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起始,我早已熟知。那是一切錯誤的開端。


    在我想象中,有一張桌子,桌麵濕滑,全是血。那是我母親的血。那麽多血,我想象,如墨水一般流淌。我想象,為了不弄汙地板,婦人們在桌下放了些瓷盆,這樣一來,我母親呼號的間隙,便被這種聲音填充了——滴答,滴答——就像艱難發聲的鍾擺聲。鍾聲之外,隱約聽到瘋子們的尖叫,看護們的嗬斥,因為,這是一座瘋人院。我母親是個瘋子。桌上綁著她的皮帶是謹防她一頭撞向地上,另一條皮帶勒過她的嘴,以防她咬舌自盡。還有皮帶分開她的腿,以便我從她兩腿間生出來。我出生以後,她仍被皮帶綁著,她們生怕她把我撕碎!她們把我放到她胸前,我找到她的乳房,吮吸起來。房間裏一片寂靜,隻有那滴答滴答的血滴聲在繼續。這聲音銘刻在我生命的最初,她生命的最終。因為很快,鍾擺慢了下來,我母親的胸口起起伏伏,最後,永遠地沉了下去。


    我感覺到了,我用力吸吮,婦人們把我從她身邊抱走,我哭,她們就打我。


    我在瘋人院作為看護們的女兒,度過了生命的頭十年。我相信她們是愛我的。瘋人院裏有一隻虎斑貓,我想,她們養我就像養那隻貓,當寵物一樣,還可以用絲帶打扮玩耍。我穿著和她們一樣的石板灰的袍子,跟她們一樣圍著圍裙,戴著帽子。她們給我係上腰帶,上麵掛了一串小鑰匙,叫我“小看護”。我在她們的床上輪流睡,在她們上班時跟在她們身後,在瘋人院走來走去。那間瘋人院很大——對幼年的我來說很大——分為兩部分,一邊關女瘋子,一邊關男瘋子。我隻看到女瘋子。我從來不喜歡她們,雖然她們也像那些看護一樣,親我抱我。也有瘋子摸著我的頭發流淚,我使她們想起她們各自的女兒。還有些瘋子比較難纏,對這些人,看護們就會鼓勵我站在她們麵前,用棍子打,她們專門給我弄了一根小棍子。看我打瘋子,看護們會哈哈大笑,說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了。


    從這裏,我學到了紀律和規矩的基礎,也順便對瘋癲的態度有了認知。這些都對後來有所助益。


    當我年齡漸長,懂得分寸,她們給了我一隻金戒指,說那是我父親的;一幅肖像,說那是我母親。於是我懂得了,我是個孤兒。因為我從未感受過父母之愛——又或許,我得到太多母親的關愛——得知此事,我並沒有感覺太沮喪。我覺得,看護們給我飯吃給我衣穿,都是因為她們喜歡我。我固然相貌普通,但在那個沒有孩子的環境裏,就被當作了小美人。我還有甜美的歌喉,能識文斷字的眼。我以為,我會一輩子當看護,逗瘋子為樂,直到終老。


    在我九、十歲時,我們都這樣以為。我十一歲的某一天,院長把我傳喚到她辦公室,我以為她要給我什麽獎賞。我想錯了。她隻是表情有些奇怪地跟我打了招呼,卻不拿正眼看我。她身邊有一個人,她說,是一位紳士。那時候,這個詞對我無關緊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意義會重大起來。“你過來。”院長說。那位紳士在一邊看著。他穿著一身黑套裝,戴著絲質的黑色手套。他斜著身子,杵著一根有象牙把手的手杖,上下打量著我。他的頭發正在由黑變白,他臉色蒼白,眼睛藏在一副有色眼鏡之後。普通孩子會被他的直視嚇倒,但我不是普通小孩,我誰都不怕。我徑直走到他麵前,他張開嘴,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尖是黑色的。


    “她個子雖小,”他說,“腳步聲倒很重。她聲音怎麽樣?”


    他的聲音低沉,發顫,語帶怨氣,仿佛顫抖的人影。


    “跟這位紳士說句話,”院長小聲對我說,“說說你今天怎樣。”


    “我很好。”我說。也許我言語太大聲,這位先生退縮了一下。


    “行了,”他舉起手說道,“我希望你會小聲說話,我希望你會點頭。”


    我點點頭,“我會的。”


    “我希望你能保持安靜。”


    “我能。”


    “那就安靜點——這就對了。”他轉身看著院長,“我發現她繼承了她母親的長相,很好。這會提醒她,不要重蹈她母親的覆轍。我不喜歡她的嘴唇,太豐滿,是個不好的兆頭。我也不喜歡她的背,太軟,而且駝背。她的腿怎麽這樣?我不要粗腿的小姑娘。你們怎麽把她的腿藏在裙子裏,裙子怎麽這麽長?我要你們這麽給她穿的嗎?”


    院長的臉紅了。“是女看護們無傷大雅的小娛樂,先生,隻是想讓她穿得和這兒的大家一樣。”


    “我付你錢,是給看護們提供娛樂的嗎?”


    他用手杖點點地,動了動下巴。他又轉身看著我,話卻是對院長說的,他說,“她朗讀怎樣?寫字漂亮嗎?來,給她一段文字,給我讀讀看。”


    院長遞給我一本打開的《聖經》。我讀了一段,那位先生又退縮了一下。“輕點兒聲!”他說,直到我把音量收成悄悄話。然後他讓我在他的注視下寫了一段文字。


    “女式字體,”我寫完後,他說,“裝飾線太多。”他雖然這麽說,口氣裏卻透著欣慰。


    我也自感欣慰。從他的話裏我聽出,我的字就像天使的字。後來,我真希望當時是胡亂塗鴉,鬼畫桃符。那一手娟秀的字是我的禍根。那位先生拄著手杖,探身看我的字,他的頭埋得那麽低,我的視線越過他眼鏡的邊緣,看見了他沒有血色的眼圈。


    “嗯,小姐,”他說,“搬到我府裏去住怎樣?你別對我癟嘴,注意點!跟我學行為舉止,簡潔的字體,你覺得怎樣?”


    我感覺就像被摑了一掌。“我才不想去。”我衝口而出。


    院長說,“不知好歹,莫德!”


    那先生冷笑一聲。“也許,”他說,“她遺傳了她母親那不幸的壞脾氣,也遺傳了她嬌小的腳。你喜歡跺腳是吧,小姐?好吧,我家大得很,可以給你一個遠遠的房間,我聽不到動靜就行。你在裏麵愛怎麽鬧就怎麽鬧,沒人理你。你再也無人理會,無人記得給你食物,然後你就會餓死——你覺得這樣如何,嗯?”


    他站起身,撣撣衣服,但衣服上並沒有灰。他不再看我,隻對院長吩咐了幾句。他離開後,我把剛才讀過的《聖經》摔到地上。


    “我就不去!”我大叫道,“他休想逼我去!”


