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向徐君猷請求黃州閑荒土地,得之於城東山丘的土坡之上。徐君猷帶隨從與蘇軾來驗看,隻見礫石遍地,荊棘叢生,荒蕪得不成樣子。徐君猷說:“蘇公要開荒,實在是我這太守之羞,可我也是愛莫能助啊!”蘇軾擺擺手笑道:“唉,徐公何羞之有?我蘇某今日有田可耕,是我天大的福分,也是拜你太守所賜,何謂愛莫能助!”徐君猷歎服道:“蘇公隨遇而安,非常人可及,徐某隻有佩服的份啊!”蘇軾謝過太守,從蘇邁手裏接過火把,親手把那些蒺藜茅草點著,大火借著風勢燒得畢畢剝剝地響。


    燒荒種地,是鄉間耕作的土法,然而即使燒荒,土地仍然貧瘠。想要在這裏種莊稼,非要清理碎石瓦礫、刨鬆土壤不可。為了不耽誤明年春天的播種,蘇軾帶著幾個兒子都到山上勞作起來。


    他早已脫下長袍,摘去頭巾,去掉了作為讀書人的一切標記。換上一套麻布短褂,頭戴鬥笠,腳穿芒鞋,扛著鋤頭,儼然一個老農的模樣。書生拿筆報國,農民荷鋤種地,在蘇軾看來都是最普通不過的事,並沒有貴賤高下的分別。相反,拿筆的手漸漸磨出老繭,汗水滴入泥土,累了就伸腰深吸山間的空氣,沒有比這樣辛勤耕作更能令心靈平靜和踏實的了。


    蘇軾欣慰地對蘇邁說:“邁兒,為父今後要賴此荒地為生了,能做一介農夫,餘願足矣!”話語中透露出幾分安詳和滿足,再也不是初來黃州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了。蘇邁深知父親的脾氣,但卻不知道該為父親高興還是悲傷。


    兩個小兒子蘇迨和蘇過從沒有下地幹過活,一開始還覺得新鮮,搬石頭搬得滿頭大汗,但不一會兒就開始叫累,嘟囔著要回家,懶懶地坐在地上不肯起來。蘇軾板著臉教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現在知道糧食的滋味了吧?”蘇過埋怨道:“父親,雇人開荒不行嗎?”蘇軾放下钁頭說:“不行,為父現在是農夫,不是地主。”蘇過不解地問:“可父親是當官的呀。”蘇軾說:“為父已經不當官了。”蘇過低著頭,還是賴著不肯起來,支支吾吾地說:“明天不來行嗎?”蘇軾皺眉道:“小小年紀,就如此好逸惡勞,平時教導你們的聖賢道理都忘到腦後啦?”蘇過見父親生氣了,隻得起來重新幹活。蘇迨年紀稍大一些,忙過來拉著弟弟,嘴上卻嘟囔道:“這哪裏還像讀書人家?”


    蘇軾走過去,慈祥地對兩兄弟說:“讀書人?你知道什麽叫讀書人嗎?我問你,前朝的範仲淹範文正公是不是讀書人?”二人點點頭。蘇軾接著說:“好,你們倆都要當讀書人,那就得學範文正公小時候,一頓一碗粥。”二人垂頭不語。蘇過忽然反問:“父親,那你小時候是一頓一碗粥嗎?”蘇軾搖頭說:“我小時候吃得很飽。”小蘇過一字一頓地說:“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蘇軾聽了,哭笑不得:“我在你們這麽大的時候,《論語》、《孟子》、‘春秋三傳’、‘三禮’,以及《史記》中的‘世家’、‘列傳’等書已經倒背如流了,另誦唐詩千首,不錯一字。你們倘若能做到這樣,我的俸祿就由你們開銷了。”兄弟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頑皮地咋了咋舌頭。


    蘇邁在一旁聽兩個弟弟振振有詞地跟父親辯論,並不停下來休息。他心中明白,作為長兄,他應該為父親肩負更多的擔子,為兩個弟弟做表率。蘇軾欣慰地笑道:“好了,今天的活兒幹完了,回家吃飯。明天再上山來。”蘇迨、蘇過懂事地點點頭。


