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你不用來了。”


    一天夜裏,在一團漆黑的房裏,並排躺在各自被窩裏時,裕誌這樣對我說。


    收拾工作還在不間歇地持續進行,盡管每天並沒什麽繁重的勞作,裕誌看起來簡直好像害怕事情做完。到了夜晚,我們照例隻吃鍋起麵,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停滯的感覺,時而在白天裏悄悄回家吃麵包。


    “怎麽了?”我問,聲音清晰地傳遍一無所有的屋子的角角落落,聽起來像在演戲。


    “有點麻煩事。”


    他說完,我反射性地應聲:“明白了,是清理那個祭壇吧!”


    我不知道那樣的話怎麽會從我嘴裏出來,可我的確那樣說了。明明根本一直以來已經忘記它的存在了,我卻怎麽想到這茬了?


    “喂,別得意,這可不是有獎競猜……”裕誌一臉驚訝,“不過讓你猜中了,真不可思議。不錯,不清理那東西的話,就讓它毀了一間房了,太浪費,氣味又難聞。”


    “我幫你。”我說。


    “可是……”


    “就這麽辦,睡覺吧。”我說完閉上眼假裝睡著。


    我有我自私的打算。要我一輩子在噩夢中看到裕誌單獨清理那個祭壇,我可不幹。我認為絕對會那樣。我相信,兩個人之間發生什麽不愉快的時候,肯定會在夢中看到不好的場麵,而且那一定比觀看實際情景要鮮明得多。既然如此,我寧肯實實在在地親眼見到那樣的情景。


    而且,在他進行如此痛苦的作業的時候還不幫忙,朋友這個詞還有什麽價值?


    第二天早晨,天晴好得恐怖,仿佛台風剛刮過。我於是稍稍鼓起了一點幹勁,一大早便起來在院子裏灑水。父親出門上班,看到近乎裸體的我在灑水,似乎不好意思靠近,隻微微笑著出門而去。此情此景,無可言狀,可人可心。


    我一麵灑水“製造”彩虹,一麵望著倒映在泥潭中的美麗晴空和流雲。我意識到,這些小小的、逗人發笑的小插曲就是構成我們人生的細胞。要長久保持善感的狀態並不容易,為此我非常需要天空的美景、花草的芳香以及泥土的氣息等等。因此我想對裕誌說,我們出去旅行吧。假若不看看美景,鬱結的情緒將像泡菜那樣越醃味越濃直至凝成一團。而去一趟溫泉,泡一個露天溫泉浴,在滿目蒼翠中與峽穀溪流做伴,然後去吃難吃的生魚片和野豬火鍋,邊吃邊抱怨,也許精神就會好起來。


    潮濕的假山石閃著光,非常美,但我渴望看到更壯觀、更美麗的景物,渴望得要命。站在紛飛的水霧中,我這樣強烈祈求:祈求上蒼成全,讓裕誌興起出遊之心。盡管祈求之後轉眼即忘。


    回到裕誌的家,陰暗的窗戶敞開著,看來裕誌已經在幹活了。見他戴著口罩和手套,我撲哧笑起來。


    “我是誇張了點,可你別笑,要是你接觸了這些灰塵和黴味,保準想弄得和我一樣。”透過口罩,他的聲音甕聲甕氣的,聽著挺嚇人。


    於是我決定照著他的模樣武裝自己。


    裕誌的第一步工作是拆掉那個巨大的祭壇,這事我幫不上忙,就決定在旁邊將他拆除的東西分成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兩大堆。怪東西很多,有照片、裝有混濁液體的瓶子、蠟燭、塑像、裝飾物、寫著怪異文字的經書模樣的東西、似乎昂貴之極的劍、像是沾了血的布,還有些東西完全叫不出名稱。它們雖然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畢竟,我多少積累了一些閱曆和知識,所以所有一切都比小時候看到的感覺更可怕。


    然而從垃圾這一視角來看,這些沾滿灰塵的物件要被按照一條可否焚燒的標準來區分,不是不可笑的。無論如何神聖的事物,隻要價值不明就可以這樣分類,這一點,在這項但願盡早結束的令人鬱悶的作業中,或許至少算一絲亮色吧——戴著口罩的我想。


    “喂,裕誌,”我說,“覺不覺得戴上口罩就能清楚聽到自己腦子裏的想法了?”


