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慧紋好,不過因她是閨閣千金,精通書畫,偶繡一兩件,折枝花卉配以詩詞,非市賣之物,一幹濃豔匠工遠遠不及,故此逝世後其繡品便成無價之寶,但論及繡圖之布局、字跡之秀逸、針腳之無痕,慧紋未必及得上琳琅術業有專攻。


    琳琅的繡工源自蘇繡,融合顧繡,和各家所長,曆經中華民族無數代的心血積累,是上千年前輩們智慧的沉澱,繡出來的圖案已經不是物事,而是一種藝術。


    但是,若真和皇家王府禦用繡娘相比,琳琅卻又不及他們了,所能倚仗的乃是書畫。


    北靜王妃笑道:“這樣精巧的東西,主子娘娘必定喜歡,我竟有些舍不得了!”


    水清笑道:“主子娘娘喜歡,我們的心就盡到了。”


    隨後北靜王妃打發工匠將繡圖鑲在架子上,大管家看了一眼後,嘖嘖稱歎,道:“這樣好的繡品在外頭便是三四千兩都買不到,雖非名家所繡,然加上這樣的架子,放在千秋節禮上十分體麵。前兒個遇到東平王府從江南采買的繡件兒還不及這個呢,倒花了三千多兩。”


    北靜王妃聽了笑道:“千金難買心頭好,那些繡娘繡出來的未免有些俗氣了。”


    水清道:“須得重賞琳琅才是。王妃不知,年初她來的時候,知道我將那三盆花兒都送宮裏去了,竟費了大半個月給我編了兩個極精致的牡丹花球,兩個筆筒倒讓溶兒討了去!”


    北靜王妃點頭感歎,問道:“你看著怎麽賞她?須得比去年厚一些兒。”


    水清想了想,道:“難為琳琅忙活□□個月,竟瘦得幾乎脫了形,可見這樣的精巧東西著實費心血,怪道她不愛張揚。依我看,就賞她兩匹宮緞、兩匹宮綢、兩匹絹、兩匹綾、兩個荷包,荷包裏各裝兩塊寸金,聽雪說她還識字,再賞她一套文房四寶,王妃看可使得?”


    北靜王妃道:“再添一副外頭孝敬我的金頭麵,原不是咱們家的丫頭,自然要重賞。讓她在府裏多頑幾日,養好了身子回去。府裏丫頭做四季衣裳的時候可給她做了?”


    水清笑道:“春季、夏季和秋季的衣裳各給她做了兩套,月錢按一兩的例。”


    北靜王妃讚道:“正該如此。打發她回去的時候,給榮國府老太太、太太備上一份謝禮,彼此是世交,倒不用十分客套,送些應景的瓜果點心布匹紗羅盆景便可。待年底他們家大哥兒成親,賀禮加厚一分。”


    水清含笑應下,心中了然。


    因此,琳琅養好身子,回去的時候已經進了十一月。


    彼時千秋節已過,因北靜王府進獻的群仙賀壽大插屏十分出彩,皇後甚喜,事後賞了繡圖者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點心等物,北靜王妃一並給了琳琅。


    琳琅這一回亦是滿載而歸,賈母和王夫人都忙著初六賈珠成親的事情,也不在意。


    紅杏拿了九吊錢進來,笑道:“你不在,月錢我給你領了,拿去。你這一去就是九個多月,回來可巧趕上珠大爺娶親,竟長高了好些,怕是府裏做的衣裳不合身了!”


    琳琅奇道:“珠大爺從江南回來了?”


    紅杏道:“九月間就回來了,還帶了一件好消息。”


    琳琅疑惑地看著她,莫非是林妹妹家的好事?算算時間,林妹妹確實該有一個弟弟了。


    果然聽紅杏笑道:“姑太太好容易又有了身子,都說是個哥兒,年底就該生了。九月間珠大爺回來,老太太喜得合不攏嘴,當即打發人去送催生禮,年後大約就該有消息了。”


    琳琅聞言,笑道:“阿彌陀佛,隻盼著姑太太母子平安!”


    林妹妹之悲,先失弟,後喪母,再亡父,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寄人籬下,無依無靠,但凡有一個親人活著,林妹妹便不致於生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感慨。


    若有一依靠,林妹妹便不會悲苦如斯。


    但願林家哥兒能熬過三歲之劫。


    當然,這些想法琳琅卻是不會說出口的。


    紅杏點頭道:“姑太太盼了十幾年,老太太為此一連吃齋好些時候呢!你不在這時節,咱們房中添了個環哥兒,那位已升了姨娘,可別叫錯了!老太太身邊多了一位四姑娘惜春,可憐四姑娘才落了草,東府太太就沒了,東府老爺竟出家修道去了!”


    琳琅一怔,不禁麵露淒然,歎道:“都是苦命人罷了!”


    紅杏說道:“正是呢!你先歇息,我出去走走就來。”


    等她出去,琳琅回身整理梯己。忙活將近一年,琳琅盼著再不必如此。


    看著在北靜王府得賞賜極是容易,兩次所得夠她在賈府當差十年之和,但繡成一幅圖何等費心勞力,稍有不慎,便會毀了繡圖,十根手指頭不知道被針戳了多少回,十指連心哪個都疼,好容易繡成了,短時間內琳琅再不想繡了,便是上頭吩咐,也得寬限些時日。


    好在所得報酬不少,也算物有所值。


    琳琅一如既往地數了數家當,北靜王妃賞賜的東西她還沒看是什麽,隻堆在炕上,怪道方才紅杏眼裏異彩連連。琳琅暗暗苦笑,文房四寶一套,各色綢緞絹綾一共十二匹,皆是上用的有銀子也未必能買到,四季衣裳各兩套,更別提臨來時因下了雪珠兒,水清特地賞了一件銀紅織金妝花繡水仙靈芝紋的天馬皮大氅,一個黃花梨的首飾箱放在衣裳包袱裏。


