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原文</h5>


    本院巡撫是方,專以弭盜安民為職,蒞任之始即聞爾等積年流劫鄉村,殺害良善,民之被害來告者,月無虛日。本欲即調大兵剿除爾等,隨往福建督征漳寇,意待回軍之日剿蕩巢穴。後因漳寇即平,紀驗斬獲功次七千六百有餘,審知當時倡惡之賊不過四五十人,黨惡之徒不過四千餘眾,其餘多係一時被脅,不覺慘然興哀。因念爾等巢穴之內,亦豈無脅從之人。況聞爾等亦多大家子弟,其間固有識達事勢,頗知義理者。自吾至此,未嚐遣一人撫諭爾等,豈可遽爾興師剪滅;是亦近於不教而殺,異日吾終有憾於心。故今特遣人告諭爾等,勿自謂兵力之強,更有兵力強者,勿自謂巢穴之險,更有巢穴險者,今皆悉已誅滅無存。爾等豈不聞見?


    夫人情之所共恥者,莫過於身被為盜賊之名;人心之所共憤者,莫甚於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罵爾等為盜,爾必怫然而怒。爾等豈可心惡其名而身蹈其實?又使有人焚爾室廬,劫爾財貨,掠爾妻女,爾必懷恨切骨,寧死必報。爾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爾寧獨不知?乃必欲為此,其間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為官府所迫,或是為大戶所侵,一時錯起念頭,誤入其中,後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憫。然亦皆由爾等悔悟不切。爾等當初去後賊時,乃是生人尋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從善,乃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何也?


    若爾等肯如當初去從賊時,拚死出來,求要改行從善,我官府豈有必要殺汝之理?爾等久習惡毒,忍於殺人,心多猜疑。豈知我上人之心,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況於人命關天?若輕易殺之,冥冥之中,斷有還報,殃禍及於子孫,何苦而必欲為此?我每為爾等思念及此,輒至於終夜不能安寢,亦無非欲為爾等尋一生路。惟是爾等冥頑不化,然後不得已而興兵,此則非我殺之,乃天殺之也。今謂我全無殺爾之心,亦是誑爾;若謂我必欲殺爾,又非吾之本心。爾等今雖從惡,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須除去二人,然後八人得以安生。均之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殺二子?不得已也。吾於爾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惡遷善,號泣投誠,為父母者亦必哀憫而收之。何者?不忍殺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於爾等,亦正如此。


    聞爾等辛苦為賊,所得苦亦不多,其間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爾為賊之勤苦精力,而用之於耕農,運之於商賈,可以坐致饒富而安享逸樂,放心縱意,遊觀城市之中,優遊田野之內。豈如今日,擔驚受怕,出則畏官避仇,入則防誅懼剿,潛形遁跡,憂苦終身;卒之身滅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爾等好自思量,若能聽吾言改行從善,吾即視爾為良民,撫爾如赤子,更不追咎爾等既往之罪。如葉芳、梅南春、王受、謝鉞輩,吾今隻與良民一概看待,爾等豈不聞知?爾等若習性已成,難更改動,亦由爾等任意為之;吾南調兩廣之狼達,西調湖、湘之土兵,親率大軍圍爾巢穴,一年不盡至於兩年,兩年不盡至於三年。爾之財力有限,吾之兵糧無窮,縱爾等皆為有翼之虎,諒亦不能逃於天地之外。


    嗚呼!吾豈好殺爾等哉?爾等苦必欲害吾良民,使吾民寒無衣、饑無食、居無廬、耕無牛、父母死亡、妻子離散。吾欲使吾民避爾,則田業被爾等所侵奪,已無可避之地;欲使吾民賄爾,則家資為爾等所擄掠,已無可賄之財。就使爾等今為我謀,亦必須盡殺爾等而後可。吾今特遣人撫諭爾等,賜爾等牛酒銀兩布匹,與爾妻子,其餘人多不能通及,各與曉諭一道。爾等好自為謀,吾言已無不盡,吾心已無不盡。如此而爾等不聽,非我負爾,乃爾負我,我則可以無憾矣。嗚呼!民吾同胞,爾等皆吾赤子,吾終不能撫恤爾等而至於殺爾,痛哉痛哉!興言至此,不覺淚下。     <h5>譯文</h5>