    晚上,孩子們都睡了。蘇軾輕聲對王閏之說:“明天你跟著大家一起下地開荒去吧?”王閏之驚訝地說:“開荒?那誰來做飯管家?”蘇軾說:“讓邁兒媳婦一人做飯就好了。她在家要看孩子,不好下地,你身強力壯,怎麽好待在家裏?”王閏之一聽火了:“我在家又沒閑著,我不管這個家,誰來管?”蘇軾也怒了:“我又沒說你閑著。現在荒地開墾不出來,誤了明年耕種,全家吃什麽去?你不願下地幹活,就是放不下夫人的架子!”王閏之聽了這話,委屈地哭出來:“什麽?夫人的架子?我嫁了你就沒過一天好日子!”蘇軾也是直性子,說:“我又沒求你嫁給我。”王閏之氣憤得說不出話來,不住地哭,朝雲趕忙跑過來。蘇軾憤憤地摔門而去。


    第二天,蘇軾悶悶地吃過飯,也不搭理王閏之,拿著钁頭就上山了。蘇邁帶著弟弟們和朝雲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麵。大家都受了情緒的感染,一聲不吭,埋頭幹活。朝雲見蘇軾悶悶不語,瞅個間隙端碗水來,柔聲說道:“先生,歇會兒吧!別累壞了身子。”蘇軾接過水,一飲而盡,又揮動起钁頭。


    朝雲勸道:“先生,為何那樣對待夫人?夫人整日在家操勞,還不是為我們弄口飯吃。你也知道,要不是夫人節儉過日,我們早已吃不上飯了。”蘇軾這才停下來,長歎一聲:“哎!是我對不起夫人哪!但如今我已安心做一個農人,全家人也都好好地下田耕作,唯獨她放不下官宦人家的架子,這又怎麽能行?”朝雲耐心地勸道:“先生,也許夫人並不是放不下架子,她隻是心中煩悶,不願外出見人而已。”蘇軾說:“腐儒奮櫪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該高興才是,又有什麽可煩悶的?”


    兩人的冷戰仍在持續。待在同一間屋子裏時,兩人冷著臉誰也不理誰。蘇邁帶著兩個弟弟躲開念書去,或者陪著範英照顧孩子,隻剩下朝雲夾在中間做和事佬了。朝雲生性聰慧,與蘇軾夫婦感情也很深,看到他們鬧別扭,自己也覺得難受。她趁單獨跟王閏之一起做家務活的時候,小聲勸說:“夫人,向先生認個錯吧,這樣僵著也不是辦法。”王閏之委屈地說:“多少年來,我一直讓著他,日子過得容易嗎?他倒好意思說出那麽絕情的話。”朝雲忙勸道:“就為這一句話,何苦呢?”王閏之激動地說:“他從來就沒有真心地對我好過,從來沒有給我講講他的想法、他的心裏話。他總是叫別人體諒他,他體諒別人嗎?吃苦、受累、擔驚、受怕這沒什麽,可他為我想過嗎?他關心過我嗎?多少女人還羨慕我嫁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大才子,可顧家庭過日子有多少難處,誰又知道呢?我打下牙往肚裏咽,有淚得往肚裏流,他懂嗎?我也是女人呀,他給過我多少溫情?”


    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了。王閏之這麽多年的委屈一下都釋放出來,那淚水像開了閘似的撲簌簌地往下掉。朝雲聽了,心頭一震,又一陣痛心,輕聲安慰道:“夫人,先生時下身處逆境,脾氣壞一點也是有的。但他還是把夫人放在心上的。”王閏之仍止不住地哭。


    吃飯的時候,朝雲又試圖斡旋,對王閏之說:“夫人,別和先生慪氣了,先生的脾氣你還不知?先生已經不生氣了,夫人快和先生喝杯和好酒吧。”說著遞過兩個酒杯來,把酒斟滿。王閏之坐著不動,仍說著氣話:“我給他生了兩個兒子生錯了,前生該他的。”蘇軾聽了,火冒三丈,把酒杯摔得粉碎,吼道:“教子無方,還執迷不誤!連一點大家閨秀的教養都沒有!”家人都嚇得目瞪口呆,王閏之捂著臉哭著跑進屋去。朝雲感到兩頭為難,但也無法可想,忙跟著進屋去勸。蘇軾氣得臉色發青,飯也吃不下,一個人往外走去,蘇邁忙緊跟著。剩下那兩兄弟愣愣地坐在飯桌旁,蘇迨說:“都怨你!”蘇過也不服氣:“你要好也行啊!”