    琳琅走到跟前,端起首飾箱,啟開透雕花卉的對門,各有一個釘在門裏的小抽屜,隨門拉開後,首飾盒正中間上下兩層一共四個小抽屜,小抽屜之下底座之上則是一個凸出的大抽屜,兩扇門的抽屜和中間四個小抽屜相對一扣,與其嚴絲合縫,端的巧奪天工。


    琳琅拉開抽屜,不覺一怔。


    隻見四個小抽屜裏各放著一個荷包,上麵兩個荷包裏各裝著四個金錁,四個銀錁,瞧著卻是宮裏的樣式,琳琅想起了宮裏的賞賜,下麵兩個荷包裏頭各裝著兩塊寸金。


    寸金寸斤,別看不過小小的一寸見方,重量卻足有一斤,合起來就有六十四兩。


    最下層的抽屜裏卻以紅錦為底,托著一套赤金累絲的頭麵,琳琅數了數,一支頂簪,一對鬢釵、一對長簪,一支挑心,一枚分心,一對掩鬢,一對耳墜,一對手鐲,一對戒指,又有花鈿、小插、啄針若幹對,一共二十九件,打造得極為纖巧秀麗,重卻不過七八兩。


    當世的黃金工藝果然非後世所能及,精巧細致,看似極俗,實則巧奪天工。


    琳琅頭一回得到如此完整的頭麵,良久方從震駭中回過神來,拉開門上的抽屜,裏頭各放著一個手帕包兒,她打開一看,一個包著一隻冰種飄花水頭十足的翡翠鐲子,一個包著一支累絲攢珠點翠嵌寶石的銀蝴蝶頭花,那手帕卻是琳琅在聽雪和映紅手內見過的。


    琳琅想起臨行前教她們打的新花樣和送她們的手帕、荷包,沒想到回禮竟這樣重。


    琳琅最喜歡那一整套的文房四寶,王府所賜,自是精品,便是有錢也買不得,湖筆、徽墨、端硯和宣紙,皆是上等之物,精美絕倫,琳琅愛不釋手,小心翼翼地封好收藏起來。


    快手快腳地將金銀歸攏一處,衣裳布匹收拾妥當,以前得的首飾連帶小盒子一並放進首飾箱的抽屜裏,登時塞得滿滿當當,除了這套頭麵,算起來她已有金銀珠翠簪環共計三五十件,統共加上頭麵約莫價值三四百兩,不算價值數百金的衣裳布匹,尚存有金七十八兩,銀一百五十兩有幾,錢二十來吊。


    琳琅鬆了一口氣,她今年不過十歲半,存下的金銀已足夠買一百多畝良田,隻盼著再過幾年離開時,能存夠兩百畝良田的銀子,那樣出去後就吃喝不愁了。


    琳琅裁了許多綾羅綢緞,但凡有所來往者,每人送夠做一套衣裳的尺頭,也沒落下明月明珠,因這些尺頭麵料精美,華貴異常,得之者無不喜悅。送得太厚惹眼,送得太薄,又讓人覺得自己吝嗇,琳琅著實費了些心思。私底下又送了紅杏、青梅和繡霞每人一支金簪,額外悄悄給了鴛鴦和玉釧每人一對金葫蘆耳墜,四隻銀鐲。


    鴛鴦笑著收下,道:“好姐姐你破費了!瞧我做的針線如何?好容易等來了姐姐。”


    琳琅翻來覆去細細一瞧,讚道:“較之去年,你竟大有進益,這顏色配得鮮亮,在配色上你已經初窺門徑,花樣子描得也好,明兒個得空,我教你磨針、擘線、起針。”


    鴛鴦奇道:“竟這樣繁瑣?不能用下頭磨的針,擘的線麽?”


    琳琅放下針線,笑道:“若想繡得好,須得自己磨針、擘線,手授不如心傳,隻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麽針、什麽線。當初我學磨針、擘線,足足練了一年功夫,才做到一根絲線擘出二百六十毛,達到極致。”


    鴛鴦驚訝道:“一根絲線擘出二百六十毛?”


    琳琅笑道:“繡花有用粗線,自然也有細線,若繡人麵纖毫,須得用如此細的絲毛。”


    鴛鴦聽了,深以為然,每逢閑了,必磨繡花針,又或擘絲線。琳琅隻教了她一兩日,便沒功夫教她了,因榮國府忙著賈珠娶親,這是榮國府第四代嫡長孫的喜事,自然披紅掛彩,喜氣洋洋,忙得王夫人腳不沾地,琳琅自然不得閑。


    賈璉雖是長房長子,奈何卻比賈珠小了兩歲,故此嫡長孫被賈珠占了去。邢夫人本是填房,心裏好生不自在,不過白坐著看王夫人忙碌罷了。


    李紈進門這日,天氣極好,竟未下雪,好一番熱鬧,雖是從五品員外郎的公子娶了四品國子監祭酒的小姐,到底頂著榮國府的名頭,兼之榮國府大肆鋪張,故此來道賀者眾多,連北靜王妃都到了,不免都要見見寶玉,賞玩一番通靈寶玉。


    直到新人進了洞房,客人都散了,王夫人等歇下了,琳琅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間,紅杏與青梅卻是晚間當值,睡在王夫人外間。


    琳琅剪了一朵燭花,燈光映得俏臉生暈,暗歎道:“一年多不曾做活,竟累著筋了!”


    做丫頭,哪有那麽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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