    院長把我拉進她懷裏。我見過她鞭打那些狂躁的瘋子,現在她隻是把我抱進懷裏,像個姑娘一樣默默落淚。她語氣沉重地告訴我,我的未來,在我舅舅那座大宅中的未來。


    有些人請農民為他們飼養小牛,我母親的哥哥請瘋人院的看護們飼養了我。現在他要來把我領回去,烹調享用了。突然間,我就要拋下我的看護裙,鑰匙圈,小手杖,他叫管家送來了一套衣服,我要按他的喜好穿戴打扮。她帶來了靴子,羊毛手套,米色的裙子——一條討厭的,小女孩樣式的裙子,裙擺隻到小腿,從肩到腰加了骨製的內襯條,使其緊繃。她幫我拉上係帶,聽到我叫苦,她就拉得更緊。看護們在一旁看著,隻是歎氣。當我被領走時,她們一一吻我,卻都目光閃躲,不再看我。有個看護手快,拿出一把剪刀,剪下我的一綹頭發放進她的掛墜盒裏。其他人見狀,奪過她的剪刀,或自己拿出剪子或刀子,又拽又拉我的頭發,直到我的發根脫落。她們像海鷗一樣擠作一堆,對我跌落在地的頭發爭搶不休。她們的吵嚷讓瘋子們也在各自的房間裏尖叫起來。我舅舅的仆人趕緊把我拉走了。她帶了一輛馬車和一個車夫。瘋人院的大門在我們身後重重地關上。


    “怎麽能在這種地方養小女孩!”她說,用手絹捂住嘴。


    我不願跟她說話。窄小的裙子勒著我,令我呼吸困難,靴子磨著腳踝,羊毛手套紮手——最後我把它們扯了下來。她看著我,一臉自得。“脾氣不小啊,你?”她說。她帶了一籃子織毛衣的針線活,還有一包食物。有麵包卷,一小包鹽,三隻煮雞蛋。她把兩隻雞蛋在她的裙子上滾了滾,壓破蛋殼。雞蛋剝出來蛋白發灰,蛋黃太幹,幾乎變成了粉。我永遠記得那味道。她把第三隻蛋放在我腿上。我沒吃,任由雞蛋在我裙子上搖晃,直到跌到馬車的地板上,摔壞了。“嘖嘖,”她說。她取出毛線活兒,不一會就歪著頭睡著了。我坐在她身邊,僵直著身子,滿腔怨憤。馬車走得很慢,旅途顯得漫長。我們有時穿過樹林,我看見窗玻璃上自己的臉,黯淡如血。


    除了我出生於其中的那座瘋人院,我從沒見過其他宅子。我早已習慣瘋人院的陰森和孤絕,那裏的高牆和緊閉的窗。但是到達舅舅家的第一天,那座大宅的寂靜,使我驚懼無措。馬車在一個門前停下,兩扇高高的門板從中打開,我們看著它從裏麵被拉開,似乎有些顫抖。開門的是一個男人,他穿著黑色絲質馬褲,戴著一頂——我當時以為是——撲了粉的帽子。“這是魏先生,你舅舅的管家。”那女人說,她的臉湊在我旁邊。魏先生觀察著我,然後看著她。我想她一定對他使了個眼色。馬夫為我們放下腳踏板,我不讓他牽我的手。魏先生對我鞠了一躬,我覺得他是在取笑我——因為我見多了看護們對女瘋子行屈膝禮,然後大笑。他請我先走,把我讓進一片黑暗,那黑暗撲上來淹沒了我的裙子。他一關上門,黑暗就變得更深。我的耳中似乎灌滿了水或蠟,那是寂靜,是我舅舅在這座大宅中長年養出的寂靜,就像別人養出開花的藤蔓。


    那女人帶我走上樓梯,魏先生在下麵看著。樓梯不是十分平整,地毯也有些磨損。新靴子使我腳步笨拙,絆倒了一次。“站起來,孩子。”那女人說。她把手放在我身上,我不再掙脫了。我們走上兩段樓梯,越往上走,我越害怕。這宅子是那麽可怕——高高的天花板,這裏的牆壁不像瘋人院裏的平整簡單沒有飾物,而是掛滿了肖像畫,族徽盾,生鏽的刀劍,鑲在框中,裝在箱中。樓梯螺旋上升,圍繞著大廳形成一個回廊,每一個轉彎處連接著一條走廊。在這些走廊的陰影中,就像蜂巢裏懷著期待探頭的幼蟲,半暗半顯地站著一些麵色蒼白的仆人,看著我走進這幢大宅。


    但那時我不知道他們是仆人。見他們穿著圍裙,便以為是看護。我以為陰暗的走廊邊一定有一間間病房,關著安靜的瘋子們。


    “他們來看什麽?”我問那女人。


    “噢,來看你的長相啊,”她回答說,“來看你是不是和你媽媽一樣漂亮。”


    “我有二十個媽媽,”我於是說,“我比她們任何一個都漂亮。”


    那個女人在一扇門前停下。“漂亮不是靠嘴說的,”她說,“我說的是你真正的媽媽,死了的那個。這是她的房間,現在是你的了。”


    她帶我走進門廳,然後走進連著的起居室。窗戶搖得嘩啦作響,像有拳頭敲打。這房間連夏天都很涼,而眼下是冬天。我走向壁爐,裏麵有一小團火——壁爐上的鏡子太高,我還太矮,看不見自己的臉——我站在壁爐前,瑟瑟發抖。


    “你不該扔掉那手套,”見我對著手嗬氣,那女人說,“英克先生的女兒也會要的。”她脫下我的鬥篷,解開我頭上的絲帶,用一把斷了齒的梳子給我梳頭。我把頭移開,“愛怎麽掙怎麽掙,”她說,“扯著痛的是你,又不是我。哎喲,那些女人怎麽給你弄頭發的啊!真是些蠻子!她們把你弄成這樣,我都不知道怎麽能把你收拾幹淨。好了,這兒。”她把手伸進床下,“我看你用用夜壺。過來,別扭扭捏捏,你以為我沒見過小姑娘撩起裙子尿尿嗎?”


    她抄起雙手看著我,然後用濕毛巾幫我擦了臉和手。


    “我做客廳女仆的時候,就看著她們這樣服侍你媽,”她一邊把我推來拉去,一邊說著,“她可比你懂事多了。在你先前那宅子裏,他們沒教你禮貌嗎?”


    我真想我的小手杖,有它在手,我會教她什麽是禮貌!但是,從觀察瘋子們的舉止,我學會了怎樣表麵服從,實則抗爭。最後,她終於放開我,擦了擦手。


    “老天爺,這孩子真難搞!我希望你舅舅帶你回來之前考慮清楚了。他好像想著把你培養成大家閨秀。”


    “我才不想做什麽閨秀!”我說,“我舅舅也強迫不了我。”


    “這可是他的家,他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她回答說,“行了!看看你都耽誤到什麽時候了!”