    “那好啊,以後你饒舌的時候,我就叫你戴上口罩好了。”


    “說話別太過分哦。”


    我們邊聊邊忙活。見我突然停下手來,裕誌望向我,“怎麽啦?”他問。


    “這個好惡心。”我指著祭壇最裏麵被粉紅布包著的一隻小罐子道,“這是什麽?你瞧,會是什麽呢?”


    “不知道,閉上眼整個扔掉吧。”裕誌說。


    我體內的好奇心愈發不可遏止了,我感覺它在告訴我,此時此地不看上一眼,令人不快的印象就將永遠存在我腦中,並且始終沒有一個具體的形象。


    “不,我要看看。”


    我說著撬開了罐子蓋,裏麵有個東西臭不可聞,裹著染了血的好像舊紗布的東西。我立刻意識到,這屋裏的臭味就來源於此。那東西很輕,表麵粘了一些叫不出名的物質,呈黃色。


    “這個……莫非是人骨?”我說。


    一看裕誌,他臉色變了,正以一種非常微妙的速度呈現出驚訝的表情。原來,當一個人真正受驚,他就會這樣靜靜地瞪大眼睛。裕誌沒作聲,目光定在那塊陳舊的骨頭上,簡直像要確定他的驚訝,也仿佛時間已經停滯。


    我迅速丟開了它。那臭味,屬於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一類。我的本能似乎隔著口罩也能清清楚楚感覺到那氣味,並且正在驅使整個身體來抵抗它進入我的身體。我不禁想,屋裏的空氣一定正在發生質變。


    我呆呆地拈起那骨頭正準備扔掉,裕誌冷不防叫起來:“等等!”


    一看,他哭了。他的樣子就像個小孩,一邊眼淚止不住地流,一邊又竭力要說話,想表達什麽。


    “究竟是什麽?”我問。


    裕誌止住嗚咽道:“這個說不定是我兄弟的骨頭,所以,不要扔掉,把它埋起來吧。”


    “是嗎……”


    我雖然不明情由,但聽了這話,也不禁覺得這汙穢可怕的東西一下子變得重要了。


    我等裕誌接著往下說,但他隻一個勁地擦眼淚,拚命想把哭止住。我不再多問,對他說:“那就埋在山茶樹下麵吧,埋在奧利弗旁邊,怎麽樣?”


    “嗯。”他點點頭。


    就算骨頭本身變得再怎麽重要,可臭還是臭,所以我把它重新包好,放到了窗邊。


    傍晚,夜幕臨近時,我們終於整理好了那間屋子。然後,我們來到昏黑的院子裏,默默地揮動鐵鍬,讓那個小包回歸泥土。盡管我們將它埋得深之又深,但並不等於它不曾存在過。我們默默地拍掉身上的泥土,心情平靜。我想起掩埋奧利弗時的情形,那時我好難受,甚至想,既然遲早要回歸泥土,為什麽還要出生、生活?在安葬奧利弗的時候,有好幾回,我們神思恍惚:咦,我們都在院子裏了,奧利弗怎麽還不跑過來?那一瞬間、一個瞬間的傷痛痛得我們窒息。記得掩埋奧利弗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黃昏,黃昏天空的那種藍不著痕跡地讓世界浸潤其中,星星稀稀落落散布於天幕各處,灼灼閃亮。


    屋裏剩下的幾乎都是恐怖的各種紙頭了,我們決定將它們堆在院子空地上燒掉。感覺清理工作進入到高潮階段,我幹勁十足起來,連山芋也去買來了。我決定將它們一個個挖空心,注入奶油撒上鹽包上鋁箔,然後管它們叫“被詛咒的烤山芋”,接著和裕誌相視而笑,以求裕誌家的秘密從此煙消雲散。黑暗中,一堆小小的篝火燃起來,院子頓時被映照得很美,火焰舞動著,那些可怕的紙片化成灰燼飄了起來,橙色的火光一閃一閃,疊映在裕誌灰暗的臉上,使他臉色看起來很健康。


    我把母親也請了來,三個人一起吃起了烤山芋。我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們正在對長期以來凝固住時間沉睡著的那座祭壇,進行一次具有建設性意義的利用。


    “烤得不錯!”


