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迢畢竟具備駕馭全局、統領一方的大將風度,針對城港矛盾點到為止並未深入,接下來僅輕描淡寫吩咐省組織部長申冀城“組織調研拿出切實可行方案”,渾然忘了懸在半空的管委會被拒材料。


    單偉卿吃了個癟子卻也不敢再提,須知作為坐鎮大南方的局委員對於省長人選有著當仁不讓的提名權,這跟嶺南大家族潛在影響力是兩碼事。一個隻能私底下協調奔走,而徐迢可以明明白白說“行”或“不行”。


    不過在徐迢位置也不會輕易說哪個“不行”,除非心有芥蒂或存在解不開的硬傷,官方套路都是“這位同誌不錯那位同誌也不錯”,很明顯沾著“也”字就稍稍弱些;或者“某某同誌有更大提升空間”,說明仍有差距。


    六項既定議題完全結束差不多二個半小時,最後徐迢總結性發言。


    因為前麵邊匯報邊穿插講了很多,徐迢並未長篇大論隻強調守土有責,各層各級、地方正府一把手和領導班子要看好自己的門管好自己的人,注重對輿情的預防式管控將風險前移,發現苗頭提前介入及時化解。


    最後徐迢建議港務廳要加強與各港口的溝通交流,切實承擔並履行起橋梁紐帶作用,會同地方正府共同促進港口經濟貿易的繁榮發展。


    副省長兼港務廳長宗曉漁被這個“建議”說得有點懵,張大嘴費勁地琢磨居然忘了記錄,還是旁邊參會人員在底下悄悄踢了一腳才醒悟過來,忙不迭道:


    “立即貫徹執行徐書記指示。”


    宣布散會後,省組織部長申冀城夾著筆記本準備回辦公室,卻被徐迢遠遠叫住,微笑道:


    “冀城留步,正好去食堂咱倆邊走邊聊。”


    申冀城何嚐猜不出徐迢的心思,就因為猜到才一散會就急於離開,誰知還是沒逃過去。


    以他多年官場經驗,已從徐迢寥寥數語中揣測出打算淌城港矛盾深水區——究竟為何在暨南連續遭受打擊的劣勢下啃這塊硬骨頭,申冀城還沒想通,但判斷徐迢的心念應該不會錯。


    可申冀城不想啃硬骨頭打硬仗啊。


    上周在京都開會期間他拜訪了幾位東吳籍老領導老首長,表達離開暨南到臨海謀個常委席位的願望,再不濟回東吳哪怕弄個副省級城市市長也行,反正不想繼續呆下去了。從反饋情況看,舒稼調任白山統戰部長後騰出的統戰部長位子都有人搶,更別說兼大地級市市委書記;倘若自願放棄常委身份回東吳任副省級市長倒還有競爭優勢,京都在這方麵名額卡得很死,退一個才能進一個,當然樂見主動退出的。


    綜合起來調離暨南大有希望,樂觀的話能趕上年底前最後一批,老領導老首長們都關照處好各方麵關係——確保征求意見時徐迢不能說壞話,還要確保嶺南大家族不能壞事。


    剩個把月收拾東西滾蛋了,淌城港矛盾深水區有意義嗎?弄不好走不成!申冀城的想法是散會就溜,徐迢目前事務纏事很快會忘了,能拖多久是多久,等想起來要慢慢花個一兩個月啟動、調研,恐怕結論沒出來京都調令都來了。


    “冀城啊,城港矛盾千頭萬緒,人事組織關係是重中之重,宜早不宜遲!”徐迢道,“我你都是外省幹部,站在中立立場不偏不倚、不帶個人感情色彩來處理,應該怎麽解決拿出個方案——說白了也簡單,無非就是地方正府能否真正擁有對管委會的組織人事權力,是吧?”


    申冀城道:“港口管委會成立伊始確立的組織製度和體係就是雙線管理,關於人事任免、調整、提拔、退出等,按規定由管委會推薦,經市委組織部、市常委會審核後報省港務廳審批,最終提交申委組織部。基於既定流程,湎瀧市委的拒收造成港務廳、申委組織部工作被動,這一點就是我剛才會上反複追問理由的原因。”


    徐迢深深沉思,道:“說明剛開始定義有欠嚴謹!公安也是雙線管理,組織人事權明確劃歸地方正府,執行多年並無矛盾;審核審批權不代表管理權啊,那是兩個不同概念,好比成人自學高考,教育局有權審核所有報名信息但它不是考生的領導,它僅僅看信息完整性,對真實性無從掌握,也不能要求考生報這個不報那個對吧?湎瀧市委拒收核心是同樣的出發點,隻有就材料看材料的權利,卻要為管委會推薦人選承擔風險,換你冀城願意嗎?”