    這時傳來三下悶悶的聲音,我知道這是鍾聲。按我的理解,這是這宅子裏的某種信號,就像在瘋人院裏,瘋子們起床,穿衣,禱告,吃飯,都要按照信號進行。我想,現在我能見著他們了!但是大宅安靜如常,什麽都沒發生。連剛才出來看我的那些仆人們都消失了。我的靴子又在地毯上絆了一下,“走路輕點!”那女人小聲說,掐了一下我的手臂,“看,這是你舅舅的房間。”


    她敲門,然後領我進去。他多年前讓人在窗玻璃上塗過油漆,冬日照在玻璃上,房間透進奇怪的光線。書架上一排排書脊使四壁昏暗,我誤以為那些書架是浮雕牆飾。我隻認得兩本書,一本是黑色書脊有些磨損的《聖經》,另一本是讚美詩集,據說適合給失心瘋的人讀,那本書是粉紅色的。我當時以為所有印刷的文字都是真的。


    那女人讓我站在進門處,她站在我身後,雙手像爪子一樣抓緊我的雙肩。他們稱為我舅舅的人,從書桌後麵站起來,桌麵被堆積的紙張淹沒。他頭戴一頂天鵝絨帽子,帽上有一條毛了邊的繩掛著流蘇。他仍戴著墨鏡,是另一副顏色稍淺的墨鏡。


    “這位小姐,”他朝我走來,努著下巴說。那個女人行了一個屈膝禮,“她的脾氣如何,斯泰爾斯太太?”他問她。


    “很差,先生。”


    “從她那眼神我就能看出來。她的手套呢?”


    “扔了,先生,她不願意戴。”


    我舅舅走近我身邊。“不愉快的開端。把手伸出來,莫德。”


    我不伸手。那女人抓住我手腕,抬起我的手。我的手很小,指節圓潤,我已習慣用瘋人院的肥皂擦洗,那肥皂比較粗糙。我的指甲縫是黑的,那是瘋人院的塵土。我舅舅捏著我的指尖,他自己的手指上有一兩點墨跡。他搖搖頭。


    “我要是想要這麽一雙粗糙的手摸我的書頁,”他說,“我叫斯泰爾斯太太帶一個看護回來就行了。我不會專門讓她帶一雙手套去,讓那些粗糙的手變柔軟些。但是,你的這雙手,我要它們變軟,你看著,看我們怎麽把不戴手套的小孩的手變軟。”他把手伸進衣袋,從中拉出一件東西——讀書人用的——一串金屬珠子,外麵裹著絲綢,用來鎮住翹起的書頁。他把珠子卷成個圈,在手裏掂了掂,然後猛地一下抽在我指節的肉窩上。然後,在斯泰爾斯太太幫助下,他抽打了我的另一隻手。


    珠串打下來如鞭抽,包在珠子外的絲綢卻能避免皮開肉綻。挨第一下時我痛得大叫,像狗一樣,除了痛,還因為憤怒和極度訝異。後來,斯泰爾斯太太放開我的手腕,我把手指放到嘴邊,開始哭泣。


    聽到哭聲,我舅舅皺起了臉。他把珠串放回衣袋,把雙手舉到耳邊。


    “安靜,姑娘!”他說。我抽搐著,無法安靜。斯泰爾斯太太掐我肩膀,那反而使我哭得更凶。我舅舅又掏出了珠串,最後我終於平靜下來。


    “行了,”他輕聲說,“以後你不會忘記戴手套了吧,嗯?”


    我搖搖頭。他幾乎對我微笑了。他看著斯泰爾斯太太,“你會提醒我外甥女她的新職責吧?我要她乖乖聽話,使性子發脾氣在我這裏是不能容忍的。好了。”他揮揮手,“把她留在我這兒,你也別走遠了,記著!她要是鬧起來,你得馬上趕到她身邊。”


    斯泰爾斯太太行了一個屈膝禮,假扮拉我的肩膀使我的背脊挺直,暗中又掐了我一下。風吹著雲掠過太陽,黃色的窗玻璃明亮了一會兒,然後暗淡下去,然後又明亮起來。


    “現在,”管家離開之後,我舅舅說道,“我為什麽帶你回來,你心裏是知道的吧?”


    我舉起通紅的手指,擦了擦鼻子。


    “是把我培養成大家閨秀。”


    他發出一聲短短的幹笑。


    “是把你培養成秘書。你看看周圍,這些是什麽?”


    “木頭,先生。”


    “是書,姑娘。”他說。他走去取出一本書,翻開來。我認得那本黑色封麵的,那是《聖經》。其他的,我推測,是讚美詩集。我想,他們把讚美詩集用深淺不同的封麵來包裝,以便適用於不同程度的瘋子吧。我覺得這真是明智的考量。


    我舅舅把書抱在胸前,手指輕敲了一下書脊。


    “看見這書名沒有,姑娘?——站住別動!我是叫你看,不是叫你撲。”


    但是書離我太遠。我搖搖頭,眼淚再次湧上。


    “哈!”見我的無助,我舅舅哼了一聲,“我知道你看不見!低頭看看地板,小姐,往下看!遠一點!看見你腳邊那個手指沒有?那是按照我的吩咐鑲嵌在那的,我問過眼科醫生。這些可不是普通的書,莫德小姐,不是一般人能看的。要是我發現你越過那手指界線半步,我就會把你當傭人一樣處罰——要是傭人越了界,我會打瞎他們的雙眼。那個手指,是清白的界線。以後,當你心智成熟,我會讓你跨過的,但必須依我指示而行。我的話你明白了?”


    我不明白。我如何能明白?但我已學會謹慎,點頭假裝明白。他把書放了回去,好整以暇地把書脊對齊。


    那本書封麵精美,並且——以後,我會對它很熟悉——是他的最愛之一,書名是——


    但在當時,我不該超越自己的清白懵懂,這清白,我尚可保有一段時日。


    說完這句話,舅舅似乎把我忘在了腦後。我在那裏站了有十五分鍾,他再次抬起頭來才看見了我,揮手叫我退下。他書房門的鐵把手不是那麽容易拉,我開門關門時,鉸鏈的吱呀聲又驚動了他。斯泰爾斯太太從暗處衝出來,把我拉上了樓梯。“你也該餓了吧,”她邊走邊說,“小姑娘總是容易餓。現在給你一隻雞蛋,你該開心了吧。”


    我確實餓了,卻不願承認。她拉鈴喚來一個女仆,女仆帶來餅幹和一杯甜酒。她把食物在我麵前擺好,對我微笑。那微笑比一個耳光更令我難受,我怕自己眼淚又要掉下來。但我強忍眼淚,用餅幹塞滿自己的口。那女仆和斯泰爾斯太太交頭接耳一番,站在一邊看。然後她們就走了,留下我一人。房間漸漸昏暗,我在沙發上躺下,頭枕在靠墊上,用剛才被打紅了的小手,把鬥篷拉起來蓋住身體。酒讓我昏昏欲睡。當我再次睜眼,隻看見晃動的影子,還有站在門口,手持一盞燈的斯泰爾斯太太。我帶著滿心驚恐醒來,感覺時間已經過了很久。我覺得鍾聲剛剛敲過,我相信它敲了七響,或是八響。


    我說,“我想,勞駕您,送我回家。”


    斯泰爾斯太太大笑。“你是說那瘋人院?還有那些粗手粗腳的女人?那地方叫什麽家!”


