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命運強行的安排,在巷子深處,我們兩家的房子原本就緊緊相挨。一座是日式老宅,沒有庭院,小小的,住著裕誌和他的爺爺;另外一幢則是新式商品房,我父親和繼母買下的,有一個大院子。隔開這樣的我們兩家的、說得更簡單些就是裕誌的房間和我的房間的,隻有一個院子和一道矮矮的竹籬笆牆。


    從戶籍本上看,我和裕誌是五年前結的婚,在我們十八歲的時候。


    當我們提出“想姑且先結個婚”時,沒有一個誰反對。


    我們也沒有舉行儀式,隻是將裕誌的戶籍轉到了我家。也因為,假若不結婚,裕誌那位住在美國、沒見過麵的父親就有可能來要求帶他走;假設沒有這可能性,我們大約不會在那個時候特意結什麽婚。所以其實生活並未發生任何變化。沒有特別的熱烈場麵,樂趣也沒有增加,雖然曾打算過陣子就在附近找處房子搬進去,但最終也沒有實行,我還是和父母同住,整日遊手好閑,裕誌也仍舊和他爺爺住著,一麵打零工。


    裕誌的爺爺是在初春的日子裏去世的。


    裕誌希望他一個人整理遺物,我尊重了他的意思,葬禮結束後就不再煩他。他家裏的燈每天都亮到很晚。


    裕誌的爸爸沒來參加葬禮,這令我感覺蹊蹺,但我沒有問裕誌,隻是想,裕誌的爺爺不就是他爸爸的爸爸嗎,怎麽他的葬禮他兒子不來參加呢,難道他們真的斷絕關係了嗎?裕誌的媽媽好像是在加利福尼亞和裕誌爸爸分手後就去向不明了。聽說她給裕誌爺爺來過一封信托他照顧裕誌,以後再沒聯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裕誌的父母都在裕誌幼小的時候就拋下他去追求信仰,移居到國外去了。


    在裕誌整理遺物的下午,我總是獨自一人待在院子裏的山茶樹下。翻譯烹調書是母親的工作,我偶爾幫著草譯一些,或者在她忙不過來的時候幫忙做一點家務,此外無事可幹,時間多得是。山茶花正開著,晴朗的日子裏,我晾曬完衣物,就鋪上報紙和山茶樹相依為伴:時而閉目養神,時而睜眼四望;一會兒脫光了腳丫,一會兒又套回涼鞋。在山茶樹下坐著,透過濃密的綠葉,我能看到碧藍的天。山茶樹把它那擁有塑料般色澤的粉紅花朵和玩具樣設計的花蕊毫不吝惜地紛紛抖落地麵,給黝黑的泥土披上了濃豔的色彩。那色彩的組合反差鮮明,視覺衝擊力十分強烈。從幼時起,我每年都看著這棵山茶樹熱熱鬧鬧地綻放花朵,然後又痛痛快快地抖落它們。明明一切不曾改變分毫,卻隻有人,有時就這樣從風景中消失不見。裕誌的爺爺皮膚白皙,看上去就很虛弱的樣子。他總穿一條黑褲衩在早上五點拿一把大掃帚打掃門前衛生,如今,這樣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


    裕誌打小便極怕他爺爺死去。當爺爺感冒了,或者骨折、膽囊有結石——盡管這類疾病並不危及生命——需要短期住院時,裕誌便會擔心得什麽似的。看到他那恐懼的樣子,幼時的我常常想:“沒準想象父親、母親以及小狗奧利弗的死,不斷地想象,要比這種事真的發生了還可怕呢。”


    然而,無論我怎樣在不眠之夜苦思冥想,第二天早上一醒來,那些人、那隻狗便會以充滿生命活力的姿態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叫我將晚上的想法忘得一幹二淨。相比之下,裕誌則始終沒有機會從他的思慮中擺脫出來,日複一日在那陳舊的房間裏和沉默寡言的爺爺靜悄悄地生活著。我常想,透過他的心靈之窗看到的景色一定遠比我寂寞。無論我多少次牽他的手,怎樣抱緊他,還是唯獨無法改變那扇窗外的景色。