    本老爺我以弭道安民為職,一到任就有良民來告你們,川流不息,不舍晝夜。聽到你們的惡行後,我原本下定決心,在征剿詹師富時順便統率大軍剿滅了你們。可是平完漳寇(詹師富),斬獲七千六百餘,經審理後得知,首惡不過四五十人,黨惡之徒不過四千餘,其餘的都是一時被威逼利誘而落草為賊,我不禁慘然於心。於是想到你們當中,必有被威逼利誘之人。訪知你們多是大家子弟,其中肯定有明大理的。我從來沒有派一人去撫諭,就興師圍剿,近乎不教而殺,日後我必後悔。所以,特派人向你們說明,不要以為有險可憑,不要覺得你們人多勢眾,比你們強大的都已被我消滅了,你們看不到嗎?


    人最恥辱的事,就是被人稱為盜賊;人最咬牙切齒的事,就是被人劫掠。如果有人罵你們是盜賊,你們必大怒。這說明你們也以做盜賊為恥,那為何要做打家劫舍這類被人痛恨的事呢?若有人搶奪你們的財物和老婆,你們也必憤恨報複,將心比心,你們為什麽又搶別人的財物和老婆呢?我也知道,你們或為官府所逼,或為富人所侵,一時錯起念頭,誤入歧途。此等苦情,甚是可憫。但你們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是悔悟之心不篤實,不能毅然改邪歸正。你們當初是生人尋死路,尚且要去便去;現在改行從善,死人尋生路,反而不敢,為什麽?


    如果你們把當初去做盜賊的勇氣用來改過自新,我怎麽會有必殺你們之理?你們久習惡毒,忍於殺人,心多猜疑,無法理解我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若輕易殺人,必有報應,殃及子孫,我何苦做這種喪盡天良之事?我常常替你們著想,寢食難安,無非是為你們找一條生路。


    但是,若是你們冥頑不靈,逼我興兵去剿,便不是我殺你們,而是老天殺你們。現在若說我全無殺你們的心思,那也是忽悠你們;若說我必欲殺你們,可不是我本意。你們還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二人背逆,要害那八個。父母須得除去那兩個,讓那八個安生。都是自己生養的,做父母的為何偏偏要殺掉那兩個孩子,實在是不得已啊!我與你們也正是如此。若這兩個悔悟向善,為父母者必哀憐收之。為什麽?不忍殺其子,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如果你們能體諒父母之心,改過從善,真是大歡喜和幸運的事。我之於你們,正是如此心。


    你們辛苦為盜,刀口上過日子,可所得利潤幾多,你們自己知道,你們當中也有常為衣食而焦慮的。何不用為賊的勤苦精力,來用之於種地、做個小買賣,過正常的舒坦日子。何必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出則畏官避仇,入則防誅懼剿,像鬼一樣潛形遁跡,憂苦終身,最後還是身滅家破。何苦來哉?我對新撫之民如對良民,讓他們安居樂業,既往不咎,你們已經聽說。你們若是不出來,我就南調兩廣之狼兵,西調湖、湘之土兵,親帥大軍圍剿你們,一年不盡剿兩年,兩年不盡三年,我就是跟你們耗上了。你們財力有限,到時彈盡糧絕,誰也無法逃出生天!


    不是我非要殺你們不可,是你們使我良民寒無衣、饑無食、居無房、耕無牛。想讓他們躲避你們,他們就失去了田業,已無可避之地;讓他們賄賂你們,家資已被你們掠奪,已無行賄之財。就是你們為我謀劃,也必須殺盡你們而後可。現在我送去的東西不夠你們大家分,你們都看看我這篇告示吧。我言已無不盡,心已無不盡。如果你們還不聽,那就是你們辜負了我,而不是我對不起你們,我興兵可以無憾矣。民吾同胞,你們皆是我之赤子,我不能撫恤你們而至於殺你們,痛哉痛哉!行筆至此,不覺潸然淚下。     <h5>評析</h5>


    進入正題前,先看一個發生在春秋時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衛國,衛莊公的大老婆莊薑沒有兒子,小老婆生了個兒子後去世,莊薑就把這個別人的兒子當成了自己的兒子看待。