    “我覺得她們會想念我。”


    “我覺得她們終於甩脫你,高興還來不及。你這胡攪蠻纏、麵無血色的小無賴。過來,現在該上床睡覺了。”她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開始解我的裙子。我掙脫開來,打了她一下。她抓住我的手臂,扭了一把。


    “你沒資格打我!你算是什麽!我要我的媽媽們,她們愛我!”


    “這才是你媽媽,”她扯著我頸上掛的肖像說,“在這兒,她就是你唯一的媽媽。你還有她的肖像,能記住她相貌,你就知足吧!站好了別動,你得穿上這個,才能有大家小姐的身材。”


    她已幫我脫掉了那件窄小的米黃色裙子和內衣,現在又給我穿上一件胸衣,比那裙子勒得還緊,在胸衣外麵給我套上睡袍。她又給我戴上一雙白色的皮手套,手腕處緊緊扣上。隻有我的腳是光著的。我倒在沙發上,踢著腳抗議。她把我拉起來,一陣搖晃,然後停下來。


    “你聽著,”她的臉紅一塊白一塊,呼吸重重地噴到我臉上,“我也有過一個小女兒,她死了。她有一頭漂亮的深色頭發,她的性子溫柔得像羔羊。為什麽深色頭發的乖小孩就該去死,為什麽你這種金發的壞小孩就能活得好好的,我真的不懂。為什麽你那個身家豐厚的媽媽,最後變成個廢物死掉了,我卻要幫她把你的手保護得光潔細膩,把你撫養成千金小姐,我也真是不明白。你裝模作樣的眼淚愛掉多少掉多少,永遠別想打動我的心。”


    她抓住我,把我拉進起居室,讓我爬上那張高大的,滿是灰塵的床,然後放下了帳幔。壁爐的旁邊有一道門,她告訴我說,門後是另一間臥室,裏麵睡著一個壞脾氣的姑娘,那姑娘晚上會豎著耳朵聽,如果我不乖乖地安靜地睡覺,她會聽到的,她的手很重。


    “快些念禱告,”她說,“求天父寬恕你吧。”


    然後她拿起燈走了,我被拋入一片可怕的黑暗。


    如此對待一個小孩是一種惡劣行徑,直至今日,我依然這樣認為。當時,我痛苦地躺在那裏,心中充滿淒涼和恐懼。在一片死寂中,我努力傾聽。在黑暗中,我感到眩暈、饑餓、寒冷、孤獨,而黑暗是那麽深。我眨眼,黑色的眼皮與周圍的黑暗相比都變得明亮。胸衣緊箍著我。指關節在皮手套裏被勒得瘀紫。大鍾裏的零件運作,不時發出些輕響,鍾聲按時鳴響。於是我想象這大宅某處有一群瘋子,看護們正看守著他們,並極力在這想象中抓住一點慰藉。然後我開始在這宅子各處行走。也許在這裏,瘋子可以自由遊蕩,也許某個女瘋子會走錯房間,來到我的臥室?也許睡在隔壁的壞脾氣女孩也是個瘋子,也許會跑過來下重手掐死我!實際上,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出現,我就聽到了聲音,壓抑著的聲音,從近處傳來——近得異乎尋常,我覺得有千萬張鬼鬼祟祟的臉,在帳邊偷窺,千萬隻手在四處摸索。我大哭起來,身上的胸衣使我連眼淚都無法流得暢順。我很想靜躺著一動不動,那些四處走動的瘋女人們就不知道我在這兒了。但是,我越想靜,就越感煩亂。那時,一隻蜘蛛或者蛾子爬到我臉上,我以為那隻要掐死我的重手終於來了,我猝然一驚,渾身一顫,同時大叫起來。


    我聽到開門的聲音,帳幔的縫隙透進光線。一張臉出現了,就在我近旁——一張和善的臉,不是瘋子,而是下午給我端來餅幹和甜酒的那位姑娘。她現在穿著睡袍,頭發也披了下來。


    “好了,”她溫柔地說。她的手並不粗重,她把手放在我頭上,撫摩我的臉,我平靜下來,眼淚終於可以自然地流淌。我告訴她我怕瘋子,她笑了起來。


    “我們這兒沒有瘋子。”她說,“你想的一定是你之前那地方吧。你看,你不覺得離開那兒是好事嗎?”我搖頭。她說,“好吧,你還是對這裏太陌生,以後就會習慣的。”


    她拿起了燈。我見狀立刻哭起來。“怎麽了,你趕快睡覺啊!”她說。


    我說我不喜歡黑暗。我說我害怕一個人睡。她猶豫了一下,也許在想斯泰爾斯太太。但我肯定,我的床必然比她的床軟。而且,這是冬天,苦寒難忍。最後她說,她會陪我躺下直到我睡著。她熄了蠟燭,我在黑暗中聞到燭煙味。


    她告訴我她名叫芭芭拉。她容許我把頭靠在她身上。她說,“現在這樣,是不是和你那個舊家一樣舒服了?你是不是喜歡這裏了?”


    我說我會多喜歡這裏一點,如果她每晚都陪我睡。她聽了又笑起來,動了動身子,在羽絨床墊上睡得更舒服些。


    她很快就睡了,睡得很沉,仆人們都這樣。她散發著一股紫羅蘭麵霜味。她睡袍的前胸有絲帶,我用戴著手套的手摸到了絲帶,拉著它,直到睡著。仿佛在跌入無邊的黑暗時,那是我的救命繩。


    我說出這些事,是盼望你能明白是什麽力量造就了我,使我成為今天的我。


    第二天,我被安排待在那兩間淒冷的房間裏,學做針線。我忘記了對夜和黑暗的恐懼。手套讓我的動作笨拙,針紮到了手指。“我不做了!”我大叫,把布扯開。然後斯泰爾斯太太打了我。我的裙子和襯骨這麽硬,她打我的背,把自己手心打痛了,這多少讓我感到一絲欣慰。


    在初到舅舅家的日子裏,我經常挨打。怎麽能不被打呢?我習慣了熱鬧活潑,病房裏的喧囂,二十個女人的寵愛,我舅舅宅子裏的肅靜和規矩讓我煩躁不安,火冒三丈。我想,我原本也是個溫純的孩子,是壓製使我變得桀驁不馴。我摔盤砸碗,在地上哭鬧打滾,把靴子踢飛。我叫到聲嘶力竭,直到嗓子出血。我的任性換來的是懲罰,一次比一次嚴厲。我被綁住手腕,蒙上嘴巴。我被關進僻靜的房間,或者被關進壁櫥。有一次——我推翻了蠟燭,把沙發邊的流蘇熏得冒煙——魏先生把我拖出花園,擒著我走過那條孤寂的小徑,進了冰房。現在我已經不記得那房間有多寒冷,我隻記得一塊塊灰色的冰——我原以為冰應該像水晶一樣透明——滴答作響。我聽它們滴了三個小時。當斯泰爾斯太太來放我出去時,我已抱著自己縮成了一團,無法掰開,並且像吃了毒藥一般虛弱無力。


    我想,我這光景把她嚇怕了。她把我抱回去,悄悄地走傭人樓梯回到樓上。她和芭芭拉一起給我洗了澡,用酒精摩擦我的胳膊。


    “要是她的手廢了,我的天,他會讓我倆一輩子都沒法翻身了!”