    我們家似乎也決不能說是平靜無事。父親和繼母正式結婚並買下房子,是在我七歲的時候。但那之前,在我記事以前,他們就已經生活在一起,所以一直到我長到很大,都以為繼母就是我的親生母親。之前因為住的是公寓,不能養狗,所以搬進現在這幢房子時,父親和繼母養起了梗犬奧利弗,長期以來,奧利弗就被當作我妹妹。


    做學生時,父親曾和他的朋友在海邊租了房子,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在學生中間,這是常有的事。大家畫畫兒,向父母要生活費,帶戀人同住,種植蔬菜,栽培大麻,製作家具。無論時代如何變化,這類人也決不會消失,他們是一群純真而誠實的人。在那裏,父親和我的生母相識了,他們很快結婚並生下了我。後來,其中有人要去東京繼承家業,那家業是一家餐館,於是父親決定隨他同去,共同經營,因為開店是父親夢寐以求的事。然而我的母親熱愛大海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很快厭倦了東京的環境,據說在我幾乎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她便離家而去了。


    後來,母親和一個澳大利亞人結了婚,去了布裏斯班[1]。我長大後,母親又和我取得了聯係,我也去布裏斯班玩過。


    母親出走的時候,父親已經認識我的繼母了,她是父親店裏的常客。她的工作從那時候起就是翻譯海外難得的烹調書、外出采購、擬定餐廳菜譜等。她是一個隨和可親的人,由衷地疼我愛我,她說,有我就足夠了,不需要別的孩子。


    搬入新家後,起初我極其討厭裕誌,他沉默寡言、皮膚白皙、身材瘦小、柔弱得像個女孩,引得附近的孩子們都討厭他,背地裏叫他“人妖”。我呢,心想,光憑住我家隔壁,就想我跟他要好,想得美!不過,我喜歡一個人待著,嘴巴又不饒人,所以過不多久,小夥伴也沒人睬我了,我隻好和裕誌玩。


    看到與爺爺相依為命並時常幫家裏幹活的裕誌,母親油然而生誌願者精神,有事沒事就招呼爺孫倆來吃點心或共進晚餐。裕誌的爺爺是那種隻要喝點酒吃點小菜就可以對付一餐的人,因此也樂得省去為裕誌一個人做晚飯的麻煩。


    接著背叛陣營的是奧利弗,它甚至熱烈地喜歡上了裕誌。它一副深深迷戀裕誌的樣子,裕誌一來就欣喜若狂,竟弄得我吃起醋來。但是不多久,我開始想,他能夠得到奧利弗如此喜愛或許有他的道理,於是開始不聲不響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經過一番觀察,我發現,和我自說自話的疼愛方式有所不同的是,裕誌對待奧利弗非常有耐心,不厭其煩地嚐試與它交流溝通。在給奧利弗梳洗身體、塗抹皮膚病藥膏和清洗耳朵這類事情上,我通常草草了事,但裕誌卻做得周到仔細,表現出驚人的耐心。我得出結論:裕誌喜歡狗超過了人,所以奧利弗也喜歡他。觀察結束的時候,我也徹底地迷戀上了裕誌。這樣心地美好、活得細致的男孩恐怕再也沒有了吧——雖然那時我還很小,卻也得出了自己的一個結論。這個結論至今未變,我想那是因為裕誌至今心地美好,雖然多少有些乖僻和內向,但仍舊細致地活著。


