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倫絲把悲傷的往事告訴我後,奎爾特街的日子變得不一樣了。弗洛倫絲似乎比過去輕鬆愉快,仿佛把過去告訴我是卸下了一個巨大的包袱,現在她四肢舒展了,後背也挺直了。有時她還是會沮喪,有時她也會一個人出門,然後思慮重重地回來。但她不再掩飾自己的憂鬱,也不再掩蓋其中的緣由,比如說,她會告訴我她是去給莉蓮掃墓了(正如我猜的那樣)。很快她就經常提起這位死去的朋友,比如“莉蓮聽了一定要笑死了”,或者“如果莉蓮在的話,我們就可以問她了,我敢說她一定知道”。


    她近來的愉快情緒感染了我們所有人。我們小家的氣氛變了——以往我覺得家裏很舒服,後來才發現其實一直彌漫著關於莉蓮的記憶,還有拉爾夫和弗洛倫絲的悲傷——現在一切都變得明朗起來,仿佛我們穿過了冬天的迷霧和雨雪,走進了風和日麗的春天。當弗洛倫絲微笑著,或者哼著歌,或者抱著逗西裏爾的時候,我看到拉爾夫凝視著他妹妹,目光變得溫和,有時候會高興地靠過去親她一下。哪怕是西裏爾似乎也感覺到了家裏的變化,變得更活潑、更滿足了。


    然而我卻變得痛苦、焦躁又心事重重。


    我沒法控製這種感覺。仿佛弗洛倫絲卸下了重擔,卻給我背上了一個新的包袱。在她向我坦白的那天,我的思緒被攪亂,心中百感交集,並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更怪異而矛盾。我同情她的遭遇,看到她如今變得輕鬆多了,我也和她哥哥一樣高興。我很高興她最終向我打開心扉,把這一切告訴了我。但是,哦,我真希望她的故事不是這樣!我沒法喜歡這個悲劇的莉蓮,因此每當她如此虔誠地提起她時,我隻能掩飾自己的不悅。或許我把她想象成了姬蒂——每當我想起她那個怯懦的男人,眼前出現的就是沃爾特的臉,但是想到她挑起了弗洛倫絲的激情,想到弗洛倫絲和她同床共枕了那麽多個夜晚,卻從未轉過臉去親吻她的嘴,我就渾身發熱,蠢蠢欲動。為什麽弗洛倫絲這麽在乎她?我盯著照片裏的埃莉諾馬克思,沒法不去想那就是莉蓮的形象,直到這張臉被我盯得變形。她和我十分不同,弗洛倫絲不是說了嗎?她說沒有什麽比我和她如此不同更讓她高興了!我想,她的意思是說莉蓮又聰明又優秀,她知道“合作”這種詞的意思,根本就不用問。但是——那我是什麽呢?我隻是幹淨整潔罷了。


    嗯,在那個晚上以後我就不那麽愛幹淨了。我當然再也沒去拍打過莉蓮那塊浮誇的地毯,並且樂於看到人們踩在上麵。看到它的顏色變得灰暗,我心裏就生出一種可怕的快感。


    但是我會想象莉蓮在天堂裏編織了更多地毯,這樣弗洛倫絲有一天就會坐在上麵,把頭枕在她的膝上。我想象著她在書架上擺滿散文和詩集,這樣她和弗洛倫絲就可以肩並肩地邊走邊讀。我看到她在天堂的小小後廚裏支起了一個火爐,這樣我就可以在她倆牽手的時候燉牡蠣了。


    我看著弗洛倫絲的手——以前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想象著如果我是莉蓮,我會讓它去做什麽。


    於是我再次情難自已。我曾經說服自己相信弗洛倫絲是個聖人,她有著聖像般暗淡而模糊的四肢,聖人的溫暖可望而不可即。但是現在,聽說了她偉大的愛,仿佛她突然沒有穿聖袍就出現在我麵前,讓我無法移開視線。


    有一天晚上,夜深了,拉爾夫和他的工會朋友出去了,西裏爾也在樓上熟睡。弗洛倫絲泡了澡,洗了頭,然後穿著睡衣坐在客廳裏睡著了。我幫她把洗澡水倒進廁所,然後熱了點牛奶。她歪著身子坐在那裏,頭往後靠著,胳膊沉重地垂下,手攤在大腿內側。她的呼吸很沉重,幾乎是在打鼾。


    我站在她身旁,手裏拿著冒著熱氣的杯子。她把頭上的毛巾摘下來了,頭發散落在椅背的花邊上,就像弗拉芒畫派筆下聖母瑪麗亞的光環。我想我從來沒見過她披散的頭發如此茂密,於是端詳了很久。我以前以為她的頭發是一種沉悶的赤褐色,但其實並不是赤褐色,而是混合了上千種金黃、褐色和黃銅的顏色。它們卷曲著,飽滿而富有光澤。