    見她怕成這樣,也算是個成就。接下來的兩天,我抱怨說手指痛,又說沒力氣,眼見她緊張無措,我就得意忘形,用手去掐她,這一來她就知道了原來我的力氣比她還大,很快又想了法子懲罰我。


    這樣持續了大約一個月時間,雖然在我兒時的記憶裏,感覺長得多。舅舅一直等待著,就像等待一匹馬終於被馴服的一刻。他不時傳喚斯泰爾斯太太帶我去他書房,向她詢問我的進展。


    “情況怎麽樣了,斯泰爾斯太太?”


    “還是很差,先生。”


    “還是脾氣火爆?”


    “脾氣火爆,惹不得。”


    “你動手了嗎?”


    她點頭。他讓我們退下。接下來就是鬧更多的脾氣,發更大的火,流更多的淚。晚上,芭芭拉對我搖頭。


    “你這小姑娘,真是太能折騰了!斯泰爾斯太太說她從來沒見過你這麽狠的孩子。你怎麽就不能乖點呢?”


    我曾經是個乖孩子,在上一個家裏——可是,看看我得到的回報是什麽!第二天早晨,我打翻夜壺,把汙物踩進地毯裏。斯泰爾斯太太揮舞著雙手,大聲尖叫,然後一個耳光甩到我臉上。她拖著衣衫不整,還沒完全清醒的我,從起居室一直拉到我舅舅房間門口。


    他見狀嚇了一跳。“老天爺,這是怎麽了?”


    “哦,簡直不像話,先生!”


    “不是又使蠻勁了吧?你帶她來這兒幹啥,我的書都在這兒!難道讓她在這兒發作?”


    但他還是讓她說了,他一邊聽一邊看著我。我直直地站著,一手捂著發燙的臉,頭發披散在肩上。


    聽完後,他摘下眼鏡,閉上眼睛。他的眼毫無遮擋地顯露在我眼前,眼皮柔軟。他用拇指和染著墨跡的食指揉捏著鼻梁。


    “莫德,”他一邊揉一邊說道,“這事真讓人遺憾。斯泰爾斯太太和我,還有全家的仆從,我們都在等你學會禮貌待人。我原以為看護們會把你教好,而不是現在這樣子。我原以為你會聽話一點。”他來到我麵前,眨了眨眼,伸手來摸我的臉,“不用退縮,孩子!我隻是想查看一下你的臉。我覺得還是燙的。唉,斯泰爾斯太太的手比較大。”他左右看看,“來人,我們有什麽涼的東西嗎?”


    他有一把狹長的銅質裁紙刀,刀鋒是鈍的。他俯下身來,將刀身貼在我臉上。他態度溫和,反而讓我害怕。他的聲音輕柔得像一個姑娘。他說,“見你受傷害我很難過,真的難過。你以為我想你遭罪嗎?我怎麽會?是你自己想要,你的行為證明了這一點。我想你一定喜歡被打——很與眾不同,是吧?”他轉了一下刀背,我顫抖,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他動了動嘴,“我們都在等,”他重複道,“等你學會禮貌待人。在布萊爾,我們善於等待,我們可以一等再等。我付錢給斯泰爾斯太太和其他仆人們,讓他們等待。我是一位學者,天性如此。你看看周圍,看我的藏書。你覺得這是缺乏耐心的人能做到的?我收書的來源蕪雜,過程緩慢。為了幾冊舊書,我可以氣定神閑地等上許多個禮拜,即便時日漫長,即便那些書的品相比你還差!”他幹笑了一聲,他也許曾有過潤澤的笑。他把裁紙刀移下,托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抬起,仔細地觀察。然後他放下裁紙刀,走開了。他把眼鏡的絲帶掛在耳朵上戴好。


    “我認為你可以拿鞭子抽她,斯泰爾斯太太。”他說,“若是她再鬧事。”


    也許小孩真的像馬一樣,是可以馴服的。舅舅在紙堆裏埋下頭去,讓我們退下。我便乖乖地回房學做針線。讓我畏縮的並不是鞭打的警告,而是我知道強大的耐心能有多殘酷。沒有什麽比瘋子的耐心更可怕的了。我見識過瘋子做的無用功——把沙子從一個有漏洞的杯子倒進另一個,去數一件破舊衣服上的針腳,或者去數一道太陽光柱裏的塵粒,往無形的賬本裏填寫數目。若她們不是女人,而是有錢的紳士,也許她們就成了學者,還能吩咐下人做事,這都說不定。當然,這也是後來,當我完全了解了舅舅的癖好,才有了這樣的念頭。當天,童年的我隻看到了事物的表麵。但我知道那是黑暗的,也知道那是安靜無聲的——其實,它的本質,就是那黑暗寂靜的本質,像水,像蠟,充滿了舅舅家這座大宅。


    我若掙紮,它會把我拉進去,吞沒在其中。


    當時,我不願被它淹沒。


    於是我停止了掙紮。在它那黏稠的旋渦中,隨波逐流。


    那是我啟蒙教育的第一天。第二天早晨八點,課程正式開始了。我從來沒有家庭教師,舅舅親自教我。他叫魏先生在書房裏給我安置了一套桌椅,就在地板上的手指標記旁邊。凳子很高,我的腿夠不著地,在半空晃蕩。鞋子掛在腳上,那重量讓腳有些刺癢,最後就麻木了。但是,如果我動一動——或者咳嗽,或者打個噴嚏,舅舅就會走過來,用包著絲綢的珠串抽我的手。說到底,他的耐心也是飄忽不定的。雖然他說他無心傷害我,其實是經常傷害。


    盡管如此,為了不讓書生黴,書房通常保持著溫度,比我自己的房間暖和。相比做針線,我也更喜歡寫字。他給我一支鉛筆,柔軟的鉛芯劃過紙麵時悄無聲息,他還給我配了一隻綠色燈罩的書寫台燈,以保護我的視力。


    台燈熱了就有一股味道,炙烤灰塵的味道,一種特別的味道——日後我會憎恨它——那是我焦灼青春的味道。


    我所做的工作本身非常枯燥,主要就是謄寫古籍,把文字抄到一本有著皮製封麵的冊子上。那冊子比較薄,我寫滿之後就用橡皮擦掉。對擦掉這事,我記得很清楚,遠比抄寫的內容清楚。多次摩擦之後,紙變髒了,而且脆弱易裂。一段文字中出現一處汙跡,或一聲紙張撕裂的聲音,都是我敏感的舅舅不能忍受的。他們說小孩子怕的是鬼,但我兒時最怕的,卻是上一篇文章留下的,一絲一毫沒能擦幹淨的痕跡。