    我知道裕誌沒有爸爸和媽媽的原因,似乎是在彼此認識很久之後。


    在那個陽光火辣辣的夏日午後,我做了一件平時少有的事:去裕誌家找他,見門沒上鎖就擅自闖了進去。


    爺爺和裕誌似乎都不在。外麵陽光刺眼,走廊卻是一片陰暗,彌漫著一股好像混合了黴味和線香味的怪味。這幢帶有一點西洋建築感覺的日式老宅,頂棚非常之高,光線全部要從縫隙照射進來。因此,令人感覺夏天、生命的力量竟是如此遙遠。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等,站起身正想回到門口,卻看到右邊西式房間內有什麽怪東西。好奇心一下子變得無法抑製,於是我輕手輕腳地進了屋。那西式房間的門稍稍開著,裏麵有一個祭壇,陰森可怕到了極點。我隻知道那是西洋貨,因為風格既不屬於日本的也不屬於西藏的。祭壇上裝飾著形形色色的東西:蠟燭、骸骨、奇怪的畫、醜陋的聖像、可怕的照片、色彩各異的繩帶、劍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一些幹癟的東西。感覺它們整體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一種腥臊而潮濕的氣味。那氣味鑽進我肺裏,我覺得自己仿佛要從肺開始腐爛。對我而言,那些是存在於早晨的陽光、潔淨的水、小狗圓圓的眼睛之類的對立麵的東西。


    我靜靜地走出裕誌家的大門,回了家。過不多久,裕誌來到我家,他說,爺爺今晚要出門,我替他去辦了點小事。我沒吱聲,無法像平時那樣笑起來,於是狠狠心問他,你們家怎麽有那樣一些東西?裕誌顯得非常難過,他說,那是爸爸和媽媽離家時留下的,他害怕,不敢收拾起來,於是就讓它放著沒管,可總覺得那東西有一股臭味,所以偶爾給房間換換氣。是啊,果然很臭呢,我說,不過,沒經同意就看了,不好意思啦。說完這些,我又沉默了。


    後來我們像往常一樣,去給我家院子裏的樹澆水,欣賞隻在孩子的世界裏出現的小彩虹,彩虹搖曳著七彩的光暈,仿佛伸手可及。不久,奧利弗弄得渾身是泥,我們往塑料水池裏蓄上水,蜷縮起身子浸在水裏,撫弄撫弄濕漉漉的狗毛,一麵拍打得水花飛濺,在陽光下閃爍。


    小孩子不懂得勞心費神地沒話找話,所以有時我們比大人更能浪漫地品味沉默。我們通過不發一言,完美地達到分擔悲喜的效果。


    那個時候分擔的那份沉重……因為裕誌家裏有那個,所以他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樣……夏天,身邊有條小狗,過會兒睡個午覺,再睜開眼就到了晚飯時間,沒什麽好憂愁的。但那個夏日午後,那件事使我們感到了沉重。明明綠意正濃,仿佛夏天能持續到永遠,悲傷卻似乎已經在等待著我們。


    我告訴他:“裕誌,想成為我家的人,就算隻有心裏想,決定了你就來吧。我把窗給你留著,你隨時可以到我房間裏來。”


    “那當然好,可是,行嗎?”他睜著驚恐的眼睛問。


    “行。”我點頭。


    “那好,就這麽辦。”裕誌迅即回答。


    事實上,翻窗入室的事一直延續到現在。我想,裕誌一定很想那樣做,他也一定希望我對他那樣說吧。


    那一刻,就在彼此約定的時刻,我覺得天空一下子離得好近,奧利弗看起來清爽得一塌糊塗,裕誌也笑得很燦爛。我從來沒見裕誌那樣笑過,那笑容美麗得令我難以忘懷,它的美超過了以往我所見過的無論多美的人的臉。我感到我在一個正確的時間裏做了一件正確的事。那一刻,要是大人,大約就把它叫做“墜入愛河的瞬間”吧。但我們是孩子,我們正置身於遼闊、湛藍的夏日晴空之下,這兩點決不容許我們把它歸作那種廉價又瑣碎的事情。我想,正是在那個時候,我和裕誌,和奧利弗,還有那院子,向世界展示了我們像焰火一般美麗的風景,世界則對我們表示了它的愛戀。


    一直獨自整理遺物的裕誌不久開始半夜到我屋裏來了,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話也很少。裕誌經過慣走的山茶樹邊的那條小路、翻過竹籬笆牆、穿過院子而來的時候,奧利弗總能很快感覺到,並躍上凸窗,迎接裕誌的到來。然而現在,奧利弗已經不在了。


