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琳琅一去兩個月,明珠等人早在私下議論,不想眼瞅著快到小年了,她仍舊不見蹤影,今日正在院子裏跟幾個小丫頭折了梅花來頑,忽見琳琅竟回來了,且身後有好幾個婆子幫著搬鋪蓋東西,還抱著幾匹極精美的綢緞衣料,當下就朝她的房間跑過來。


    明珠眼睛骨溜溜地轉動著,環視一番,似乎想瞧一瞧琳琅得到的賞賜,口內笑嘻嘻地道:“琳琅,你去北靜王府做了兩個月活兒,王妃一定賞了極多銀子東西給你罷?”


    隨著趙姑娘,明珠越發眼皮子淺了,最愛嚼舌頭根子,做活落最後,拿錢跑第一。


    琳琅淡淡地道:“做活是本分,賞與不賞不過是主子們恩典。”


    將梳妝匣子一一歸位,琳琅正將綢緞布匹放進衣櫃裏,卻被明珠立即拽住了那匹哆羅呢,笑道:“我們姑娘正說天太冷了,想著做一件厚衣裳,偏生沒上好的料子,好妹妹,我就替你將這匹料子孝敬了趙姑娘罷,趙姑娘心裏自然記掛著妹妹的好處!”說著就往外走。


    琳琅眼疾手快,將哆羅呢從她手裏抽回來,臉上似笑非笑,道:“衣裳鞋襪一般都有的,莫非府上短了趙姑娘的份例?不然何以偏來搶我們做丫頭的衣料?我雖是丫頭,卻不是誰都能當得起一句孝敬!姨娘還沒掙上呢,也不想想,能穿大紅不能!”


    明珠登時漲紅了臉,眉豎眼斜,哼了一聲,嘟囔道:“莫非你攀了高枝兒,就將素日的姐妹情全忘記了?不過問你要一塊料子罷了,竟吝嗇成這樣!”


    琳琅冷冷一笑,眸中掠過一絲寒色,她從來不生氣,真當她是軟柿子可捏?道:“你別在我跟前說這個話,沒的讓人笑話!素日我為人如何,豈是你一句話就能形容得盡?若你果然覺得我冷心冷情,就將九月裏從我這不告而取的一匹尺頭還回來!”


    九月裏琳琅把衣裳被褥拿出來晾,午後收拾時眼錯不見就少了一匹石榴紅的尺頭,尋了兩日才知道是被明珠拿了去,已經裁開了,她便索性不要了,倒便宜了明珠。


    幸而琳琅有心息事寧人,不然隻此一項,就該將明珠攆出去。


    明珠被她黑黝黝冷冰冰的目光一瞧,登時嚇得激靈靈打個寒顫,轉身就跑了出去。


    看著跑得沒影兒了的明珠,琳琅複又收拾東西,將綢緞雲錦哆羅呢放進裝布料的樟木箱子裏,鎖上,將衣裳收進櫃子,銀子放進銀匣,取出首飾匣子,把首飾一一分開,免得碰撞變形,分別用絲帕包好,放進一個個的小錦盒裏,最後一同放進櫃子裏,鎖上櫃門。


    有一技之長就是不同,琳琅現在十分感激祖母,在她殘廢頹廢的時候悉心教導她,苦練書畫繡藝十八年,才有如此手段。再存幾年梯己,她就得想方設法脫籍出府。


    忽聽窗外有人道:“姐姐在家麽?”


    琳琅聽是鴛鴦的聲音,忙笑道:“是鴛鴦?快進來!”


    鴛鴦走進來笑道:“兩個月不見姐姐,姐姐越發出挑得好了!”


    琳琅一麵讓座,一麵倒茶,又端了八寶盒到她跟前,笑道:“真真你這張嘴,慣會討人歡喜!今兒個怎麽有空過來?我原說明兒去找你呢!”


    鴛鴦遞來一個荷包,道:“我許姐姐的荷包早就繡好了,特給姐姐送來。”


    琳琅端詳手裏的荷包,白緞子底兒,繡著紅梅,針腳雖不是十分工整綿密,花兒紮得還算嬌豔,遂滿口讚道:“這才多久,你花紮得越發好了。”


    鴛鴦笑道:“姐姐這是臊我呢!哪能跟姐姐比?老太太現今最喜歡穿姐姐做的衣裳。”


    琳琅聞言道:“你得空就過來,我教你。”


    鴛鴦喜道:“姐姐願意教我?”


    教會徒弟餓死師兄,針線活兒博大精深,針法萬千,許多針線上人都不願意讓別人窺得自己的絕藝,雖說主子身邊的丫頭做的活計細致,但其實論起針法繡工卻未必比得上他們術業有專攻。故此,鴛鴦沒有想到琳琅竟不似他們這樣藏私。


    琳琅笑道:“趁著年下在府裏,你用心學,我自然用心教。”


    次日,鴛鴦做完活計,果然往琳琅這裏請教針線。琳琅原就愛她為人,遂從頭開始傾囊傳授,連帶也教她識些字。她自幼隨著祖母學藝,兼之祖籍本就是姑蘇人氏,祖母又是民國時上海租界大戶人家的一等繡娘,那一手蘇繡端的名揚江南。


    鴛鴦年紀雖小,人卻伶俐,學得異常用心,每日做完活計必至琳琅處,或描花樣,或擘絲線,或練針法,真真是從配色學起,一日不落。


    紅杏笑道:“難為她小小年紀風雪無阻,讓她晚上住著吧,第二日起來再回去。”