    蘇軾獨自來到江邊,望著滔滔江水,心中煩亂不已。他已打定主意要做個農夫,平平靜靜地在鄉間耕種生活,可現在家裏的事卻這樣讓他頭疼。他不禁想起了王弗,想起她的聰慧溫柔,善解人意。如果她還活著,一定會理解現在的處境,一定不會有嗟怨之心的。可是弗兒去世這麽多年了……蘇軾不禁歎了口氣。


    蘇邁走到父親身邊,輕聲地說:“父親,你不要生氣了。母親她也有苦衷。再說,您要氣出個好歹來,孩兒可怎麽辦呢?!”蘇軾歉疚地說:“邁兒,為父對不起你。你從小就沒了母親,長這麽大,為父對你的關心太少了。”蘇邁忙說:“父親,不要這麽說。孩兒雖然沒有了母親,可繼母視孩兒為己出。天這麽涼,江邊的風大,父親請回家吧。”


    蘇軾擺擺手,傷感地說:“我想起你的親娘了。如果她還活著,一定不會這麽不理解我,永遠不會。你先回去吧,我想在這兒靜一靜。”蘇邁也哽咽道:“繼母操持這個家不容易,發點牢騷也情有可原。”蘇軾說:“密州的日子不比在黃州苦嗎?她沒有抱怨。今日怎麽生了抱怨之心呢?是父親被貶了,成了罪人,她愛慕虛榮!”蘇邁忙說:“父親言重了,繼母不是那樣的人。她是為一家人操心啊。”蘇軾聽不進去,示意蘇邁先回去,又無言地去看江水。蘇邁看江風吹著父親斑白的鬢發,心中一酸,默默地轉頭回去了。


    現在情勢鬧得更僵了,範英抱著孩子,六神無主。朝雲見蘇邁回來,忙找他商量,貼耳對蘇邁說了幾句話,蘇邁疑惑地點點頭。又喚來蘇迨、蘇過,如此這般地給他們吩咐一遍,兩個小家夥都懂事地點點頭。


    又過了一天,蘇軾像往常一樣下地幹活回來,把鬥笠撂在一邊,走進屋來準備吃飯。隻見蘇邁三兄弟默默地坐在桌邊,桌上擺著飯碗,卻空空如也。蘇軾不解地問:“你們都怎麽了?為何碗裏沒有飯食,在此閑坐著呢?”眾人不作聲。蘇軾以為是兄弟間鬧別扭了,便問蘇邁:“是誰頑皮使氣呢?”蘇邁仍不作聲,給蘇過使了個眼色。最小的蘇過果然機靈,雙臂抱在胸前,振振有詞地說:“父親,從今日起,我等罷飯絕食。”蘇軾瞧他那認真勁兒,啞然失笑,忙問為何。蘇過認真地說:“父親和母親什麽時候和好,我等就什麽時候吃飯。”


    蘇軾滿臉歉意,歎道:“原來是這樣。同你們母親吵架,原是為父的錯。西北邊境在打仗,為父卻在這兒孤守江邊,所以近來脾氣很不好。為父今日在田間想了很久。你們的母親、還有你們都跟著為父受苦了,但無論怎樣艱難,大家都從不生一絲一毫的抱怨。為父卻做得不好,遇見不平之事,如鯁在喉,必欲吐之,也不顧你們愛不愛聽。你們的母親是個好人,嘴上逞強,心裏卻慈悲好善。其實要照顧這麽大一家子,她已是左右支絀、身心俱疲,聽見為父說泄氣話又怎麽能安之若素呢?都怪為父,怪為父啊!”


    朝雲早拉著王閏之躲在門後聆聽。王閏之聽蘇軾說出這番話,眼睛都紅了。隻聽見蘇軾又接著說:“可你們不能不吃飯啊,你們從小到大,也隻有今日的飯食最該吃得理直氣壯!因為你們親手耕種的五穀稻麥,來年作你們的盤中餐,粒粒皆是你們自己的辛苦!所以不能因為父而白費了你們朝耕暮耘的汗水。唉,待為父給你們做飯去,算給大家賠禮道歉,給你們的母親賠禮道歉。”


    王閏之眼眶濕潤,激動萬分。她從裏屋慢慢走出來,流著淚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以後,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是我不對,請大家原諒。我這就去下廚做飯。”蘇軾也忙作揖道:“委屈夫人了,為夫有愧呀。”二人和好如初,眾人都開心地笑了。


    朝雲笑吟吟地陪王閏之在灶下生火做飯。忽然蘇邁跑進來,手裏提著一塊稻草捆係的肉,高興地說:“為了慶祝父親母親和好,我去集市上買了點肉回來。”王閏之也很高興,但瞧著朝雲問:“這豬肉怎麽做才好吃呢?”