    半夜裏,裕誌總要咚咚地敲我房間黑魆魆的窗戶,還沒等我回話,他就推開窗猛一下跳進屋,砰一聲倒在床上。我在迷迷糊糊中撫摸裕誌的頭發,一麵想,啊,要是奧利弗在該多好啊。我希望奧利弗用它那小小的舌頭舔裕誌,希望它躍到裕誌身上,希望它趴在裕誌身上伴他入睡……但就連我,光是想象這些情景,也要流下淚來。奧利弗對我們的熱愛程度永遠和它幼年時毫無二致,哪怕它後來老了,眼睛看不大見了,身體不靈活了,直到最後身體變冷了。每當回味起它皮毛的溫暖觸感,我就知道自己還沒從悲傷中恢複過來,假如我說出“死是自然之道”,就是違心的。繼奧利弗之後裕誌又失去了爺爺,假若我動了念頭去想象他的心情,那就更加違心了。爺爺和奧利弗從裕誌的世界消失了,這究竟是何等的事,沒嚐過痛苦滋味的我其實肯定理解不了的。我的這種地方肯定也給了他安慰。


    於是,那段日子裏,我便代替了奧利弗。在小小的床上,我蜷縮著身子偎著裕誌入眠,甚至蜷得周身生疼。裕誌僵硬得像一塊石頭,使了勁睡,連個身都沒翻。半夜裏我常想,他這樣早上起來怕會渾身疼痛吧。


    一個春日將至的早晨,我問裕誌:“要我幫忙嗎?”


    “免了,現在還是每天起碼哭三回,我不想讓人看到我哭的樣子。”


    這種時候,我就完全沒了概念,不明白他是堅強還是脆弱。


    事實上,裕誌上個月開始去一個培訓動物美容師的學校上學,但因爺爺病倒就沒再去。我擔心裕誌會就此消沉,那樣我們就成了全球第一無所事事的夫妻了……氣氛消沉委頓,我都已經做好思想準備。感覺“未來”這個詞本身從他身上消失了。在爺爺病倒後那些因恐懼而顫栗不止的看護的日子裏,沮喪真的把他擊垮了吧。


    裕誌又開始獨自整理遺物了,有時還發出一種聲響,讓人聯想到改建房子。多少天,我遠遠地望著那副情景。一天下午,我在山茶樹下坐著,久久地坐著,花瓣要將我埋起來了——驀地,我拿定了主意。


    我告訴母親:“媽媽,我決定從今晚起住到那邊家裏去。”


    “去那邊?讓裕誌到這邊來不正好可以換換心情麽。”母親說。


    “這個家,對於現在的裕誌來說會不會太明亮啦。”我回答。


    我家明亮的大門、父母的笑臉、整潔亮堂的室內、一家人圍坐的飯桌、飯桌上隨意扔著的報紙、折疊整齊的衣物……這一切,對於整天介強抑心痛埋頭勞作的他來說,那刺激想來是過於強烈了。


    裕誌穿過院子的腳步聲,樹木的沙沙聲,我從幼年時聽到現在。我知道,現在的裕誌一步也不願跨出家門,隻在受不了要睡覺時不得已來我這裏。


    潛藏在院子裏的黑暗夜色將這些、將裕誌內心的真實想法告訴了我。裕誌的腳步聲的回響和他帶來的夜的氣息,讓我感覺到了他那顆苦悶的心。裕誌沒說出口的,我得以明白了。


    那天下午,我去了裕誌的家,裕誌露骨地表示出不悅,我不管他,自顧自進屋晾曬被褥,見狀,他一言不發回去收拾去了。屋裏仍舊彌漫著爺爺的味道,令人懷念的、舊布一樣懷舊的味道。環顧一圈室內,我發現他在以超人的進度收拾,仿佛要將多年的愁悶連帶著埋葬掉,仿佛迫不及待要忘掉爺爺曾經存在的事實……除被褥外,壁櫥裏已經空空如也,還用抹布擦得幹幹淨淨。而在爺爺劃作臥室的、屋角的和室,不準備扔掉的遺物收拾得格外整齊,裝在紙板箱裏碼得嚴嚴實實,不留縫隙,簡直如同一處遺跡。