    喜得鴛鴦連連作揖道謝,既然紅杏都同意了,琳琅自是求之不得,免得她摸黑回去。


    琳琅教了她一個多月,給元春的衣裳業已做完,才送了過去,已出了正月,北靜王妃打發人來借用她,賈母和王夫人自然滿口答應,命琳琅收拾鋪蓋東西過去,琳琅隻得給鴛鴦留下零碎緞子和絲線,讓她自行練習。


    上回在北靜王府住了兩個月,琳琅並沒有見過北靜王妃,這次初進府,便得召見。


    北靜王妃笑道:“你上回打的結子和花兒,郡主送到宮裏給公主,公主愛得很,額外賞了你一對赤金點翠的長簪和兩匹宮緞,回頭讓映紅拿給你。聽聞你繡工了得,十月是主子娘娘的千秋,你給我繡一幅插屏芯子可使得?”北靜王妃預備的千秋節禮中自然也有屏風,若琳琅繡得好,就用她的,若繡得不好,就用采買來的,亦是兩手打算。


    琳琅忖度片刻,心中蠢蠢欲動,笑道:“原能繡得,隻是越好的東西越費功夫。”


    北靜王妃道:“慢工出細活,我自深知,給你八個月,你可繡得一幅?”


    琳琅道:“倘若八個月內心無旁騖,趕一些倒也繡得。”


    北靜王妃聽了,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安心住下,我打發人給你送料子繡線去。你和聽雪最熟,仍舊和她住一處,讓她給你打下手。若繡得讓我滿意,我必有重賞。”


    琳琅忙道:“謹遵王妃吩咐。隻是,不知主子娘娘最喜何物?”刺繡亦要投其所好。


    北靜王妃目露讚許,道:“主子娘娘慈善仁厚,最是個菩薩似的佛爺。”


    琳琅聽了,已有了主意。


    她雖和聽雪一屋住,但聽雪卻是帶著兩三個針線上的丫頭給她端茶倒水打下手,琳琅連連推辭,聽雪笑道:“妹妹如今可嬌貴著,你針線原就好,正盼著你繡一幅能給王妃添體麵的,最該心無旁騖,你隻管受著,待你繡好了,我再受你服侍不遲!”


    琳琅聞言一笑,擺上繡架,思索再三,從北靜王妃送來的料子中選了一匹極輕柔的軟煙羅,聽雪見狀,驚道:“你竟在這樣輕薄的料子上繡花兒?”


    琳琅笑道:“這樣才能顯出真功夫呢!”


    思索數日,打了腹稿,琳琅選出需要用的絲線,叫針線丫頭擘線,需有粗有細,其中更有一根絲線擘為二百六十毛,竟無人能做到,她們頂多能擘到一百八十毛,琳琅隻得親自動手擘線,還得打磨與線相配的繡花針,細之又細,尖不容發。


    擘線、磨針、刺繡,繁瑣之至,琳琅專心致誌,十分用心。


    北靜王妃早就從琳琅起針時得知繡圖之尺寸,原是繡的大插屏,故命工匠精心做大理石底座紫檀透雕的架子,平時仍如往常人情來往,不知經曆幾日幾何,北靜王妃帶著水清赴宴回來,就聽映紅來回道:“琳琅來了。”


    北靜王妃屈指一算,道:“竟繡了整整八個月,收針了?”


    映紅點頭道:“今兒個剛收針,正等著王妃回來,這琳琅倒真是盡心。”


    北靜王妃忙命叫她進來。


    琳琅手裏捧著錦匣,進來請了安,笑道:“王妃,郡主,奴婢幸不辱命。”


    北靜王妃命人接過來,打開錦匣,取出一卷軟煙羅,三四個丫頭徐徐展開畫麵。


    屋裏明亮非常,隻見那繡品泛著七彩虹色,空氣中似乎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流動華光。


    底薄如蟬翼,遠遠看著猶若煙霧,偏偏這樣輕薄的軟煙羅上祥雲影影,仙氣綽綽,似有七彩虹光從中激射而出,虹光中福祿壽三仙腳踏祥雲,緊跟著麻姑獻壽,其後是無數神仙天女騎仙鶴、捧仙桃、敬百花,疏密有致,就好像從畫上走下來恭賀壽日芳辰一般。窗外一陣秋風進,軟煙羅隨風飄動,畫中情景更顯得活靈活現。


    北靜王妃看得目不轉睛,失態地驚呼道:“竟還是雙麵繡!”雙麵繡並不難得,比這好的繡品北靜王府多著呢,難得的是繡得如此繁複,北靜王妃取其新巧而已。


    琳琅微微一笑,綜合古代蘇繡之長,利用光線,繡得很有立體感,這種繡法用於繡人物最好,道:“正是,勞煩幾位姐姐翻開背麵讓王妃瞧瞧。”果見背麵仙人背影,仙禽華尾,還有綿延不盡的賀壽隊伍,偶一側麵,臉上纖毫畢現,數不盡有多少人頭。


    所謂雙麵繡,就好像繡一個美人,一麵是美人的正麵,一麵是美人的背影。


    北靜王妃近前端詳,平滑輕薄,沒有一點線頭和瑕疵,不禁驚歎道:“這樣薄這樣軟的軟煙羅,竟能繡出這樣的雙麵繡,這得多細的針多細的絲線,真可謂是巧奪天工!”


    水清亦覺驚駭不已,打量了好一會,方道:“我自小到大,什麽樣的好繡品沒見過?便是一百個繡娘一年繡一匹的也見過,比這還好,隻有一件,見了這繡品,就覺得畫中仙人好似立刻就要從畫上走下來,向看畫者恭賀芳辰似的,倒新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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