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因詩獲罪、被縛進京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中華大地。鳳翔、杭州、密州、徐州等地的百姓悲痛不已,紛紛為蘇軾燒香祈福;蘇軾的師友為之憤怒、傷悲;範鎮捶胸頓足悲憤難平;趙抃騎馬向京師疾奔;王安石拍案而起,然後提筆書寫奏劄;司馬光聽到報告後擲筆而立;秦少遊伏案痛哭;佛印飲酒大怒,亂舞禪杖;參寥在佛前跪地祈禱……


    三清山上,吳複古對巢穀說:“現在是你見子瞻的時候了。記住,不可傷人,否則,子瞻有口難辯!”巢穀點頭答應,一身道袍的他飄然下山。


    傍晚時分,押解船駛入太湖。蘇軾被捆綁在一角,蘇邁護在父親身旁,撫摸著父親身上緊捆的麻繩問疼不疼,蘇軾苦笑一聲說不疼。蘇邁向皇甫遵懇求道:“官差大人,我父子關押在船上,飄蕩在湖中,反正是跑不掉的,求官差大人給我父親鬆綁,讓他歇一會兒吧。”皇甫遵冷冷一笑:“無知小兒,懂不懂王法?我奉命緝拿蘇軾回京問罪,要受的苦還多著呢。這算什麽?想要鬆綁?門兒都沒有。”蘇邁生氣地大聲反駁:“你們才不懂王法呢!我父親未被罷職,你們這是虐待朝廷命官。”


    一個差人過來,揚手就打了蘇邁一個耳光,嗬斥說:“這兒豈有你說話的份兒!”蘇邁捂著臉怒目而視,蘇軾傷心地對蘇邁說:“邁兒,不要理睬他們。為父對不起你,從小我舍不得戳你一指頭,今日竟隨我受此大辱。”蘇邁回答道:“父親,不必難過。我就不信沒有王法天理。”皇甫遵哼哼冷笑:“天理王法?到了禦史台跟禦史們說去,慢慢享受吧你。”說著將一名差人叫到船頭,對他耳語一番。那差人心領神會,連連點頭。過了一會兒,差人把飯菜端進艙裏,對蘇軾父子說:“趕緊吃飯,餓死了我們沒法交差。”蘇軾父子不知情由,坦然吃了下去。


    夜幕降臨,蘇軾與蘇邁都吃了帶有蒙漢藥的菜飯,沉沉昏睡。差人道:“這藥果然靈驗,老爺可以辦事了。”皇甫遵奸笑道:“王大人鈞旨,要我乘便結果了蘇軾,眼下太湖中正是辦事的好地方。將他們父子二人一起給我扔進湖裏喂魚,到了禦史台隻推說蘇軾自己畏罪尋了短見,跳水自殺,與我們也沒什麽幹係了。哎呀,可惜了這年輕後生了,非要跟著來。也難怪,誰讓他是蘇軾的兒子!”


    差人七手八腳地抬起蘇軾到船頭,看著黝黑的湖水,心裏都發怵。正要抬起來往湖裏扔的時候,忽然船頭跳上一個黑衣人來,飛起一腳,便把官差踢倒在地。皇甫遵大驚,嚇得直往艙裏躲,那黑衣人趕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往後一提,皇甫遵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嘴裏疼得直喊:“你……你是何人?膽敢劫持朝廷罪犯。”


    黑衣人嗬斥說:“畜生!你的那些勾當,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給你演示一下什麽叫畏罪投湖。”說著一把抓起下蒙汗藥的官差,一腳踢下水去。皇甫遵嚇得直哆嗦,連喊好漢饒命。


    黑衣人厲聲喝道:“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在眼裏。日後去往京城的路上,給我好生招待蘇軾父子,若是有半點差池,我也讓你畏罪投湖去喂魚!”皇甫遵連忙叩頭聽命。黑衣人看著昏睡的蘇軾,說:“還不把蘇軾父子抬回艙去!”皇甫遵啄米似的點頭答應,忙叫人來抬。再看時,黑衣人已不見了蹤影。浩瀚無際的湖麵上,隻有半輪殘月忽然從雲間露出來,發出清冷的光。皇甫遵驚魂甫定,直擦額頭上的冷汗。


    第二天,皇甫遵的態度出奇得好,不但給蘇軾鬆綁,還好酒好菜地招呼他,差人也都點頭哈腰,不敢有半點怠慢。蘇軾覺得奇怪,卻也不去細問,隻管和蘇邁在艙中閑話。皇甫遵長籲一口氣,走到船頭,看到不遠處一艘小船緩緩跟隨,心中害怕,更加謹細地護送蘇軾,一路直到京城。