    我從她的頭發看到她的臉,她的睫毛,她寬寬的粉紅色嘴唇,她下巴的輪廓,還有細嫩的肌膚。我看到她的手,想起她曾揮手驅趕格林街六月的熱氣,又想起那時握著她的手,想起那溫暖的亞麻手套握著我的手的觸感。今晚她的手也是粉紅色的,被水泡得有些皺。她的指甲——我想起她以前很喜歡咬指甲——現在很整齊,沒有咬痕。


    我看了看她的脖子。非常平滑白皙,脖子下麵的睡袍露出了一個v形,隱約可見她胸部的曲線。


    我看了又看,感覺到自己胸口升起一陣異樣的翻湧,一種我好像已有一千年都沒有感覺到的悸動。隨後身體靠下的部分產生了另一種類似的感覺……杯子裏的牛奶開始晃動了,我怕灑出來,於是把兩個杯子小心地放在晚餐桌上,悄悄離開了這個房間。


    我每走開一步,胸口和兩腿之間的感覺就愈發明顯。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把抗議的娃娃鎖進箱子裏的口技藝人。我走進廚房,靠在牆上,顫抖得更厲害了。直到弗洛倫絲醒來,驚訝於桌上的牛奶都涼了,泛起了浮沫,我才聞聲走進客廳。那時我仍舊紅著臉,身子在顫抖,她看見我說,“你沒事吧?”我隻能說,“沒事,沒事……”我一直躲著不去看她脖子下方的v形輪廓,因為我知道自己再看一眼就會忍不住上前親吻它。


    我來奎爾特街是為了變得像普通人,現在卻比以往都更像個女同性戀了。確實,當我向弗洛倫絲坦白後,就開始留意周圍的人,發現自己被女同性戀包圍著,簡直不相信自己過去都沒有注意到。弗洛倫絲有兩個做慈善的朋友,那兩人似乎就是情侶。我想她一定是把我的事告訴她們了,因為她們再次來家裏的時候我就發現,她們看我的眼光完全不一樣了。還有安妮佩奇,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用胳膊環繞著我的肩膀說:“南希!弗洛麗告訴我你也是!我的天啊,我從來沒有這麽吃驚過,也沒有這麽高興過……”


    盡管我最近對弗洛倫絲的著迷有些令人苦惱,但能感覺到自己的欲望再次燃起還是非常美妙的——我女同性戀的部分被擦亮並發出聲響,像一個燒著煤的引擎一樣。有天晚上我夢到自己穿著過去的禁衛軍製服在萊斯特廣場閑逛,頭發還是像軍人一樣短,褲子的紐扣後麵塞著一隻手套(實際上,是一隻弗洛倫絲的手套,我每次看到它都會臉紅)。我以前在奎爾特街也做過這樣的夢,當然,並沒有手套的細節。但是這一次,當我醒來,我感覺到頭皮一陣刺痛,大腿內側瘙癢不斷,我撫弄著自己的小發卷和花裏胡哨的裙子,覺得有些惡心。那天我去了白教堂市場,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男裝店門口徘徊,對櫥窗充滿了渴望,額頭和指尖不停冒汗。


    於是我想,為什麽不呢?我進去了——或許裁縫以為我是在給我哥哥買衣服——我買了一條斜紋棉布褲,幾條內褲,幾件襯衣,一對背帶和幾雙係帶的靴子,然後我回到奎爾特街,找到一個以一便士的價格給人剪短發的女孩,對她說:“剪掉,都剪掉,快,趁我還沒改變主意!”女同性戀對剪發這種事情很容易多愁善感,但是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刻——她剪掉了我的鬈發,但仿佛不是她在剪頭發,而是我的肩胛骨下麵有一對翅膀,現在我已血肉豐滿,她讓我展翅高飛……


    弗洛倫絲那天晚上回來的時候心不在焉,根本沒注意到我究竟有沒有頭發,但拉爾夫的話讓人充滿希望:“哇,這頭發剪得真是帥氣!”她也沒有看到我的斜紋褲子,因為我對自己保證,為了不嚇到鄰居,我隻在屋子裏做家務的時候才穿,當她每天晚上從斯特拉特福德回來,我已經換回裙子,係上圍裙了。但是有天晚上她回來早了。她是從廚房後麵的院子裏進來的,而我正在窗前擦玻璃。那是一麵大窗戶,分成兩扇,我正在逐個擦著窗格。我穿著斜紋褲子和襯衫,領口敞開,袖子卷到手肘,胳膊落滿灰塵,指甲也是黑的。我的脖子出汗了,上嘴唇也是濕的,於是停下來擦了擦。我把頭發梳得很服帖,但是因為晃來晃去就散開了,額頭上的一縷頭發總是擋住眼睛,於是我不得不用嘴去吹,或者用手腕去抹。我已經擦完了所有窗格,就剩我麵前的那一個,當我開始擦的時候嚇了一跳,因為弗洛倫絲正靜靜地站在窗戶的另一邊。她還穿著外套,戴著帽子,背著挎包,但她一直注視著我,仿佛——哦,自從第一次和姬蒂一起穿上晚禮服,已經有太多人用仰慕的目光看過我,所以我不知道為什麽她看到我會臉紅。為什麽弗洛倫絲看到我的斜紋褲子和平頭會臉紅呢?