    “可惜山芋吃不了很多啊。”


    “不過今天都累了,沒什麽食欲,這些也差不多了吧。”


    “要不待會兒煮點粥吧。”


    從旁看來,我們一定是在早春時節燃起篝火、啃著山芋聊天的一家子,至少看不出我們是在竭盡全力燒掉那來自異國的可怕物什。一股奇妙的自由感在空氣中飄蕩,這感覺並非來自不斷變幻形狀的、熊熊燃燒的火苗,而是由於裕誌,他手持鐵條從火中取出山芋的樣子看上去比以往都更強壯有力,也明朗多了。也許,對裕誌來說,清理這個祭壇具有某種重大的意義。那祭壇可能一直在束縛著他,即使他沒意識到。晚風涼爽地吹送,仿佛全然不知空氣中飄浮著灰塵和黴味。悲慘、惡心和一身輕鬆,都好像逐漸消失在了春天朦朦朧朧的夜空裏了。


    那天夜裏,我無法入眠,裕誌似乎也不例外,輾轉反側。整理一新的屋子,感覺像在對我們施加一種壓力:下一步怎麽辦?


    我沒有搬家的經曆,但我想,假如長大後某一天搬了家,在一個空蕩蕩的地方迎來一個全新的、不曾體驗過的夜晚,或許我會傷感的。閉上眼,往事一幕幕複蘇了,包括幼年的經曆,包括爺爺在世時尚餘一絲生氣的這個家的有關回憶:常常從爺爺那裏得到點心;從遊泳池回來後曬著太陽睡著了;這種時候爺爺發出的響動令人備感溫暖;幼小的裕誌和爺爺同心協力一件件認真晾曬衣服時可愛的樣子,如此種種。


    我一會兒哼哼歌,一會兒打開小台燈看看書,一會兒又把燈關上,折騰來折騰去,就是睡不著。


    “睡不著。”我說。


    “我也是。”裕誌應道。他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眼珠黑漆漆的。


    “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告訴你。”他說。


    我躺在被窩裏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心想一定是有關他死去的兄弟,然而竟完全不相幹。


    “聽說我爸不久前死了。”


    “啊?”我吃一驚,其實是因為感到暗藏的那一丁點睡意一下子沒了影兒。


    “怎麽沒有葬禮?”我問。


    “聽說是集體自殺,就是供奉那種祭壇的宗教組織弄的,先服毒,然後燒毀建築物,弄得屍體都無法辨認。確切情況雖然還不太清楚,但他多半也在裏麵。”裕誌的語氣很平淡。


    我從報上讀到過這一事件的相關報道,但怎麽也想不到竟然與自己身邊的人有關,我腦子霎時一片混亂。


    “看來,今後再做噩夢,我都不用怕夢境成真了。”


    “夢?”裕誌問。


    “沒什麽。”我不再作聲。


    我曾經一度和裕誌一同離家出走。看到裕誌乘坐交通工具遠行,除了去醫院照料爺爺等不得已的情況之外,那次完全可以說是唯一的一次。裕誌從不在外留宿,連修學旅行也找各種借口不去。


    那時候我們剛剛成為高中生,所以應該是初夏時節。


    要問為何離家出走,起因就是我做的一個夢。


    當時,裕誌父親的一位朋友說要從加利福尼亞來見爺爺和裕誌。對於一直平靜地生活著的我們來說,這不啻一件令人震驚的大事。裕誌表示他實在不想與那人見麵,我卻勸他說,用不著這樣頑固地拒絕,說不定因此能慢慢同他父親和解呢,不如去見見吧。然而,就在那人到來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非常不吉利的夢。


    在那個夢中,我在我房裏驚醒了,記得裕誌剛才還在身邊,醒來卻不見了。我奔到院子裏,天上有月,四周泛著淡淡的光。朝裕誌家一看,平時絕對亮著的廚房的燈也關了,裏麵漆黑一片,而且屋子形狀也有些異樣,那不是我平常見慣的裕誌家,立在那裏的是一幢鋼筋水泥的大型建築。啊,裕誌和爺爺去了美國來著?我在夢中想。