    八月初,蘇軾被押進京城,關入禦史台監獄。漢代朱博當禦史大夫時,因禦史台柏樹甚多,數以千計的烏鴉棲息其上,便稱禦史台為“烏台”。蘇軾一案因詩而起,故謂之“烏台詩案”。


    牢房內蘇軾戴著鐐銬倚在牆上,頭發蓬亂,地上散亂著黃麥穰。蘇軾入獄第二天一早,麵目猙獰的獄曹何欽帶兩名獄卒前來。獄卒打開重重的門鎖,何欽喊叫:“蘇軾,出來!該受審了!”蘇軾厭惡地瞪了他們一眼,起身提著鐐銬走來,何欽連推帶搡地說:“你快一點,慢慢騰騰的,太守的威風哪兒去了?!”


    蘇軾怒不可遏:“小人得誌!”何欽一愣,未料對方會有如此態度,捋著袖子道:“喲嗬,不服是吧?來到這裏的沒好人!你給我聽著,不管你是什麽人,隻要來到這裏,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


    蘇軾惱怒至極,大聲說:“你要再敢動手動腳,侮辱本官,休怪我不客氣!”何欽舉鞭就打,獄卒梁成忙攔住勸說:“獄曹大人,使不得使不得,一旦捅到皇上那裏,你就不好辦了。因為他現在還是朝廷命官。”


    何欽隻好放下鞭子,“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能不能出去還不一定呢!走!”


    蘇軾被帶到大堂,兩旁站著衙役。李定、張璪、舒亶坐於大堂正中,旁有一小吏持筆記錄。何欽手按蘇軾後頸,腳踹蘇軾膝腿,喝命:“跪下!”蘇軾一下子被按倒在地。李定一拍驚堂木,煞有介事且揚揚得意地喝問:“下跪何人,報上姓名、年齡、祖籍。”


    蘇軾見堂上三人,心知他們都是有備而來,意欲整他,立即起身,怒斥道:“李定,我官職未削,憑什麽給你下跪?蘇軾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君王,不跪小人,更不跪不孝之人!”


    李定暴怒而起,手指蘇軾,喝命衙役:“給我打!”蘇軾傲岸而立,衙役們欲上前動手,張璪立即製止說:“慢來慢來。”接著對蘇軾說:“子瞻,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你我同年,當年你在鳳翔任通判,張某在你手下任法曹,未料今天你我如此見麵。”


    蘇軾冷冷一笑,說:“這不足為怪。”張璪為之一驚,看著蘇軾說:“噢?願聞其詳。”蘇軾歎一口氣,神色蕭然:“邃明啊邃明,二十年前,你我同在京城擊登聞鼓,仿佛還在昨日。”他忽然怒容滿麵,目光如電,高聲道,“可是此後,你張邃明巴結王安石而得小誌,後背叛王安石投三旨宰相王珪,變節得誌,有何道哉?安石變法,多次邀我,若如爾等,今日不過蘇某手下一吏也。”


    張璪氣得麵如土色,“哼”了一聲,說:“忠君為節,豈能以忠一二臣為節?”蘇軾立刻駁斥他說:“曆來的奸佞之臣皆言忠君,其實多是背師賣友之徒。”


    張璪氣短,無話可說。李定說:“邃明兄,休和他鬥嘴,不動重刑,他也不知王法的厲害!”蘇軾立刻質問李定:“何為王法?李定,按大宋律,言者無罪。蘇某寫幾首詩就問罪,大宋有此法乎?審問未削功名者,豈能像對囚犯一樣?爾等目無王法,還扯談律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李定登時被問得啞口無言,尷尬至極。


    舒亶瞥了李定一眼,立刻接口嗬斥蘇軾:“大膽蘇軾!還敢狡辯,你寫詩譏諷良法美政,還敢說無罪?!”蘇軾立刻反駁道:“自《詩經》以來,興、觀、群、怨即成定製,以詩刺政,乃詩之美,何罪之有?你不懂詩,非我之過也。”舒亶瞪著眼睛,手指蘇軾:“你,大膽……”卻發現自己無語辯駁,僵在當場。


    紅日西沉,禦史台監獄審判堂內漸漸昏暗,李定、張璪等人依然在審問蘇軾。蘇軾慷慨陳詞:“……文若斷章取義,則義無不有罪;詩若斷章取理,則理無不有過。無中生有,羅織罪名,構築誣詞,乃爾等台諫之專長也。好了,要殺要剮,請隨其便,若再審我,連坐位都沒有,蘇某概不伺候。”言畢,昂首走出廳堂。