    這時蘇軾正在書房教蘇迨、蘇過念詩。蘇軾笑著說:“孩兒們,你們母親正在廚下燒飯,為父且吟讀兩句飯前開胃詩文。青青田上稻花香,碧水清淺搖綠秧……”


    朝雲聽到先生念詩,笑著對王閏之說:“夫人,你聽,稻花香……碧水清淺……先生這是讓咱們少放些水,再蓋上青稻秧哪!”


    又聽見蘇軾吟道:“但得農家日緩緩,不勞勸耕趙家莊。”


    朝雲接著說:“哦,先生說日緩緩……用文火呀,緩緩地蒸。”


    王閏之將信將疑,忙將肉洗淨放到鍋中蒸起來。過了半個時辰,香氣漸漸飄滿了屋子。王閏之盛了一大碗燉豬肉,端到飯桌上來。蘇迨、蘇過聞見香味,早已垂涎三尺,急著要舉筷子。王閏之皺眉道:“請你父親先嚐。”


    蘇軾笑道:“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舉筷嚐了一小塊兒,讚不絕口:“嗯,這肉很香啊,我從沒吃過這麽香的豬肉。黃州這地方,富人不吃豬肉,而窮人又不知如何烹調,你們是怎麽做的?”王閏之笑著說:“是按夫君說的辦法做的呀!”蘇軾茫然不解。朝雲笑著解釋道:“先生不是說什麽……田上稻花香……水淺……綠秧……日緩緩,什麽的嘛,我就讓夫人少放了些水,用文火蒸了。”


    蘇軾恍然大悟:“原來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啊。無心之中做成這麽一道美味佳肴來。”朝雲一邊盛飯,一邊笑說:“原來夫人是以先生的詩文將錯就錯,天緣湊巧而成。真有意思!不過,這道菜是算夫人做的,還是先生做的呢?”蘇軾與王閏之相視一笑。蘇邁打趣道:“我看該算父親做的。想不到父親還是個文人廚子哪!”大家都笑起來,兩個小家夥早按捺不住,舉起筷子吃起來。


    朝雲斟了兩杯酒說:“先生夫人這回可要喝和好酒啊。”王閏之含羞地舉起杯子,蘇軾爽朗笑道:“唉,我這脾氣不好,應該感謝夫人,這事要是放在季常的夫人柳氏身上,打我一頓棒槌,不也得挨著嗎?你比河東獅吼強多了。”眾人大笑。王閏之麵色緋紅,抿嘴把酒一飲而盡。


    蘇軾繼續帶著一家人在山上開荒,漸漸把那些荒草惡木都刈除盡了,碎石瓦礫都壘成田界,板結的硬土也一寸寸地刨鬆,種上麥種。到十月光景,地氣偏暖,麥苗已長得很高大,蘇軾很是歡喜。但當地農夫告訴蘇軾,過高過大的麥苗不易抗過冬雪,想要來年收成好,就要放任牛羊吃掉麥苗葉。蘇軾感激拜謝,精心侍弄這一片莊稼。


    到這一年歲末,黃州果然連下了幾場大雪,似乎也兆示來年會有個好收成。趁著大雪農閑,蘇軾帶著兒子在荒地一側築起了一片平台。台上建起了幾間草屋,牆壁裏麵又繪上了雪景,屋外用竹子編成一圍籬笆。


    到第二年開春,荒地上已是綠意盎然,令人欣喜!蘇軾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片親自耕耘的土地,內心無限喜悅。朝雲笑說:“先生真是個地道的農夫了。”蘇邁也接著說:“父親,屋已蓋好,田地初成,都該有個名號了!”


    蘇軾撚須說:“地處城東,東有山,山有坡。白居易雲,‘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這地就叫東坡吧。這幾間茅屋是大雪中所蓋,就叫雪堂吧。”朝雲和蘇邁都微笑稱許。蘇軾笑著說:“老夫如今也有雅號了,今後就叫作東坡居士!”


    蘇邁高興地說:“那父親就是蘇東坡了!”


    蘇軾點頭自言自語:“是啊,今後隻有蘇東坡,再無昔日的蘇子瞻了啊!”