    我內心與其說失落,不如說感到沉甸甸的。我小聲地唱起歌,想以此鼓勵自己,這一來,我自己的聲音竟宛如從立體聲耳機直接傳入耳中一般,在夢中大聲地回響、縈繞。那種感覺討厭極了,我蹲在了院子裏。空氣寒冷而凝重,夜似乎遠比往常黑暗。我撒腿奔跑,想要逃離這地方,一回神,人站在裕誌家門口。我喊了喊裕誌的名字,沒人回應,一股血腥味卻撲鼻而來。沒錯,那是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夢中,唯有那股味道,清清楚楚地烙在我腦子裏。房子裏頭一片漆黑,感覺有些發潮,我赤腳走了進去。我是鼓足勇氣走進去的。盡管屋裏的模樣和我印象中的裕誌家根本不一樣,但我還是繼續往前走。眼前總之是漆黑一片。走廊上不知為何到處有水潭,因為黑,也不知道水的顏色是紅的還是透明的。我心情很不好,隻想快點見到裕誌。哪裏也不像有人的樣子。然而當我推開一個陌生房間的門一看,卻發現裏麵一張椅子上掛著裕誌常穿的茄克。凡事一板一眼的裕誌怎麽會將衣服這樣隨隨便便扔著不管呢?奇怪。我心中納悶。


    平常,一見到我把脫下的衣服隨意亂扔,裕誌便會很不高興地幫我拾起來掛在衣架上,或者疊好,想到這,我心裏暖融融的。接著猛然驚覺,回想起那種不高興的麵孔竟讓我頓生暖意,這說明此刻我和裕誌之間產生了極大的距離。就像每當想起那些死去的人,連不愉快的回憶也能使我們產生溫暖的感覺一樣。於是,我上前去觸摸裕誌的茄克,去聞上麵的味道,就在這時,我倏地明白裕誌已經死了。裕誌在某個很遠的地方,滿身血汙、支離破碎地死了,因此,這個家裏充滿了血腥味。裕誌的茄克將這一切告訴了我。我坐在地板上,閉上眼久久地深深地吸著裕誌的氣味,隻想把那血腥味衝掉。我相信,即使遭遇事故或其他不測使我們永別,我和裕誌之間也決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們之間類似愛的、類似羈絆和約定和身為人類的尊嚴的東西,是不會改變的。可是我知道,這樣的死法卻是讓裕誌的靈魂本身絕對遠離我而去的一種死法;我知道,裕誌支離破碎了,他慘遭羞辱之後消失了,作為“裕誌”留下的隻有這件茄克。


    從那夢中醒來後,我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推醒裕誌,問他有沒有吸毒。也不管他煩不煩,告訴他不要去美國,也不要同他父親派來的人見麵,因為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裕誌敷衍地應了聲“知道了,我不去”,又睡了過去。


    我還是忐忑不安,睡不著,覺得這世上的陰暗力量將會透過窗子再次進入夢中,滲透進我的細胞。但是裕誌的鼻息拯救了我。我感到,即使裕誌蔑視我,罵我,喜歡上別人離我而去,也比不上剛才的夢境那樣讓我心痛。那種將一個人降生塵世的意義本身放入攪拌機攪得粉碎、形跡不留的死法,假如是自然之力所為,那也能叫人死心斷念。但最怕就是想到自己明明能夠製止卻沒去製止……不知怎的,我感到那種可能性已經滲透到現實當中來了,我怕得不行。我確信,裕誌父親信奉的宗教是邪惡的,他們肯定在進行一些恐怖的活動。冥冥中有什麽在這樣告訴我。我不知所措,害怕得渾身發抖。


    幸好裕誌像個傻瓜似的用力地一呼一吸,拉住了我,使我免於被那什麽拽了去。我此刻就在他身邊,什麽事也沒發生,我不會再回到那夢裏,我不用再置身那種淒慘的地方——意識到這些,我終於安然入眠。我確切地知道,在這世上是有那樣死寂、酷熱、陰暗的地方存在,殺人、看人肉、摸人血,不對這些行為感到厭惡的思想,是以同等比重存在於每個人心中的。正因為知道有這樣的地方存在,我才能極其平常地堅持著不曾身臨其境。但假如誰受了那世界的誘惑,我卻無法阻止他。在那個陰暗的世界裏,人與人是單純的同類關係,感情不會產生深刻的碰撞與交流,唯有力量和孤獨決定人們的行動。即便如此,那也是與我們生活其中的現實世界相匹敵的、一個真實的世界。我不願讓裕誌去那裏,因為他自出生之日起便一直像呼吸空氣一樣,被迫體味著已被稀釋成幾千分之一的那個世界。