    李定等人麵麵相覷,他恍然說道:“嘿,是他審我等,還是我等審他?”張璪意欲給蘇軾來個下馬威,反倒被他在言辭上占了上風,於是賊眼一轉,提議明日再審,必須換個審法。李定問他有何高見,張璪沉著臉,目視遠方,低聲說:“要使蘇軾就範,我等須以逸待勞!”舒亶立刻附和說:“張大人言之有理,我等輪番審理,晝夜不停,不怕他不服!”李定點頭,稱讚此乃上策。


    一輪明月升上夜空,皎潔的月光照進監獄,監獄內喧嘩雜亂,哭喊哀號、鞭打咒罵之聲此起彼伏。蘇軾躺在牢房裏,側身向裏,雖然身體疲憊,但心境澄明,不憂不懼。這時,梁成端著一銅盆溫水進來請蘇軾洗腳解乏。蘇軾翻身坐起,疑惑不解地問梁成為何對他如此厚待。梁成笑著回答說:“因為大人是咱老百姓的好官。小人的外祖父是徐州人,他來京城告訴我和娘,是大人您救了徐州城二十萬百姓的性命。小的救不了大人,但我可以伺候您,讓大人少受點罪。”


    蘇軾不禁心頭一熱,頗為動情地說:“好兄弟,不要連累了你。”梁成慨然地說:“大人為天下百姓坐牢,我就不能為大人坐牢嗎?”蘇軾心中無比激動,抓著梁成的雙臂大聲說:“梁成,有你這句話,老夫坐牢何懼!”梁成讓蘇軾低聲,低頭給蘇軾洗腳。蘇軾看著梁成,兩眼含淚。


    洗完腳,梁成小聲地說:“大人,今天你據理力爭,李定他們惱羞成怒,一定不會放過你。”蘇軾“哼”了一聲,說:“他們有何本事就全使出來吧。”梁成接著低聲囑咐蘇軾說:“今天晚上,他們一定會指使何欽等人連夜提審你。小的告訴你一個辦法,不管他們如何折磨你,你一定要一言不發,一字不吐,他們就什麽轍都沒了。洗完腳後,好好睡一覺,晚上可好應付他們。”


    蘇軾點頭笑著說:“嗯,好,我給他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梁成望望夜空,隻見明月高懸,臉色凝重地說:“大人為民之心,蒼天可鑒。上天一定會保佑大人平安無事的。”言畢,告辭而去。


    蘇軾被禦史台監獄收押後,陪他進京的蘇邁便到處拜訪親友,求人援救父親。可那些人見蘇軾得罪了王珪,不是托言外出閉門不見,就是躲瘟神似的把他拒之門外。二十歲的蘇邁受盡了白眼,第一次見識到世態炎涼,情比紙薄。他沮喪萬分,走在汴京的大街上,行人熙攘,商販喧囂,卻令他信感孤單落寞,仰望蒼天,淚水滾滾而落。


    夜幕時分,失魂落魄的蘇邁拖著沉重的步子下意識地來到禦史台監獄,請求探望父親,卻被獄卒告知探視時間已過,不得入內。蘇邁苦求,被獄卒惡狠狠地推坐在地上。他仰望夜空中的明月,再也控製不住,號啕大哭。


    這時,聽說蘇軾已被押解進京的王鞏騎馬而來,見到蘇邁後,趕忙下馬跑過來,邊跑邊叫:“是邁兒嗎?邁兒!”蘇邁哭道:“王叔叔。”王鞏愛憐地抱著蘇邁,歎息道: “好孩子,不哭了。”又詢問他來京的境況,蘇邁滿懷委屈地把情形一五一十地講出來。王鞏問道:“傻孩子,為何不來找我?”蘇邁遲疑地說:“父親交代過,擔心連累叔叔,叫我不要麻煩叔叔了。”


    王鞏歎息一聲,說:“這不是看扁我王鞏了嗎?邁兒,哪裏也不要去了,就住在我家。所有用物,概由我負責。”說著便拉他回家。


    到了王鞏府上,王鞏的三位夫人都過來,又是準備飯菜,又是漿洗衣物,詢問蘇軾的狀況。蘇邁淚如雨下,跪地哭道:“多謝叔叔臨危相救。”王鞏急忙扶他起來,兩眼含淚道:“看你說的,咱們本是一家人。子瞻遭此大難,咱們一定要盡力營救。你就安心在此住下,往後的事,我來安排打理。過些日子到禦史台去看你父親。”蘇邁含淚點點頭,盼盼等也都垂淚不止。


    深夜寂靜,月色如水,禦史台監獄鬆柏上的烏鴉忽然驚飛而起。何欽帶著幾個獄卒,突然闖進蘇軾的牢房,把他連推帶搡地帶到一個封閉的小房間裏。何欽滿臉油光,在火把的映照下更顯得麵目猙獰。他邪笑著說:“老東西,你倒是說話呀!”他們不停地辱罵、推搡,把蘇軾折磨得筋疲力盡,頭發散亂。但蘇軾想起梁成的話,任憑他們如何打罵都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何欽還能耍出什麽花樣。何欽氣急敗壞,狂怒地吼道:“老東西,不識好歹,給我打!”