    小時候,裕誌就是在這個房間裏和爺爺一起睡的。裕誌以前對我說過,他有時候會擔心萬一爺爺心髒停止跳動該怎麽辦,因此半夜裏老把耳朵貼在爺爺胸口。望著那整齊碼放著的紙板箱、按大小分好再用繩子捆紮好的書,還有堆放得挺仔細的家具,我感受到了裕誌真切的悲痛和他對爺爺靜靜的愛。我哭了。


    這時裕誌又抱著一個紙板箱走進來。


    “怎麽哭啦?”他問。


    窗子被紙箱遮擋了一半,淡淡的陽光呈四四方方半扇窗的形狀照在榻榻米上,我望著光線中飄舞的灰塵,回答他:“沒什麽。”


    他在我身邊坐下,說:“還是小孩的時候,我就不知不覺做好心理準備了,所以爺爺活著的時候,我好像就下意識地想過這個收拾的步驟,你瞧,我幹得很快。”


    “這又不是什麽好事。”


    “奧利弗那時候也一樣,自從它老了以後,我就老想著有一天它死了該怎麽辦。”


    “這個我可能也想過一點點。”我說。


    “它可是比我們老得更快,噌噌噌,像變魔術一樣。”


    奧利弗死的時候,是一年前的櫻花季節。


    那天,不知何故驟雨突降,像雷陣雨,天昏地暗,電閃雷鳴。裕誌不在家,害怕雷聲的奧利弗蜷縮在我椅子下麵不住顫抖。別怕別怕——我撫摸著它體毛倒豎的脊背安慰它,它不多久便沉沉睡去。不久我也受了傳染,迷迷糊糊打起盹來。


    醒來,雨住了,雲散天青,夕陽滿天,餘暉金黃,碧空透明,剛才的昏暗天空恍若夢境。看西天,甜甜的粉紅雲彩起伏如波浪,可驚可歎。陽光滿庭院,樹木透濕,閃閃發亮。


    “奧利弗,散步去。”


    我一說,奧利弗馬上撲過來,像年輕時那樣充滿活力。這是很久不曾有的事了,我很高興。路還濕著,閃著光亮。急雨打落不少櫻花。附近一所高中旁邊的坡道上種有櫻樹做行道樹,新飄落的美麗花瓣織就粉紅地毯,點綴了一路。夕陽下,挺立的櫻樹上還有足夠的鮮花盛開,含著水滴,晶瑩清亮。路上沒有其他人,天地間僅隻充盈著金粉交映的華麗光線,一番恍如非人間的光景。


    “奧利弗,櫻花好漂亮。”


    我情不自禁地對奧利弗說,它聽了,拿它漆黑而清澄的眼睛怔怔地仰望著我,那表情仿佛在說,比起金色的夕陽,甚至櫻花,我更想看著你。別這樣,我在心裏說,別用這種眼光看我。那眼光,仿佛在凝視珍寶、群山和大海,仿佛在說死沒什麽可怕,隻是再也見不到你讓人難過。事實上,我想我和奧利弗都明白,因為那天的氣氛那樣說了。一切都太美了,就連奧利弗身上已經顯得寒磣的毛也是金色的;一切似乎都在漸漸回到我們的童年時代,感覺我們好像能永遠地活下去。


    那天夜裏,裕誌來我家過夜,像往常一樣,我睡床,他打地鋪。我們老說什麽時候買個雙人床,可兩人都沒錢,所以隻好如此。然而,一度睡著之後,裕誌半夜三更被夢魘住了,纏得死緊。我嚇一跳坐起來,見他明明還在睡卻死命往自己脖子上亂揪亂抓,就拚命搖醒他。“你怎麽啦?”


    裕誌睜開眼,呼呼地喘氣。“做了個夢,有人掐我脖子,喘不過氣,真可怕。”他說完鑽進我的被子,緊緊地抱住我,身子很燙,像在發燒。


    “你在發燒吧?要不要我給你拿點喝的?”我說。


    “唔唔,我自己去。再上一下廁所吧。”


    他說著起床出去了。終於,平常的平靜似乎回歸到了黑暗中。裕誌的樣子就是這般異樣,讓人感覺有某種可怕的東西在我們的生活裏投下了陰影。莫名地覺得連空氣都悶熱起來,就開了窗,風嗖地吹進來,帶來潮濕的土氣、樹木的氣息、小小的月亮……我在心裏默念:快點變回平常的夜晚!星光閃爍,綴飾微陰的天空——那樣的平常的夜,然而,永遠不會回來了。