    第二天醒來,發現裕誌早已起床,還莫名其妙地拿了一個大包過來,這讓我很驚訝。見我醒了,他說:“出去走走吧。”


    “為什麽?”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明白他在說什麽,當發覺自己的眼睛腫了時,我想起了那個夢,也想起了那討厭的血腥味。


    “依我的個性,很難做到明明在家卻拒絕同他會麵。要我給你收拾行李嗎?”裕誌一臉認真。


    “你又沒出去旅遊過,怎麽能幫人收拾行李?”


    “琢磨琢磨就會了。”


    “這樣行嗎,裕誌?”


    “昨晚上不是說好了嗎。”


    就這樣,我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隻給母親留了張字條說稍後給她打電話,不明所以地登上電車,奔向熱海[1]。


    裕誌在電車上出乎意料地興奮,他吃吃盒飯,喝喝啤酒,望望窗外,我卻還在因這突如其來的、普通戀人似的時刻而不知所措。隻記得自己說了好幾回“要做,準行”。裕誌說,待會兒給伯母打個電話,順便請她幫忙照看一下爺爺。他又說,其實我真正害怕的不是旅行,不是交通工具,怪隻怪我經常要做的一個夢。


    “夢?”


    “對,從小開始做了好多回,夢裏說我不在家的時候爺爺病死了。理論上我很清楚,我也知道,就算果真發生了,也不是我的責任。可是,我真的好怕。假如睡之前不先確定爺爺睡著了,我就會心發慌,沒來由地心驚肉跳。現在也是,心髒跳得厲害,人也有點焦躁不安。”


    “那為什麽還出來旅遊?”


    “因為我也不想見那個人。而且,你和我不一樣,哭鼻子可是不多見的,我被你的眼淚打動了,所以我想,至少這麽一回,我要做點年輕人該做的事,錯過這個時候,我還有什麽資格活著呢?”


    此刻,我生平頭一遭了解到,裕誌其實一直在思考很多問題,他其實在很多事情上有自卑感。在陽光充足的明亮車箱裏,我由衷地想:但願此刻能永恒。


    熱海的海水汙濁,建築林立,快從崖上墜入海中了。酒店到處客滿,貴得嚇人。現在不是旅遊旺季,隻是平常日子,小旅館都關著門。當裕誌說“沒關係,我們帶著錢呢”時,我生平頭一遭感受到心中莫名的陣陣悸動,感覺我們簡直就像戀愛中的一對戀人。我們轉遍大街小巷,中午吃了魚糕[2],接著看海、午睡,但我們仍無心在熱海過夜,便又乘上電車到了伊東[3]。


    伊東有家旅館叫新鳩屋,對了,聽說是帶消防車的,裕誌說。我說,那就放心了,就住那裏吧。在伊東一問有消防車的新鳩屋,馬上有人給指了路。旅館實在太大,早顧不上懷疑你的年齡,價格也並不怎麽貴,因此我們很快辦好手續,住進了榻榻米房間。從窗口望出去,燦爛的落日下,綠樹和大海相互映襯,像盆景一般和諧統一。


    “景色真漂亮!”裕誌說。


    和裕誌一起生活了這麽久,我現在才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他其實並不討厭觀賞新奇的景致,感受大自然的壯觀,以及置身於非日常的空間裏。因為從剛才的那句評價,從那興奮的聲音裏聽得出他在為自由而喜悅。


    我給母親打電話,一說“我們在伊東”,她立刻小聲喊道:“哎呀呀,是嗎,怪不得一大早不見人影呢。可是為什麽呀?”