    蘇過也插嘴說:“那家裏燒的豬肉就叫東坡肉咯!”眾人都笑起來。


    沒過多久,蘇東坡的名號便傳遍了整個黃州。黃州人都知道這個昔日的大才子大文豪,竟要在鄉間學做農夫了,個個驚奇不已。


    那徐君猷身邊有個一同調任過來的吳通判,乃是王珪的學生和親信,暗中受了王珪、蔡確的指使,監視著蘇軾的一舉一動。王珪害怕蘇軾重新被皇上起用,就指使吳通判搜集他的言行,以便從中找到構陷他的機會。有差役把東坡居士的名號告訴吳通判時,吳通判立刻寫了密信轉遞給王珪。王珪看了信冷笑道:“這個蘇軾啊,沒糧吃,他自己種;沒肉吃,他自己燒。若是以後沒酒喝,我看他也能自己釀出來。實在是拿他沒辦法。若他從此以後,真正誌在東坡,做個飲酒吟詩的陶淵明,老夫倒可高枕無憂了。”蔡確還是不放心,叮囑吳通判繼續緊盯著蘇軾的舉動。那吳通判巴結著王珪,每日做著發財升官的美夢,豈有不盡心的!就派手下留心打探,此且不提。


    巢穀自從暗暗跟隨蘇軾到了黃州,見他與陳季常相遇,料想沿路不會再有人加害他了,就悄悄拜別,始終不願現身相見。後來雲遊到三清山道觀見到了師傅吳複古。那吳複古本是閑雲野鶴,四處遊走,飄忽不定的,這回卻好像知道巢穀會上三清山一樣,專門在山中等候,清修了半年的光景。三清山風光奇秀,乃是葛洪曾經修行煉丹的地方。吳複古見巢穀心有鬱積,心神未安,便留他在山中靜修,一句話也不問。巢穀雖滿心迷惑,但見師傅不開口,也不敢貿然去問。


    如此每日練武、靜坐,又過了半年。吳複古突然開口說:“我們去看望蘇子瞻吧!”


    巢穀驚詫不已,又猶疑不決:“師傅,徒兒還是不下山的好!”吳複古笑道:“跟隨我在這三清山中修行半年,難道心中的鬱結還是舒解不通嗎?”巢穀支吾不言。其實他心中何嚐不想見蘇軾呢?自從蘇軾被捕入京,他就一路暗中相隨保護。在汴京禦史台監獄,巢穀見蘇軾受盡屈辱,曾想去割了李定、舒亶等鼠輩的首級,但想起師傅的訓示,怕殺了他們之後,蘇軾的冤屈更難雪清,就隱忍著直到蘇軾貶到黃州。


    吳複古心如明鏡,朗聲道:“你的脾氣太過剛烈,動不動就要用刀子殺人,全不像方外之人。難道對小蓮姑娘仍念念不忘嗎?”


    巢穀見師傅說中心事,心中惘然,但嘴上還是吞吞吐吐地否認。吳複古長歎一聲:“小蓮乃一隻驕世之鳳,命合如此,怎會愛你。再說,這與子瞻無幹。”巢穀低頭認錯道:“師傅教訓的是,弟子從未怨過子瞻,弟子隻是俗念太重了。”吳複古搖頭說:“非也,非也。有大智慧者,必有深情;有深情者,方有大智慧。當初為師正是看上你這一點,才收你門下。情劫曆盡,智慧之門頓開。”巢穀忙跪下叩頭道:“多謝師傅指點。此次看過子瞻兄之後,弟子一定追隨在師傅身邊,好好學道。”吳複古說:“道即我,我即道。心中有道,不學也有道;心中無道,學也無道。南華祖師當年不知我是蝴蝶,還是蝴蝶是我,即是此意。巢穀,你要切記啊。”巢穀趕忙叩謝師傅教誨,此時他的心早已飛到黃州去了。


    巢穀與師傅水陸兼程,很快就到了黃州。二人早聽說蘇軾在黃州學做農夫,親墾荒地,最近自起了個名號叫作東坡居士,便徑直往東坡而去。遠遠望見田壟上,蘇軾穿著一身粗布短衣,正與蘇邁鋤地。巢穀疾奔向前,大喊道:“子瞻!”蘇軾遠遠望見,又驚又喜,扔下鋤頭,跌跌撞撞地迎上前去,激動地抱住巢穀說:“巢穀賢弟,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你這幾年到哪裏去了?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巢穀淚流滿麵,哽咽得說不出話。蘇邁也感泣不已。吳複古飄然至前,笑道:“好啦好啦。大士何曾有生死,小儒底處覓窮通。偶留一吷千山上,散作人間萬竅風。”蘇軾忙作揖道:“不肖侄蘇軾叩見道長。還是道長道行深,如此達觀,小侄被道長笑話了。”吳複古看著蘇軾一身打扮,笑說:“東坡居士頭已白,看來也是修行至深啦。”蘇軾大笑,即刻請二人到雪堂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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