    裕誌悄然回屋。


    “怎麽回事啊,奧利弗,它沒氣了。”他說。


    奇怪的是,我並沒感到驚訝,果然,我首先想道。我理解了……所以,傍晚的風景那樣美;所以,奧利弗會有那樣的眼神。我還明白了裕誌做那個怪夢的原因。盡管如此,眼淚馬上奪眶而出。一切都安排好了似的。


    我們躺在奧利弗遺骨兩旁,哭哭睡睡,直到天亮。在我們中間,一個時代結束了。心痛得像被撕裂了一般。


    “有人死亡真令人痛苦啊。”我說。


    “這是沒法習慣的事啊。”裕誌應道。


    我還好,身上還有沒心沒肺的地方,任何事情,隻要我想隨便應付就能解決,再加上多多吃、好好睡,痛苦不知不覺間就克服了。我還在繼續做的就隻剩照料院子裏的樹、幫忙做家務、幫忙翻譯和照顧裕誌。父母也對我死了心,他們說我打工也沒一回做得長的。盡管如此,我還有至少幾個正當青春、充滿活力的朋友,他們向我講述某樣東西在人際關係中開花時氣勢如虹的壯觀,以及百草入春齊發,把土地變成綠地毯時的浪漫傳奇式的能量顯露。這樣一來,我也覺得好像有所了解了,從而能夠盡情地釋放自己。


    不過裕誌不同,他隻與不會說話的奧利弗和我家院子有著深厚的關係,他平日裏決沒有過多的期待。他就算會固執地沉默不語,我卻從未見他因憤怒而放任自己大喊大叫。裕誌的父母與和爺爺的共同生活從裕誌身上吸取並拿走的東西,無論我做什麽怎樣做,它們也決不會回來了吧。他是愛著我,但那並非我那些男性朋友對他們喜歡的女孩費勁思量的那種充滿異常強烈美感的愛,他的愛,宛若開放在空殼裏的一株小小的雛菊。


    “我來做晚飯,你想吃什麽?”我問。


    我的話音在搬空了什物的屋裏聽著怪怪的。碼放著的紙板箱仿佛是一些墓碑。裕誌青白的臉色,在茶褐色紙板箱的映照下,顯得愈發灰暗。清理一空的榻榻米空寂蒼白,彌漫著幹燥灰塵的氣息。


    問出口的同時我心裏一麵猜他會回答我“什麽也不想吃”。所以當他沉默片刻,說出“鍋起麵[2]”時,我驚訝得叫出聲來:“啊!”


    “鍋起麵還可以吃吃。薑末多放點,要辣。湯要讚岐[3]風味,甜的。”裕誌再一次開口說道。


    “明白了。”我說著站起來,離開這冷寂得恐怖的房間去了廚房。透過他家廚房的窗口看得到我自己的家。


    我仿佛是用全新的眼光重新望著那幅景色。


    陳舊歪斜的玻璃窗對麵,有我家的院子,裏麵枝葉繁茂,綠意蔥蘢,那熟悉的山茶樹和雜草叢生的小徑的對麵,滲漏出十分明亮的強光,那是我們家窗戶裏透出的燈光。我父母還年輕,他們常打理窗子,使窗前燈光明亮且強有力,那種氛圍充滿溫馨,非要你聯想到“家庭”這個詞。


    這個廚房我來過不止一回,可透過如此寂寥的窗口回望那個家的心,我卻從不曾留意。


    我感覺不可思議,原來,我住在那樣溫馨的地方麽。


    冰箱裏隻有啤酒和西紅柿,此外空空如也,更別提生薑了。擱物架上幹麵條倒是放了不少,所以我趿上裕誌的大鞋,回了娘家。一進自己住慣的家,便覺燈光晃眼,仿佛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因此,一切顯得異常明亮。母親坐在廚房裏,見到我就說:“真加啊,你的臉色死人一樣難看,你們倆待在那屋裏不大好吧?是不是兩個人情緒都太低落了?”