    我把那叫作上課,實際上,我卻沒有受過和別的小女孩一樣的教育。我學會了朗誦,聲音柔和,口齒清晰,但從未學過歌唱。我沒學過花朵和鳥類的名字,卻學習了製作書籍封麵的皮革的分類——比如,摩洛哥皮,俄羅斯皮,小牛皮,棉書麵布;還有書紙——荷蘭紙,中國紙,雜色紙,絹紙。我還學了墨水的分類,筆尖的製作,吸墨粉的使用,字體的風格和尺寸:無襯線體,古體,埃及體,十二點活字,八點活字,綠寶石,紅寶石,珍珠……它們以珠寶命名,實則都是騙局,因為它們就像壁爐裏的炭渣,堅硬無趣。


    但我學得很快。冬去春來,我得到些小小的犒賞:新的手套,軟底的便鞋,新裙子——和舊的那條一樣硬,但是天鵝絨的。我被允許在餐廳進晚餐,坐在那張巨大的擺著銀質餐具的橡木餐桌的一頭,我舅舅坐在另一頭。他的座位前擺了一個閱讀架,他極少說話。但是,如果我特別不走運,把叉子滑了手或者刀子在盤子上劃出了一點聲,他會抬起頭來,用他陰濕可怕的眼睛瞪著我。“你的手有什麽問題嗎,莫德?非得用餐具這樣刮盤子?”


    “這刀子太大太重了,舅舅。”有一次,我煩躁地回答。


    他叫人把我的刀收走了,我隻能用手來吃。他喜歡的菜都是帶著血的肉、心、小牛腿,我的小羊皮手套變得猩紅——就像在回複其原本的形狀。我胃口盡失,隻想喝酒。我的酒盛在一隻刻著m字母的水晶酒杯裏,我餐巾的銀質套環上也有同樣的黑色m字母。它們都時刻讓我記得,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母親的名字,瑪麗安。


    她被埋在僻靜的墓園裏最僻靜的一角——那是一個孤單的灰色石墓,其他的墓都是白色的。他們帶我去看望,並且要我時常去打掃,不讓它荒蕪。


    “你要懂得感恩,”斯泰爾斯太太把兩手抄在胸前站在一旁,一邊看著我修剪墳邊躥高的草一邊說,“誰會來給我掃墓?到時候我肯定被忘得一幹二淨了。”


    她丈夫已死。她兒子是個水手。她把小女兒留下的那幾縷黑色卷發全裝進各種掛飾裏了。她給我梳頭時,仿佛我的頭發是荊棘,會刺著她似的。我倒希望真的是。我想,她必定覺得沒抽我鞭子是件憾事。她還是經常掐我的手臂。我的循規蹈矩比激烈反抗更讓她惱怒。看出這一點後,我便更溫順了,那種外柔內剛的佯裝的溫順,容納了她的傷心難過,卻讓這份難過更刺痛了。這刺激得她掐我——這毫無助益——罵我,但使我更得意了,因為這把她的傷心難過表露無遺。我常帶她去墓園,在我母親墓前,我故意使盡氣力長籲短歎。很快——我是多麽狡猾——我很快就打聽到她死去的女兒的名字,然後,廚房的貓生了一窩小貓,我養了一隻當寵物,用她的名字來命名。我確定斯泰爾斯太太在附近時,便故意大聲叫:“過來,波莉!噢,波莉!你真是個漂亮的小家夥!這身黑色的毛皮真美,來,給媽媽一個吻。”


    你看,境遇把我變成了什麽模樣?!


    聽到這話,斯泰爾斯太太眯起眼睛,氣得發抖。


    “把那隻邋遢的小畜生給我弄走,讓英克先生淹死它!”她對芭芭拉說,那時她已忍無可忍。


    我跑開了,不讓她看見我的臉。我想起我失去的那個家,那些愛我的看護婦們,這使熱淚慢慢湧上我的眼。


    “噢,芭芭拉!”我哭喊道,“說你才不會這樣做,說你不會!”


    芭芭拉說她不能那麽做,斯泰爾斯太太把她叫走了。


    “你個狡猾的不安好心的孩子,”她說,“你別以為芭芭拉不知道。別以為她看不出你的陰謀詭計。”


    但是,哭到哽咽的人是她,我觀察著她,我自己的眼淚很快就幹了。對我來說,她算誰?我想到了我那些媽媽,那些看護婦們,她們可以來接我,救我出苦海,但六個月過去了——又是六個月,再六個月——她們人影都不見。我於是堅信,她們已經把我忘了。“想你?”斯泰爾斯太太笑了一聲說道,“得了吧。我敢說,她們在瘋人院已經找了另一個小姑娘代替你了。另一個脾氣比你好的小姑娘。我肯定,你走了她們可高興了。”後來,我終於相信了她的話。我也開始遺忘。在新生活麵前,過去的生活逐漸模糊,或者,有時顯現,擾亂目前的生活,就像被忘卻的篇章中沒擦幹淨的字跡,時而在我的抄本裏浮現。


    我憎恨我的親生母親。第一個拋棄我的人,不就是她嗎?我把她的肖像裝在一個小木盒裏,放在床頭邊。然而,在她白皙甜美的臉上,我絲毫找不見自己的影子。我開始厭惡那肖像。有一次,我打開盒子時說:“媽媽,讓我給您一個晚安吻。”我說這話,隻是為了折磨斯泰爾斯太太。在她的注視下,我把肖像舉到唇邊——斯泰爾斯太太還以為我難過——“我恨你。”我悄聲說,呼出的氣使金相框潮濕了。那天晚上,接著那天晚上,再一天晚上,我都那麽做,最後,這變成了習慣,仿佛鍾表的律動,如果不做,我就會輾轉反側。然後,我必須把肖像輕輕放好,理順緞帶。如果相框掛碰到木盒內的天鵝絨襯裏,我必須把它拿出來,重新仔細放好。


    斯泰爾斯太太看著我做這些,表情複雜。芭芭拉來到之前,我無法安睡。


    同一期間,舅舅監督著我的功課。他認為我的文字、書法、朗誦都大有長進。有時,他在布萊爾莊園招待一些紳士,他讓我站在他們麵前朗誦。我讀的是外國文字,我並不明了其中的意思。那些紳士們——和斯泰爾斯太太一樣——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我已經對此習慣。我朗誦完畢,便按舅舅的指示行屈膝禮。我的屈膝禮行得很好,紳士們鼓掌,然後他們過來或握或摸我的手。他們常對我說,我有多珍稀。我也覺得自己是某種天才,在他們的注視下臉紅了。


    就像白色的花朵在卷曲墜落之前,先變得粉紅。有一天,我來到舅舅書房,發現我的小書桌已被搬走,而他的書堆旁增加了個座位。他看見我的眼神,便示意我走過去。


    “把手套脫掉。”他說。我脫掉了手套,觸碰到日常物品的表麵,心裏一陣顫抖。那是一個冷寂的上午,沒有陽光。那時我來到布萊爾已經兩年。我當時還有孩童一樣豐滿的臉頰,尖細的嗓音,我還沒有如女人一般開始流血。


    “莫德,”我舅舅說,“你終於跨過那個銅手指標記,可以看我的藏書了。你將開始了解你職業的真正性質,你害怕嗎?”