    “裕誌好像不願見那個從美國來的人,他說怕見了麵會改變主意。”


    “他是怕辜負我們和爺爺吧。”母親說,“你們看著辦吧,這時候最好依著裕誌的想法做。這邊我會幫他看著,同時問清楚情況。再說,事到如今,就算萬一他提出要帶走裕誌,本人不願意也沒辦法,放心吧。”


    “爺爺的身體,您也看著點。”


    “知道。你幫我告訴裕誌,我不認為他這是逃跑。等他長大了,再憑他自己的意誌去見他父親也行的。我倒是覺得,他父親沒親自來傷了他的心呢。”


    母親果然厲害,我那時想,我模模糊糊感覺到的事,母親輕輕鬆鬆就說了出來。老早以前,我就強烈地感到,即使我和裕誌不怎麽堅持,不知不覺間他也已經完全獲得了家中所有人、從父親母親到奧利弗的認可,成為了我們家的一分子。


    我一直都明白,裕誌本能地在尋求著真正的家,即便它根本不存在。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也一直都能理解。假如不曾做那個夢,我也許會對自己說,說不定裕誌還是去美國生活比較好。我會想,與其永遠在夢中虛構自己的父母,還不如幹脆試試和他們共同生活。理論上是可以這樣想,但現在我已經做過那個夢了,我感覺到我的心在掙紮、在求救。必須製止他!不能因為那隻是一個夢而掉以輕心,即使沒把握,也決不能讓那不祥的預感變成現實。裕誌想見他父親的真實想法,總之這個時候必須加以阻止,哪怕他認為是我不對。我進而又想,人生中,也許時常會有不能因為本人意願如此便滿不在乎任其發展的事情發生。可能也有一些事情需要你為了隻能說是直覺的一種東西而全力以赴,就算自己心慌意亂也要不管三七二十一采取行動,哪怕這些行動莫名其妙、不到後來不知結果如何。


    那個時候,我對和裕誌相伴的人生產生了懷疑。我對怪人裕誌心存膩煩,加上另外有了心儀對象,周圍的朋友又正好處於享受戀愛的時期。經常地,一想起隻要和裕誌在一起就一輩子做不成的事情的清單,我就暗自歎息。有時也想,照現在這種環境,我即使交了新男朋友也無法同裕誌分手;也許我們還是拉開一點距離,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思考一下人生比較好。那時,我正處在一個就我而言少有的、以一種羨慕的眼光看待社會潮流的時期。


    但是,即使再怎麽把裕誌看成是一個麻煩,我也還不至於愚蠢到輕慢地對待生命中無可替代的這個人。


    回頭一看,裕誌正躺著看電視,他已經把浴衣拿出來了,看樣子想去洗澡,我想著能說的先說,就將母親的話轉告了他,然後登上一部大型自動扶梯去澡堂。


    令人驚訝的是,在傍晚的那個時刻,女澡堂裏竟隻有我一個人。我從未進過這麽大的澡堂,心裏很是不安。我在裏麵玩遍各種花樣,卻還是泡不下去。回屋一看,裕誌先回來了,他心情果真變愉快了。盡管他並沒有笑嘻嘻的,也沒有明確說自己心情好,但不知何故我就是知道。我想,裕誌其實一直渴望著穿浴衣、泡溫泉、在海邊曬太陽曬到累,隻是沒有機會罷了。


    半夜裏穿著浴衣去新鳩屋裏麵的拉麵館吃麵,真的是非常開心。裕誌居然去泡了三次澡。此外,在自家房間以外的地方兩人同眠還是第一次,以致興奮得睡不著,這滋味也挺有意思。我們裹在嶄新的被單裏,手拉手躺著。一種奇妙的寂寞感油然而生,仿佛我們離開家門來到了遙遠的地方。


    “既然睡不著,做愛怎麽樣?”


    “我太緊張,挺不起來。”


    “我也不踏實,這屋子太大。”


    “咱們的屋子簡直像個小窩。”


    “可不?”


    我們明白了:即便隻字不提“父親”或“加利福尼亞”,它們也已經追著來了。黑暗中,似乎有種種的可能性在蠢蠢欲動。


    “不過,你能脫光衣服給我看看嗎?我想在家以外的地方看看你的身子。”裕誌說。


    “行呀。”


    我有點緊張,但還是脫去了浴衣。說到底,高中生穿浴衣太不搭調,活像校慶演出時的裝扮。我想,等哪天到了適合穿浴衣的年齡,不知我和他可還在一起。月光下,我的裸體很白,胃部因晚飯和拉麵而突起。在裕誌麵前裸露身體一直是我人生中很自然的一個部分。和他做愛竟也是自然而然開始於小學時期。對於我的這件事,朋友們經常給出這樣的評論:說無聊是挺無聊的,可說勁爆也夠勁爆的。


    “能看到高中生的裸體也隻有在這個時候啊。”裕誌笑道,“在家裏,感覺那麽自由,可還是有奧利弗,有你年輕的身體,有好多人和物守護著我。”


    “這回我是明白了,你是我們家一員,雖然誰也沒有公開說出口,可就是這麽想的。”我說著笑起來,“哈哈,光著身子這麽一說,感覺像在發表宣言。”


    “我也深有感受。聽我說,我們結婚吧?”