    “我也覺得像待在墳墓裏一樣。”我說。


    “還是回來吃飯吧。”母親說。小餐桌邊,母親的臉依然如舊。仍舊隻有我感覺仿佛置身另一個宇宙。這個家,始終一派寧靜安詳的景象,然而一步之外,各式各樣的人心所營造出來的各式各樣顏色的空間在你擁我擠。想到這,我忐忑不安。充斥著這個夜晚的是無盡的、深深的孤獨的色彩……也許是為了避免直接觸碰它,人們才或裝點家居,或倚大樹而坐的吧,我想。


    “唔,可現在還是去那邊的好。”我說,“能拿點材料做晚飯用嗎?”


    “隨便拿。你不累嗎?要不我幫你們做好?”母親說。


    “不用了,他好像隻能吃烏冬麵。”


    我答應著,一麵從冰箱裏找出湯料、蘘荷和生薑。離開那個家還不到一會兒,我便解了凍似的覺得輕鬆舒坦。裕誌的悲哀沉重而寒冷,即便他本人無意為之,我的心還是要被凍僵。


    外麵,傍晚的第一顆星已經升起,分明還是早春,卻已能感到微微暖意了。


    穿過院子,我重新回到了那個寒冷的世界。


    裕誌的確吃了很多鍋起麵,他看著活像一個吮吸麵條的黑洞。我被他的氣勢壓倒,很快就吃完了,但他卻一次又一次地要我給他煮。


    裕誌家的高級麵條必須煮十二三分鍾,很費時間。我做好湯,放足佐料,燒水,抄麵,倒舊水燒新水……關於自己這種做法,裕誌隻說了句——“好吃啊”。


    本來就話少的裕誌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結果我們一直吃麵吃到夜裏一點。在既沒電視又沒音樂的這間小小廚房裏,我們就那樣麵對麵地坐著。


    我的心因此有了太多的空閑,產生出一個惡婦般的念頭,我想用玩笑的口吻要求他:“好把這屋子改裝一下了吧,讓它亮堂點!”然而我終於沒有開口,因為覺得缺少談這種話題的氣氛。而且我知道,和屋子之類的容器相比,人的心更為重要。索性讓裕誌在這裏懷想爺爺吧,反正即使我哪天萬一真搬進來住,我們也不會有所作為,恐怕要一直住到白蟻掏空這屋子為止呢。


    不過不知為什麽,我感覺假如我住了進來,這個家也許會漸漸變得溫暖。不知不覺間,這個屋子裏麵已是如此地蕭索冷寂、空空蕩蕩了,不是因為爺爺的死,而是因為長年的沉澱,幹澀的悲哀從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朝中央飄浮、聚攏。但也許會一點一點地有所改變,而這種改變,或許並非仰賴我可能插的花草,也不靠我可能帶來的食物,而僅僅隻因為我的大腿、我的頭發、我的赤足,隻要這些充滿朝氣的活生生的東西在這屋子裏轉來轉去,某些東西就會重新回來,哪怕一絲絲一點點地。


    總之,看著浮在開水裏的雪白的烏冬麵,看著它們哧溜哧溜地進入裕誌嘴裏,看著看著,我感到了生命的活力正被直接地注入到他身體裏。以前我相信“食物要經過……多種過程後在體內轉變成能量”。但現在,望著眼前的畫麵,我體會到了“吃而後生”的道理。他的胃裏擠滿了長蟲似的麵條,然後,由於某種可愛的神秘力量,它們被消化,將裕誌的生命延續下來。剪下的鮮花一旦開始枯萎衰敗,即使采用水剪法也無法讓它吸取水分,但裕誌好歹還在吸取營養,這就好了,我想。  <hr/>


    [1]布裏斯班:澳大利亞城市名,位於東海岸,昆士蘭州州府。


    [2]鍋起麵:一種日本式麵條。將烏冬麵煮熟後連同原湯直接倒入碗內,再放其他佐料。


    [3]讚岐:讚岐國,日本舊國名,即今香川縣,素以讚岐烏冬(鍋起麵之一種)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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