    “有一點,先生。”


    “理當如此。此事確實有危險。你認為我是一個學者,對吧?”


    “是的,先生。”


    “其實,我不僅是學者。我還是毒藥收藏家。這些書——你看看,看清楚,仔細看清楚——它們就是我說的毒藥。這些——”說到這裏,他鄭重其事地把手放到散亂堆積於桌麵的墨跡斑斑的紙上——“就是毒藥的索引。這將對他人的收藏和正式研究給予指引。當這索引完成,將成為這個領域裏無人比肩的成就。我為此奉獻了多年時光,進行編纂和修訂;工作尚未完成,我將一如既往投入心力。我在毒藥中勞作經年,早已免疫,我計劃讓你也對此免疫,然後可協助我完成此事。我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睛,莫德。”他取下眼鏡,把臉湊到我麵前。見到他綿軟的毫無遮攔的臉,我像上次那樣退縮了一下——這次我看到了平日遮蓋在有色鏡片後的眼睛,眼睛表麵有一層薄翳,一片乳色的混濁。“我視力越來越差了,”他戴好眼鏡說,“你的視力將代替我的視力,你的手將代替我的手。因為,你赤著手就來了我這裏,而在常人的世界——這房間以外那個平凡世界——但凡染指硫酸和砒霜的人,都有護罩護手。你與他們不同。這裏才是你的領域。這是我的精心計劃,我已給你一點一滴喂食了毒藥。現在,是加大劑量的時候了。”


    他轉過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遞了給我,把我的手緊緊按在書上。


    “不可胡亂給人。記住,我們的工作極其獨特,未經指導的人聽見看見,難免大驚小怪。你要是說出去,他們會認為你思想肮髒。你聽明白了嗎?我已在你唇上塗了毒藥,莫德,你記住。”


    那本書叫作《掀起帷帳,或勞拉之教育》14。我獨自坐下,翻開了書的封麵,終於明白了我讀過的,激起紳士們熱烈掌聲的內容,究竟是什麽。


    俗世大眾把那叫作歡愉。我舅舅收集它們——收集整理,分門別類,整齊地排列在書架上,嚴加看管。但這事又很奇特——他收集,不是為了歡愉本身,絕非如此,而是為了滿足另一種異乎尋常的欲望。


    我指的是,書蠹的占有欲。


    “你看這兒,莫德,”他會輕聲對我說。拉開書櫃的玻璃門,手指在一排書脊上滑過,那些書他都已給我看過,“你注意到這些書頁上做的大理石紋了嗎,還有摩洛哥皮的書脊,還有這金邊?注意這封麵的壓花,看,”他把書脊斜過來給我看,但還是一臉愛惜,舍不得放手,“還不能給你,還不能給你!啊,看見這裏沒有,哥特體;這個標題,你看,紅色襯出來了。大寫字母用了花體,周空和版心一樣寬。真是奢侈華麗!還有這個!簡單的版式;但是你看這個,這幅卷首插圖——”那圖中是一個女人斜倚在沙發上,身邊是一個男人,裸露著陽具,頂端緋紅——“仿博雷爾15,非常罕見。我年輕時在利物浦的小攤子上以一先令買入,現在五十鎊也不賣——過來,過來!”他見我漲紅了臉,“在這兒不用女學生那套拘謹!我帶你登堂入室,教你藏書之道,難道就為了看你麵紅耳赤?行了,不要再來那一套。這是工作,不是娛樂。如果你悉心研究形式,很快就會把內容拋之腦後的。”


    他曾多次對我這樣說。我不相信。我十三歲了。起初,那些書曾令我恐懼:因為,如果孩童們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必須做出書中所寫的種種,那似乎是件可怕的事——欲望漸盛,私處生出凸起和洞穴,易於衝動,喜怒無常,一心所想隻是那脹痛的器官無休止的交合。我想象著我的嘴被吻封住;想象著我的兩腿被分開。我想象著自己被手指挑弄,被進入……畢竟,我已十三歲。這恐懼令我躁動不安。每晚我睡在芭芭拉身邊,看著她熟睡,我卻開始失眠。有一天夜裏,我拉開毯子,觀察她胸部的曲線。然後我開始趁她洗澡或更衣時看她。她的大腿——舅舅書中說是光滑的——生著毛發而顯黑;兩腿之間的那處——舅舅書中說是光潔美好的——毛發最濃最黑。這令我感到困擾。最後,有一天,她發現我在看她。


    “你在看什麽?”她說道。


    “你的屄。”我回答,“為什麽這麽黑?”


    她仿佛遭了恐嚇一般跳開,把裙子放了下來,雙手護著胸,臉漲得通紅。“啊!”她叫道,“你說什麽!你從哪兒學的這些字眼?”


    “我舅舅那兒。”我說道。


    “噢!你撒謊!你舅舅是正人君子。我告訴斯泰爾斯太太去!”


    她真去告了。我以為斯泰爾斯太太會打我;但是斯泰爾斯太太跟芭芭拉一樣,也嚇了一大跳。但是接著,她拿了一塊肥皂,讓芭芭拉按住我,把肥皂塞進我嘴裏——狠狠地塞進去,來回擦洗我的唇和舌。


    “喜歡胡扯八道,是吧?”她一邊擦一邊說,“跟個小娼婦小畜生一樣,是吧?跟你那個廢物親娘一樣是吧?是吧?是吧?”


    然後她放手,讓我跌在地上,自己站在那裏,在圍裙上不停地擦手。自那以後,她命令芭芭拉回到自己的床上睡,把連接我和她臥室的門半開著,並放了一盞燈。


    “感謝上帝,至少她還戴著手套,”我聽到她說,“還不至於幹出更丟臉的事兒……”


    我拚命刷牙漱口,直到弄破了舌頭流出血來;我哭泣不止;然而還是聞到薰衣草味。後來我認了,是我的嘴唇有毒。


    但很快,我就不在乎了。我的陰戶也像芭芭拉的一樣,顏色變深。我明白了舅舅的書裏充滿了虛假,也蔑視自己居然曾信以為真。我曾經發熱的臉涼了下來,我不再臉紅,身體也不再燥熱。躁動不安變成了輕蔑不屑。我變成了舅舅希望我成為的樣子,我成了一個圖書管理員。


    “那本《好色的土耳其人》16,”我舅舅會從書堆裏抬起頭來說,“放在哪兒了?”