    深夜的禦史台監獄死一般寂靜,遠遠的隻有鞭打辱罵之聲。這時一個黑衣人輕巧地躍過高牆,腳尖一點就上了房頂。他匍匐而行,揭開瓦片朝下窺視,看見刑訊室內,蘇軾半歪在地上,衣衫不整,胸膛上全是鞭痕。何欽幾個人打得累了,口中謾罵不已,憤憤地離去,隻留下一個人鎖起門來看管。那黑衣人見狀,從腰間抽出匕首,幾次欲衝下房去,然而又強忍住了,蓋上瓦片,飛身離去。


    蘇軾被打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才被送回牢房。何欽折騰了一夜也沒能讓蘇軾屈服,氣焰早消了一半。他惡狠狠地罵道:“老骨頭真夠硬的。今天姑且饒過你,回頭再收拾你!”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蘇軾一瘸一拐地向牢房走去,獄卒不時在後麵推他一把,喝命他快走。


    蘇軾吃力地走著,散落的一縷頭發遮在了臉上,憤怒的雙眼緊緊盯著前方。穿過牢房黑洞洞的走廊,蘇軾被獄卒一腳踹進牢內,猝不及防,跌倒在地。獄卒鎖好牢門,揚長而去。蘇軾艱難地撐起身,踉蹌著來到牢門口,憤怒地舉起雙拳吼叫:“暴政!暴政!”


    這時,梁成端著一盆熱水趕來。蘇軾悲憤地大聲說:“梁成,士可殺,不可辱!這是什麽世道,我為何要苟活在這汙濁的世上?什麽製策三等,什麽國士名流,什麽清正廉明,什麽忠君愛民!早被這些小小獄卒給打光了!聖上啊,這就是你的仁政嗎?!”梁成流著淚勸說蘇軾:“蘇大人,你就忍了吧,忍過一日是一日!”


    遠處牢中的囚犯木然地看著蘇軾,不明白他被折磨了一整夜,為何還有力氣喊叫。看看梁成,看看左右牢舍中的犯人,蘇軾呆坐在地上,頹然無語。牢房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崇政殿上,神宗臨朝。退居許昌的範鎮聽說蘇軾被捕入獄,連夜寫了奏章送到朝廷來,奏章裏說:“自古迄今,詩有風雅頌之分,固有美刺一說。周朝之政,不謂不美,尚有刺政之詩。自始皇出,焚書坑儒,天下緘口,士民無言,秦以此短命而亡。自漢以降,不興文字之罪,幾近千年矣。今殺蘇軾易,服天下難,一蘇子死而忠臣避退,一文獄成而奸佞猖行!國之興衰,庶幾一係於此。伏望陛下三思。”神宗讀罷大怒,將龍案一拍,霍地站起。群臣個個悚懼不敢言。神宗氣得兩手哆嗦,有些委屈地說:“朕一心變法圖強,範鎮竟然……竟然含沙射影,以秦始皇比朕!”眾大臣驚呼不已,悄悄議論:“這還了得。”“範鎮太過猖狂!”……


    神宗氣得坐不住,來回踱步道:“變法圖強,自古如此,為何變法就如此之難?!”忽而又高聲向眾大臣問道:“卿等可直言,我大宋難道不該變法?!”


    李定當即出班,躬身說:“世無不變之法,陛下奉天承運,應天而動,實乃千古聖君!”眾大臣也忙齊呼:“陛下乃千古聖君!”


    神宗“嘿嘿”冷笑:“你們不要以為朕真的糊塗,什麽千古聖君,朕能不是昏君、庸君就不錯了。看看,範鎮差點就要將朕說成暴君了!”