    衛莊公還有個小老婆生了個兒子叫州籲,州籲特別伶俐,衛莊公非常喜歡他。自然,莊薑就特別討厭他。


    大臣石碏(què)就對莊公說:“我聽說疼愛孩子,應用正當的道理去教導他,不要讓他走上邪路。驕橫、奢侈、淫亂、放縱,是導致邪惡的四種毛病。這四種毛病的產生,是由於給他的寵愛和俸祿都過了頭。國君如果要立州籲為太子,那就確定他的地位;如果還沒有拿定主意,就等於是逐步地引導他走向禍亂。大凡受到寵愛而能不驕橫,驕橫而能安於地位下降,地位下降而能不產生怨恨,產生怨恨而能夠克製的人,都是鳳毛麟角。而且,低賤妨害高貴,年輕欺淩年長,疏遠離間親近,新進離間故舊,弱小壓迫強大,淫邪敗壞道義,這是六種逆天理之事;國君行事得當,臣子奉行君命,父親慈愛兒子,兒子孝順父母,兄長愛護弟弟,弟弟敬愛兄長,這是六種順天理之事。背離順理的事而效法逆理的事,這就是使禍患很快降臨的原因。作為統治民眾的君主,應該盡力除去禍患,而您卻讓禍患很快降臨,恐怕不能這樣吧!”


    這是一套春秋版的貴族家教,遺憾的是,衛莊公充耳不聞。


    石碏說完這套大道理見國王未加理會,就跑回家教訓兒子石厚:“你少和州籲交往,他不是好人,你跟他交往,就等於一條腿邁進了鬼門關。”


    石厚不明白老爹在說什麽,依然保持和州籲的密切關係。


    衛莊公死後,莊薑的繼子即位,是為衛桓公。幾年後,州籲幹掉了哥哥衛桓公,自己做了國王,和他關係密切的石厚也富貴滿堂。


    州籲當上國王後,想設法安定君位,於是把這個重任交給石厚。石厚沒有腦子,就去請教老爹。


    老爹石碏就含淚說道:“朝見周天子就能夠安定君位了。”


    石厚發現老爹在哭,也沒問為什麽,卻迫不及待地問:“用什麽辦法能朝見周天子呢?”


    石碏老淚縱橫地回答:“陳桓公正受周天子的寵信,陳國和衛國關係很密切,如果去朝見陳桓公,讓他向周天子請求,此事可成。”


    石厚興奮不已,屁顛顛地帶著州籲去陳國。


    而他老爹石碏搶先派人告訴陳國說:“衛國國土狹小,我老頭子老了,不能幹什麽了。這兩個人,正是殺死了我國國君的凶犯,請趁此機會想法處置他們。”


    陳國人立即把自投羅網的二人抓了起來,衛國派人到陳國,砍了二人的腦袋。


    直到腦袋即將搬離脖子時,石厚才恍然大悟老爹何以有那麽多淚水。


    講這個故事,似乎和王陽明先生的《告諭浰頭巢賊》毫無幹係,甚至是,《告諭浰頭巢賊》和王陽明先生的家教也無瓜葛。其實,這是支離了。


    《告諭浰頭巢賊》是王陽明對占據浰頭盜賊的一封蕩氣回腸的勸誡信。王陽明把自己當成父親,把那些盜賊當成是十足的兒女,諄諄教誨,循循善誘。就如麵對犯了錯誤卻又不肯悔改的兒女:你做錯事現在悔改還來得及,你悔改了仍是我的兒女;我也知道你做了這樣的錯事,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有人誘導你,可如果你不悔改,那我也隻能大動肝火,胖揍你一頓了;然而,打在你身,疼在我心,你這是最大的不孝,你的身體受到了我的損害,而你又傷了我的心。


    石碏用實際行動驗證了家教中最極端的一麵:對死不悔改的兒女,強力彈壓是唯一的辦法。


    中國民諺講,虎毒不食子。還有格言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其實這兩句格言都是良知被蒙蔽了。一個人如果十惡不赦,並不肯放下屠刀,你根本毫無辦法,唯一的辦法隻能效仿石碏。王陽明後來對浰頭盜賊池仲容等人的態度也是痛下殺手,未留半點私情。


    不過,這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王陽明還是堅信人皆有良知,使有罪惡的人感應到良知的存在,並致良知,終會達到圓滿的結局。


    從家教的角度來看《告諭浰頭巢賊》的良苦用心,王陽明時時處處都在為犯錯的人著想,想著他們所犯的錯是外來的威逼利誘;想著他們縱然做盜賊,也無法糊口;想著他們每日都被人罵而心神不寧,等等。


    這就是悲天憫人的聖賢情懷,也是中國可憐天下父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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