    “啊?”我吃一驚,不由得拿浴衣遮住了身體。


    “招我做上門女婿好嗎?隻要你家裏人同意,我們可以馬上結婚。”


    “好當然好……”


    無所謂討厭或歡喜,沒有無奈,也沒有悲觀地哀歎人生沒有選擇餘地,當時我隻覺得有樣東西炸開了,空間霎時開闊了,人仿佛置身廣闊天空之下的感覺……有星星,有食物,有蠟燭之類的美麗亮光,空氣清新,感覺豁然開朗,似乎這世界也不全是墨墨黑。每次產生這樣的感覺,我便要向前邁進。這也是命運的安排吧,我想,於是決定還是讓自己成為裕誌的家人。


    “回去後和大家商量商量?”他說。


    “裕誌,你不是因為自暴自棄才這麽說吧?”我試著激他一下。


    “不,我隻是想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立足點,否則無法開始人生新的一頁。我不想永遠做一個被人遺棄的小孩,永遠隻是進進出出打擾你們家。”


    裕誌回答道。因過於驚訝,我光裸著身子陷入到沉思中,拉著裕誌的手沒再說話,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第二天,我們在海邊溜達了一天,不料認識了一位出租車司機,他和我們約好,晚上天氣好的話,就帶我們去看夜色中的富士山。這位大叔說,他經常在海邊的幹貨店裏休息,但卻從未見過像我們這樣能溜達的年輕人。


    這倒也是。在海邊溜達,想象中挺容易,實際上很難。衣服、頭發和手都會漸漸地被海風和沙子弄髒,導致人心情鬱悶,飲料和食物之類又轉眼消耗一空,要想超越這些障礙在海邊無所事事地或坐或躺,你必須稍稍改變對時間的感覺。我在院子裏已經學到了這一手,而裕誌本來就漫無目的,因此我們毫不費力就做到了。


    “我們今天純粹是閑逛,又沒地方可去,所以打算晚上回熱海。”


    我一說,大叔就問:“離家出走?”


    “不,是新婚旅行,回去就入籍。”我說。


    裕誌似乎想叫我別多嘴,卻又默不作聲。


    大叔與我們說定,看在喜事的分上,兩千塊送你們到熱海,同時帶你們去看富士山。


    我問裕誌,旅行就是因為有這種事才有趣對吧?裕誌點點頭。那以後,我也從不曾因為同裕誌結婚而興奮過一回,大多時候我都在憑空想象這樣一幅圖景:“假如不走這條人生路,我要去外國生活。我多想找一個從保時捷到卡車什麽都能開的、非常陽光感覺很好的、能陪我到處去旅行的、充滿男子氣概、爽朗英俊、金發高鼻的人,讓他愛我愛得發瘋,然後跟他結婚啊!而且,他個頭高大的媽媽還親自做菜給我吃,都是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美味佳肴。”然而在那個時候,在伊東的海邊,盡管大海灰蒙蒙,海濱也灰蒙蒙,天空也陰沉黯淡,隻漏出斑斑點點的藍,但海風卻十分和煦宜人,以致令人覺得景色很有味道,偶爾波浪還濺起白沫漂漂亮亮地湧過來。就在那時那地,我感歎:直到昨天和他還是一種無可名狀的關係,現在卻成我未婚夫了,這個裕誌!想著,我有點想哭起來。


    裕誌再也用不著等待他那業已不在的父母,至少他擁有了等待他的地方。雖然事實上誰都沒有那樣的地方,但別人卻不會像裕誌那樣被人長期不斷地大聲點破“沒有”這一事實,我想。


    晚上大叔真的到海邊來接我們了。風大起來,吹得夜空放晴了,我和裕誌躺在海灘上看星星。大大的圓月高懸空中,看不見幾顆星星。


    “大叔您真來啦。”我說。


    “你們也果真溜達了一整天啊!”大叔當真驚訝道。他人不錯,好說話。


    “我們買了些幹貨,還去丹尼斯[4]吃了晚飯。”我應道。一天下來,再怎麽都全身汗黏黏沾滿灰塵了。


    車沿著黑乎乎的彎彎曲曲的山路爬到一個高處,大叔突然停止了講述,叫道:“瞧!”我們應聲回頭,但見雪白的富士山朦朦朧朧浮現在眼前。


    “真美!”


