽衣袖三下,她頓時想起王老太太囑咐的各種規矩,忙慢慢下了轎,嫋嫋婷婷,如嫩柳嬌花。


    這一下轎,立時驚歎聲四起,無不讚歎地道:“瞧這才是正經的鳳冠霞帔呢!繡得精致!”


    琳琅腳下不停,跨過木質馬鞍子,走在紅氈子上,扶著喜娘的手立於喜堂右側。


    男左女右,楊海與她並肩而立。


    有一位年紀極老的老人唱禮,道:“行禮,奏樂!”


    這話音一落,琳琅隻覺得有人跪在香案前,自己與楊海也跪了下去,拈了香,連上三香,並三叩首,接下去她隻知道起起跪跪,升升拜拜,方有年輕小哥兒念起祝章來,琳琅心裏數了數,總共是三跪九叩首六升拜,接下來那老人道:“拜高堂,早生稚子慰萱堂!”


    楊奶奶身穿一件絳色長襖,端坐在上首,花白的鬢邊簪著一朵大紅絨花,越發顯得麵色紅潤,眉眼慈祥,笑著受了禮,喜得合不攏嘴。


    夫妻交拜後,禮畢,方被送入洞房。


    楊海拿著紅綠綢帶繡球引著琳琅進了洞房,琳琅腳踩麻袋,踩過一隻,便有喜娘拿起來遞給前麵接著鋪在道上,直到房中。琳琅後來才知,這是傳宗接代的意思。


    新房裏貼紅掛彩,一水兒紅木家具分外敞亮,洋溢著濃濃的喜氣,拔步床在屋裏最是搶眼,兩人亦分男左女右坐床,一個福壽雙全的老太太拿著撐杆輕輕在琳琅頭上叩了一下,然後挑去紅麵巾,笑道:“從此以後,海哥兒和海哥兒媳婦稱心如意。”


    楊海看著妻子的臉,不覺喜意洋溢於胸臆之間,竟不知如何表達。


    房內本就許多村婦村姑來看熱鬧,待那紅麵巾一去,被那皎潔清麗的麵龐驚得一怔,不由得嘖嘖稱歎道:“好標致的小媳婦兒,海哥兒真真是有福氣,別是天上的仙女兒下凡來了罷?瞧這模樣,瞧這氣度,再看看這肉皮兒,真掐得出水來!”


    人群中一個穿著半舊緞子襖兒頭戴一支細金簪的婦人上下打量一回,笑道:“竟不像是咱們莊稼人,這樣的人,怕也隻配得上讀書人文雅人秀才相公舉人老爺罷?”


    楊海臉色一沉,眸中閃過一抹冷色。


    眾人都不自覺地遠了那婦人半步,有的眼裏帶笑,有的眼裏戲謔。


    一個站在最左邊,約莫十六七歲,穿著大紅棉布衣裳,鬢邊戴著一朵小小銀花的女孩兒聞言,登時冷笑了一聲,道:“楊家嫂子是尊貴人,眼界高得很,最瞧不起那些癡心妄想想著天鵝屁吃的癩□□!楊大哥這樣就很好,有品級有俸祿,有房有地,有能幹,楊奶奶還疼嫂子!豈不比那些想搶兒媳婦嫁妝的人家好得很?”


    雖說蔣家拒絕過安家的提親,但是琳琅並不知眼前這婦人正是安賢後來娶的媳婦沈氏。


    沈氏聽得大怒,欲待冷笑,忽然覺得渾身發冷,便哼了一聲,出去了。


    下剩的人忙上來安慰琳琅,都道:“別聽她胡說,不過是嫉妒你。”


    琳琅卻似沒有聽到方才的爭鋒似的,隻是對眾人報以一笑,這一笑,如鮮花盛開,滿室生春;又對那女孩兒盈盈一笑,那女孩兒顯得很高興;琳琅察覺到楊海滿是擔憂的目光,便對他輕輕一笑,楊海方放下心來。


    偏又被人看見了,便笑道:“海哥兒,娶到這樣標致的小媳婦,喜歡不喜歡?”


    楊海板著臉,十分肅穆,點了點頭,道:“高興。”


    眾人忍不住撲哧一笑,正要說話,便有人催促道:“海哥兒出去罷!你媳婦該換妝了!”


    楊海低聲安慰了琳琅幾句,方出去。


    眾人笑道:“海哥兒媳婦,看海哥兒還怕你寂寞呢!”


    琳琅又是盈盈一笑,恰如美玉生暈,明珠瑩光,看得眾人目眩神奪,暗暗咋舌。


    等屋裏的人都散後,兩個小媳婦送上熱水,並關了門,也幸虧鴛鴦和紫鵑玉釧兒跟了過來,開箱拿了衣裳出來,啟開鏡匣,笑著上前道:“真真稀罕!規矩竟這樣繁瑣!”