    “在這兒。”我會回答。在不到一年時間裏,我已熟知他書架上每一本書的位置。我了解了他宏大的索引計劃——他編撰的《陽元神與愛美神書目大全》,凡人家的姑娘在學著針黹女紅,他則把我獻祭給了陽元神和愛美神。


    我知道,他的朋友——那些來莊園拜訪的紳士們,他們依舊前來聽我朗誦,我現在知道了他們是出版商,藏書家,拍賣商,他們都對他的工作十分熱情仰慕。他們給他寄書——每個禮拜都在增加,還給他寫信。


    “李先生,關於克萊蘭17,巴黎的格列維說,他對那些流失的、關於雞奸的稿本一無所知,我是否繼續追查?”


    舅舅聽我念完,在鏡片後麵眯起眼睛。


    “你覺得呢,莫德?”他說,“——無所謂了,我們也隻能把克萊蘭擱置了,等開春吧,也許那時會多一些。好吧,好吧,我們來看看……”他把桌麵的紙張分開,“對了,《激情的節日》,從霍陲那借來的第二卷是不是還在我們手裏?你得趕緊抄,莫德……”


    “我會的。”過了一會兒,我說。


    你也許覺得我軟弱,但我還能怎樣回答?早些時候,有一次我一時忘了規矩,舅舅審視我半晌,他提起筆來,慢慢轉動著筆尖。


    “看來你覺得這工作乏味無趣,”最後他說,“也許,你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我沒答話,“是不是?”


    “也許吧,先生。”過了一會兒我說。


    “也許。很好。把書放下,走吧。但是,莫德——”我走到門口時,他說,“記得吩咐斯泰爾斯太太,不必往壁爐加炭。你不會覺得我花錢供暖,隻為了你過悠閑日子吧?”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離開了。這次又是冬天——布萊爾仿佛永遠是冬天!我在房間裏裹緊了外套坐著,一直等到晚餐時間。但是,在晚餐桌上,當魏先生正要給我的盤裏盛上食物,舅舅阻止了他。“不給,”他一邊把餐巾鋪在大腿上一邊說,“不做事的姑娘不給肉吃。我家的規矩。”


    魏先生把盤子端走了。他的小廝查爾斯看上去一臉惋惜。我真想打他,但我不能,我隻是坐著,雙手絞著裙子的布料。我強忍著悲憤,就如上次強吞眼淚,聽著肉塊滑過我舅舅染了墨跡的舌尖的聲音,直到被允許告退。


    第二天早晨八點我便回到書桌前。我小心翼翼,再也未敢打一個哈欠。


    幾個月過去,我長高了。我的身材變得苗條,臉色變得白皙。我出落得漂亮了。我的裙子,手套和鞋都變小了。我舅舅大概也注意到了,吩咐斯泰爾斯太太照著舊裙子的式樣給我做幾條新裙子。她領命置了布料,叫我自己縫。我想,能把我胡亂打扮一番,她必然幸災樂禍。又或者,在喪女的悲痛中沉浸太久,她已經忘了,小姑娘會長大成人。我在布萊爾時日既長,便漸漸習慣了這裏,並且安於規則了。我慣於戴手套,穿有硬骨襯裏的裙子,每當解開係帶時,還會有一絲緊張。脫掉裙子後,我有一種裸露和不安全感,就像我舅舅摘掉鏡片之後的裸眼。


    熟睡後的我,有時會被夢魘壓身。有一次我發了熱病,有個醫生來看我,他是我舅舅的朋友,聽過我朗誦。他用手指捏查我頜骨下的柔軟處,拇指按著我的雙顴,又翻開我的眼皮查看。“你有沒有心煩氣躁,”他問,“有沒有什麽異乎尋常的念頭?啊,不過這也難怪,你本就是個異乎尋常的小姑娘。”他摸摸我的手,給我寫了方子——藥水,一滴藥,以一杯水化開服用——“安神定氣,可療煩躁。”芭芭拉為我調好了藥,斯泰爾斯太太在旁邊看著。


    後來芭芭拉嫁人走了,我被分派了另一個女傭。她叫阿格尼絲,瘦弱如小鳥——就是男人們用捕網捉到的那種很小的小鳥。她生著一頭紅發,白皙的皮膚上滿是雀斑,就像白紙受潮生滿了斑點。她十五歲,純淨如牛油。她認為我舅舅是仁慈君子。她最初也認為我是仁慈君子。她令我想起當年的自己,那個不複存在的我。我因此便恨她。見她動作慢些,或者笨手笨腳,我就打她。這使她更笨拙了,我再打她。於是她哭泣,她淚流滿麵的臉,仍有我舊日模樣。這些越看越像的相似之處,讓我打她打得更狠。


    我的青春歲月便如此流逝。你也許會認為我不諳世事,也不知自己的不合時宜。其實,除了舅舅那些書,我也閱讀其他書籍,也會從傭人們的言語和臉色中察言觀色。從客廳女傭和馬房雜役投來的帶著好奇和惋惜的目光中,我看到了自己!我知道,我已變成一個怪異之人。


    自從來到舅舅家,我就再未跨出布萊爾莊園半步,我卻懂得最下流的男人那些鄙俗的手腕。我無所不知,卻又一無所知。在接下來的事態發展中,你必須牢記這一點。你必須牢記我所不能,我所未見。譬如,我從未騎過馬,從未跳過舞。我從未花過一枚錢幣。我從未見識過劇場、鐵路、高山、海洋。


    我從未見過倫敦。但在內心,已把倫敦熟識。我從舅舅的書裏認知了倫敦,我知道它在一條河上——與從舅舅莊園邊流過的是同一條河,隻是變得寬闊了。心裏想到這些,我便喜歡去河邊散步。河邊有一條古舊的木船,已經腐壞了一半,反過來扣在地上。船身被蝕空的那些洞,仿佛是對我的拘禁的永恒嘲笑。但我喜歡坐在船身上,看河邊的蘆葦。我記得《聖經》裏的那個故事,那個被放進籃子裏的小孩,被一個國王的女兒發現。我也想發現一個小孩。我想發現他,但我不是想養育他!而是想讓他代替我,在布萊爾長大,而我,取代他的位置,在籃子裏漂走。我也常想,如果漂到倫敦,誰將會拾到我,我將會有怎樣的生活。


    那時我年紀尚小,喜愛幻想。年紀稍長,我便不再愛去河邊,更多時間站在窗邊,凝望河水流過的方向。我在自己房間的窗框邊,一站就是幾個鍾頭。有一次,在舅舅書房窗玻璃的黃漆上,我用指甲劃出一個小小的彎月。過了一段時間,我有時把眼睛湊上去向外望,就像好奇的妻子透過鑰匙孔窺探櫃子裏的秘密。


    然而,我卻是身在櫃中,渴望出去……


    理查德來到布萊爾時,我十七歲。他帶來一個陰謀,許下一個承諾,他說有一個傻姑娘將被哄騙,幫我實現這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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