    我們同時讚歎一聲,屏住了呼吸。大叔將車停在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三個人一道下了車。“想必你們從沒見過,月光下的富士山是最美的,不過要是月亮接近滿月天卻陰沉沉的就不行啦,你們倆運氣不賴哩。”大叔說。


    富士山聳立在黑暗中,看上去像一個會呼吸的活物。那美麗的形體勾勒出長長的線條,爽利流暢,直至山麓,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青白色的光芒,遠較白天所見的優雅,顯得是那樣地光滑,引人伸手觸摸。山腳下的夜景燈雜亂無章地裝點著山麓,天上有月亮以及明亮的星星。美景如畫。仿佛唯有那裏的空間性質是與眾不同的。那景象,令我想要相信那空間是由更加澄澈、一觸即碎的原材料構築而成,它擁有比我們居住的世界更高階的世界的景色。假如有人說,那不是富士山,是月亮降臨人間了,正在休息呢,我肯定相信。


    能欣賞到如此美景真是太好了,我們默默感歎道。它過分美麗,使我們無言。大叔本著好東西要與人分享的想法邀請了我們,承他好意,我們得以共享美好。


    到了熱海告別了大叔,我和裕誌已經精疲力竭,錢也沒了。我們就那樣擁抱著富士山的空氣,進了一家帶溫泉的情人旅館,縮在誇張的大床上睡死過去。


    然後,我們照樣四處溜達,一周後錢徹底花光用盡,就回了家。對於不習慣旅行、錢又不多的我們來說,太吃力了,旅行暫時可以免了。——我們一路說著到了家。誰也沒衝我們生氣,說到反應,也就隻有母親高高興興把我們帶回的幹貨烤了做菜。


    聽說他父親派來的人隻同爺爺見了麵,放下禮物就回去了。看來那次會麵相當無趣,誰也沒詳細說明經過。來人的目的,似乎隻在解釋清楚一件事:盡管裕誌的父親很想見裕誌,希望他務必來玩,但即使裕誌現在入教,也當不上幹部。據說爺爺大發雷霆,吼道:“我早跟他斷絕關係了!”把人趕跑了。他父親沒托人帶照片來,也沒寫信。裕誌因而又一次將內心某處早已不存指望的東西進一步沉入到一個叫做無所謂的境地。


    “裕誌,剛才我想起之前去熱海那時候的事了。”我說。


    裕誌還沒睡,應道:“富士山真漂亮。”


    “裕誌,明天開始我們怎麽辦?”


    “明天再想吧,今天累了。”這麽說完,他沉默了半晌,然後聲音發顫道:“出去旅行也許不錯,現在再也不用擔心在家等我的爺爺了。”


    爺爺決不慈祥也不喜歡小孩,但他決不會因為嫌裕誌麻煩而將他送到加利福尼亞去;他從不抱怨,始終守護著裕誌。


    “就這樣,裕誌,我們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去什麽地方都行,我其實並不討厭旅行,也不討厭坐車。”


    “去看動物怎麽樣?”


    “嗯,那也行。”


    裕誌的眼淚滴落我的手心,滾燙。待在這個家裏已經沒事可幹了,去哪兒都行,裕誌說。我們明天就想想去什麽地方吧,我輕聲道,聲音也被黑暗吸收了進去。  <hr/>


    [1]熱海:日本城市名,位於靜岡縣伊豆半島根部東岸,多溫泉。


    [2]魚糕:日本一種獨特的熟食,將白色魚肉磨碎,加調味、加熱而成。


    [3]伊東:日本城市名,位於日本靜岡縣東部、伊豆半島東岸,多溫泉。


    [4]丹尼斯:英文作“denny''s”,連鎖式家庭餐館,總部在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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