    琳琅抿嘴一笑,迅速卸了鳳冠,脫了霞帔,重新換了衣裳,上著大紅遍地滾花綾子銀鼠窄裉襖,下係著一條翡翠撒花裙,用五彩絲繩挽了婦人的發髻,戴著王夫人給的祖母綠寶石首飾,又洗了臉,淨了手,方重新勻麵點了脂粉,對鏡而照,更見嫵媚。


    換好衣裳,兩個小媳婦開了門,端著湯果進來與她們吃,待見到琳琅的頭麵,都不禁一呆,低聲交頭接耳道:“那是寶石?金子鑲嵌寶石,得值多少錢?”


    鴛鴦等人一怔,琳琅微微苦笑。


    鴛鴦歎道:“難為姐姐了。”這樣的窮鄉僻壤,雖是天子腳下,村民也忒眼皮子淺了些。


    她們在榮國府裏跟千金小姐似的一般長大,都是不知事的人,倘若知道有的村民窮極一生都沒有見到金子寶石,定然不會如此想。


    琳琅也不好特意告訴她們。


    兩個小媳婦都不懂鴛鴦話裏的意思,滿臉堆笑道:“姑娘們進點茶果罷!”


    鴛鴦等人何等嬌貴,哪裏肯吃這些鄉下茶果?道了謝,不過略拈了一個意思便罷了。


    一時楊海進來,執著琳琅的手,道:“該娶拜見親友了。”


    琳琅輕輕頷首,隨著他出來到堂上,彼時已擺著兩把椅子,楊奶奶坐在右邊一把椅子上,旁人遞上錦墊,兩人跪下磕頭,楊奶奶笑道:“好,好好!”


    琳琅落落大方,竟不顯一絲窘迫,老太太越發喜歡。接下去夫妻倆拜長輩,倒收了不少紅包,厚薄不勻,琳琅也不在意,鄉下人家能有多少錢,紅包頂多封幾十個錢便是頂天了。至於見同輩隻是作揖,那紅衣女孩兒便在其中,又有幾個小家夥上來磕頭,叫道:“嬸嬸!”


    琳琅忙取了見麵錢,每人一百錢一串,喜得眾人喜笑顏開,大聲又叫了一遍。


    拜見親友後,又有待筵,雖有村裏女子勸吃,琳琅亦不過略嚐了嚐,並沒有多吃。


    筵後,鴛鴦等人就該回去了,獨留下琳琅一人,好生不舍地道:“好姐姐,如今離得遠了,可姐姐還得記著常回去走走。”琳琅不免紅了眼眶,點頭稱是,眾人方上車走了。


    好容易到了晚上正宴,琳琅又得挨桌給長輩和客人斟酒,她服侍王夫人常做這事,手不顫,一斟即滿,既滿不溢,便有長輩老人笑道:“這媳婦好,瞧這伶俐勁兒!”


    諸般事畢,回到洞房,飲畢合巹酒,共吃床頭果,又被鬧了一通,已是夜深了。


    良久,兩人都是相顧無言。


    楊海問道:“你白日並沒有吃東西,我去拿些吃的。”


    琳琅也覺得有些餓了,隻是累了一天,實在不想吃東西,可是耐不住他臉上的期盼,便點了點頭,道:“想吃些克化得動的。”


    楊海轉身去廚房,片刻後,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和一碟棗泥餡的山藥糕來,放在床頭小幾上,道:“奶奶給你留著的,你快些吃罷,別餓著,不然夜裏難受。”


    琳琅方吃了起來,楊海就坐在旁邊看著。


    她吃了半碗小米粥,一塊山藥糕,便吃不下了,正要起身收拾,楊海便接過手,端起盛著小米粥的碗,幾口喝了個精光,三兩口把剩下的山藥糕吃了。


    琳琅見了,忍不住臉上一紅。


    楊海收拾好碗筷,又端了熱水進來,道:“洗洗睡罷!”


    琳琅聞言,登時麵紅耳赤,竟有些手足無措來,兩人也越發尷尬起來,好容易漱口畢,竟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半日,楊海道:“我姓楊,名海,字朝宗,取自詩經中‘沔波流水,朝宗於海’之意。是咱們爹請村裏的私塾先生取的。”


    琳琅有些不自在,道:“自小取的?”


    楊海搖頭道:“楊海是自小取的,字是爹臨終前請私塾先生取好的,二十歲後為表字。你叫琳琅,是美玉之意?”說著悄悄拉住琳琅的手。


    琳琅隻覺得渾身發熱,低低嗯了一聲。


    楊海見她低垂著頭,微露粉頸,說不出的嬌羞可愛,不覺口中幹渴,心跳如雷,慢慢伸手取下她頭上的五彩絲繩,她頭上原本的首飾早就取下了,如今滿頭青絲瞬間披泄而下,他拉過自己的頭發,揉在一起,結成了一枚同心結。


    即使並無言語,卻覺得比什麽海誓山盟都有滋味兒。


    楊海意欲同她共領雲雨之事,奈何兩人都甚生澀,好半日不得要領,琳琅羞愧欲死,前生跟祖母生活,也沒接觸過這類事情,眼見他急得滿頭是汗,隻得紅著臉朝一個箱子裏指了指,道:“那裏有壓箱底的東西!”


    楊海聞言一怔,像是想起什麽來,立即下床開箱,果然取出一本□□來。


    這一夜,被翻紅浪,溫香軟玉,多少旖旎風流,亦難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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