    蔡確適時出班,奏道:“範鎮大不敬,罪大至極,應處極刑!”章惇急忙出班勸說,並援引宋朝從不殺上書言事的士大夫之慣例。蔡確卻說:“範鎮居心叵測,並非言事!”李定等人紛紛附和。章惇怒不可遏,大聲反駁蔡確:“上書即是言事,不言事如何上書?”也有一些大臣點頭稱是,支持章惇的主張。


    朝堂上氣氛已是十分緊張,神宗見眾臣爭論,便默然就座,不再言語。這時,內侍張茂則匆匆上來稟告宰相吳充病逝。神宗和眾大臣聽了驚訝不已,大臣們耳語議論。神宗遲疑了片刻,顯得有些頹喪,歎氣道:“罷了。範鎮之事,就此擱下吧。寧可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接著命王珪領眾臣去辦吳充喪事,並囑咐要以國禮葬之。神宗淒然地看了看滿朝百官,無奈地退回內宮去了。


    張璪、李定等見一審蘇軾不利,又接著輪番提審,意欲消耗他的精神,摧垮他的鬥誌。蘇軾又被帶上堂,昂然而立。李定不無嘲諷地指著當中的座椅說:“蘇軾,今日給你一個座位,請坐吧。”蘇軾冷笑著,安然坐於大堂中央。


    李定接著說:“我來問你……”蘇軾搶過話說:“我先問你,獄曹有無權力審我,而且打罵動刑?!”李定“嘿嘿”一笑,佯裝不知,陰陽怪氣地說:“他們審你了嗎?本官沒命他們審你。不過……就是王公大臣,一旦來到這裏,也要服從這裏的規矩呀,不能沒有王法,是不是?”


    看著李定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蘇軾坦然大笑不止。李定一拍驚堂木,厲聲問道:“蘇軾為何發笑?”蘇軾回答說:“當年包公言道‘這禦史台大獄一旦被小人玩於股掌之中,就成人間的地獄,忠臣的法場’。”


    李定咆哮說:“你忠嗎?你目無君父,何顏說忠道直?”蘇軾冷笑道:“蘇某不敢妄稱大宋第一忠臣,但自幼受父母教誨,君父之理是牢記在胸的。我大宋朝以仁孝治天下,蘇某至少還懂人子之孝。”


    蘇軾最後一句話是暗罵李定不孝。李定不服母孝、不守母喪,一直飽受譏評,甚至有正直官員上書建議朝廷削去其官職,永不錄用。後來他巴結急於攬士的王安石,指天發誓,成功地欺騙王安石在朝堂上為他擔保絕無不孝之事,才得以保住官位,進而又轉投王珪,才攀爬到今日的官職。李定最忌諱別人提他這些不光彩的家底,不禁恚怒道:“李某自進京師為官,誣我不孝者,就是你這豎子!”


    蘇軾“嗬嗬”一笑,仿佛戲弄小孩一般:“慢來慢來,你冤枉好人了。烏鴉自食其力,也還知為母捉三日之食呢。大人治蘇軾之罪不會是公報私仇吧?”


    張璪在一旁悄聲地說:“切勿讓蘇軾占了上風,中了他的圈套。”李定這才定了定神,“哼”了一聲,厲聲說:“你的《山村五絕》分明是在譏諷朝政!”


    《山村五絕》是蘇軾任杭州通判時,有感於新法頒布後農民的真實生活而作,五首詩依次為:竹籬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處處花。無象太平還有象,孤煙起處是人家。(其一)煙雨濛濛雞犬聲,有生何處不安生。但令黃犢無人佩,布穀何勞也勸耕。(其二)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無食鹽。(其三)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其四)竊祿忘歸我自羞,豐年底事汝憂愁。不須更待飛鳶墜,方念平生馬少遊。(其五)這五首詩被李定等人挑出來,被認為是蘇軾誹謗新法、指斥聖上最顯著的證據。


    蘇軾朗聲笑道:“《青苗法》頒布後,聖上不準強行貸款,而江浙一帶某些官員為標榜青苗政績,強製貸款,結果弄得杭州監獄人滿為患,農商不興,此乃有目共睹。李大人,你敢脫去這身官服與本人到當地核實嗎?”


    李定當然不敢了,他隻管張嘴罵道:“蘇軾,你這是在汙蔑聖上的良法美度。”蘇軾笑著反問李定:“汙蔑?既然如此,那當年沈括為何去放糧呢?聖上看到鄭俠的《流民圖》何以罷免王介甫的相位呢?”


    這些都是事實,天下人人皆知。李定無法反駁,隻好狡辯說那是天災難免。蘇軾微笑著看看李定,突然臉色一沉,高聲地說:“自古神州共事一天,杭州過去也有旱蝗之災,為何過去能抵禦,自變法以來就難以抵禦了呢!爾等隻知諂媚聖上,取悅聖心,以圖升官發財,不管百姓死活,這是忠臣嗎?最多也隻能叫弄臣。什麽叫弄臣呢?上取媚以欺瞞人主,下施威以壓榨百姓!”說完,極度蔑視地看了李定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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