    “我了解的情況是,部分港口管委會提交人事調整名單前都會與市委組織部充分溝通,重要人選則主動向市主要領導匯報,湎瀧港缺失的這個環節。”


    “程序裏沒有,湎瀧港不做也有道理,誰也不能指責什麽,目前申委要做的就是理順關係,工作建立在完善的程序上各司其職,不存在誰讓誰,誰吃虧。”


    申冀城默不作聲走了一段路,唉,漫長的道路啊,機關食堂比往日任何時候都遙遠。


    實在搪塞不下去,申冀城道:“馬上我會同港務廳成立調研組,多跑幾個城市和港口廣泛聽取意見,拿出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徐迢頜首道:“下午我飛京都匯報南美之行的情況,明後天都有會議,周五吧,我下午聽取解決方案的報告。”


    “啊,這麽快?”申冀城愣住。


    “湎瀧白鈺同誌幹事風風火火,有鬥誌、衝勁足,對我們申委形成倒逼機製啊。”


    徐迢含意不明地說道,與申冀城並肩進了食堂小樓。


    此時副省長兼港務廳長宗曉漁還在辦公室沒去食堂,一來沒胃口,二來他本身就吃素,少吃一頓也無所謂。


    他照例手裏撚著檀香珠聽著祥和莊嚴的梵音,腦子裏恨不得把徐迢關於港務廳職責那段掰碎了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


    曆來出於種種原因,暨南申委書記從不過問港口事務,關心的隻是港口貿易增長、gdp貢獻度及對外關係等方麵。外省空降幹部插手麻煩的地方利益糾紛,弄不好身陷其中難以自拔。


    就算本土幹部如茅克碸之流也蕭規曹隨維持現狀,不敢碰港口那一塊深層次矛盾——


    豈隻湎瀧港屠家背後站著嶺南大家族身影?暨南沿海那些港口都不同程度涉及到家族或地方勢力利益,一刀砍下去不知牽連多少關係和人脈。


    宗曉漁之所以在炙手可熱的副省長兼港務廳位置穩當當坐了五年多,唯“無為”二字。


    省府大院都知道宗曉漁虔心向佛,無嗔無怒,因而每每本土係各派鬥得不可開交時都會想到這位帶發修行的佛家弟子,通過他來平衡爭端。因此很奇特,號稱淡泊名利的黨外人士(他從不隱瞞自己的信仰)居然在抱團嚴重的暨南步步高升,成為申委省正府唯一一位非黨員副省級領導。


    然而宗曉漁真如外界認為無欲無求、淡泊名利的入世俗家子弟嗎?那他應該整天在家打坐念佛才對,當什麽官啊!


    虔心向佛隻是宗曉漁的人設,不能不說,在佛教盛行的南方很吃得開,也容易博取上至領導下到民眾的好感。


    “無為”不是成天躺著睡大覺,而是不碰領導和各派勢力的利益,凡妨礙或給他們添堵的事堅決不做,你好我好大家好即無為。


    但在事關個人仕途和地位方麵,宗曉漁向來很有作為。每次換屆或一旦有傳聞自己位子受威脅,他便會手腕串著佛珠四處找省主要領導匯報工作,強調“無欲無求淡泊名利”在港務廳的重要性,暗示自己所起的平衡作用無法取代。


    港務廳在暨南經濟中占比太重了,任何省領導都承受不起港務係統波動、內耗、動蕩帶來的負麵影響,因此權衡再三的結果是默認宗曉漁繼續留任。


    宗曉漁確實無欲無求,從不主動伸手,但各港口管委會領導都懂規矩,逢年過節以及宗曉漁生日等必有厚禮,為結善緣,他通常客氣一番後坦然笑納。


    信封很厚很厚,各港口管委會換取的就是宗曉漁“無為”。


    現在看起來徐迢要求港務廳必須有所作為,怎麽辦呢?


    梵音悠揚,檀香珠發出陣陣清香。


    再三盤算之下宗曉漁打定主意:一是堅決不摻合,自己的招牌就是“無為”,倘若有為,比自己有能力有作為的幹部多了去了,何必靠自己?到最後無論做得好與不好都得滾蛋。


    二是立即通風報信,哪怕各港口都有特殊渠道,自己親口告訴人家的效果大不相同,起碼證明這回被徐迢逼著幹的,並非自願。


    三是手撚“拖”字訣,實在拖不過去就裝病,好歹躲過這陣風口。


    想著想著,宗曉漁在柔和的梵音聲中漸漸入定,直到被急促的電話鈴驚醒。


    是申冀北打來的,說得很客氣:“請曉漁到我這邊來一下,有事請教。”


    申冀北也被徐迢給的三天期限逼得無路可退,苦思之下決定與港務廳捆綁到一塊兒。


    都知道港務廳實質上並沒有行使業務條線管轄權,此番湎瀧市委與管委會衝突當中,市委不便直接指責省直機關,管委會則把責任向上推卸,它不折不扣成為戰略緩衝區。


    可爛攤子還需要港務廳出麵收拾。


    就這樣,兩位省領導均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坐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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