    但是,就像姬蒂,她的欲望有多令人快樂,就有多令人痛苦。看到我的眼睛,她低下頭走進了屋子,隻是說:“哦,你把玻璃擦得真幹淨!”這真是好極了,終於,在不經意之間,我讓她看到我,並且渴望我了。那麽一瞬間,當她的目光與我相遇,我又燃起了新的激情,並看到了她的回應。這激情讓我暈暈乎乎,心中一陣刺痛,身上燥熱不已,我又緊張又充滿渴望,不由得顫抖起來,變得虛弱。


    然而,當我再次看到她,她的眼睛變得暗淡,還避開了我的目光。我便再次想到,當她還在為像莉蓮這樣的人悲傷時,又怎麽會在乎我呢?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這一年也越來越冷。聖誕節到了,我沒有在奎爾特街過節,而是在弗裏曼特爾之家過的,弗洛倫絲為她的女孩們舉辦了一個晚宴,需要人幫忙給烤鵝抹油,還要洗盤子。新年到了,我們舉杯慶祝1895年的到來,又為我們不在場的朋友們幹杯——當然,她指的是莉蓮。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我失去的那些朋友。一月份我們給拉爾夫過了生日。巧的是,他的生日和戴安娜是同一天。當我笑著看他打開禮物,我想到了安提諾烏斯的半身像,不知道他那冰冷的目光是否還俯瞰著費裏西蒂的熱鬧,戴安娜會不會看著他想起我。


    但是如今我在貝斯納爾格林已經十分自在,自在到快要不相信自己曾在別的地方住過,也無法想象不在奎爾特街生活會是什麽樣的。我已經習慣了鄰居家的聲響和街上的喧囂。我一星期洗一次澡,其餘的日子都習慣了用盆來洗漱,就像弗洛倫絲和拉爾夫一樣。戴安娜的浴室已成了我陌生而遙遠的記憶,就像天堂之於墮天使。我還留著短發,照計劃穿著褲子在屋子裏做家務,至少持續了一個月左右,但後來我穿著褲子走出了房門,鄰居們都看到了。既然這個街區的人都已知道我穿褲子,我也沒有必要在晚上再換回裙子。沒有人介意這個,畢竟在貝斯納爾格林的一些人家,有任何衣服穿都是一種奢侈,你經常能看到女人穿著丈夫的外套,有時候男人還會裹著女人的披肩。隔壁蒙克斯太太的女兒見到我就會尖叫。拉爾夫的工會朋友們辯論的時候看到我就忘了自己講到哪兒了。拉爾夫自己有時也會拿著一件襯衫或者一件法蘭絨的背心下樓,委婉地說:“我在衣櫃最下麵找到了這個,南希,你會不會用得上?”


    至於弗洛倫絲——嗯,我越來越多地看到她注視著我,就像那天她看到我擦玻璃一樣,但她總是——總是移開視線,目光又變得暗淡。我想讓她一直看著我,但不知該怎麽辦。我曾經為了戴安娜把自己變得粗俗,我曾經沒心沒肺地和澤娜調情,但是在弗洛倫絲麵前,我又變回十八歲時的緊張焦慮,生怕冒犯了她正在褪色的悲傷。我想,如果我們是瑪麗——安妮該多好啊!如果我還是個男妓,如果她是個緊張的蘇荷區紳士,我隻要把她引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解開她的扣子就行了……


    但我們不是瑪麗——安妮,我們隻是一對羞澀的女同性戀,在欲望和行動之間猶豫徘徊。冬天過去了,時光慢慢流逝,埃莉諾馬克思仍然在牆上嚴肅地看著我們,落滿灰塵,卻不會老去。


    變化發生在二月,一個安靜而普通的日子。我去了白教堂,去了市場——我的常規路線。回到家時我是從後院進去的,發現後門微微開著,於是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子。我把包裹放在廚房地上,聽到客廳裏有聲音,是弗洛倫絲和安妮。家裏的門都半開著,我可以清楚地聽到她們的交談:“她在印刷廠工作,”是安妮在說話,“絕對是你這輩子見過的最俊俏的女人。”


    “哦,安妮,你總是這麽說。”


    “真的。她坐在桌旁,手下壓著一張紙,陽光照在她身上,令她看起來閃閃發亮。當她抬頭看我的時候,我握住她的手說:‘你是淑布萊德赫?我叫裘德。’[61]”


    弗洛倫絲笑了,她們都在雜誌上讀了這部小說的最新章節。我敢說,如果安妮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就不會開這個玩笑了。弗洛倫絲說:“那她是怎麽回答的?是不是說不知道誰是淑布萊德赫,她可能在另一個辦公室?”


    “才不是呢。她說:哈利路亞!然後握住了我的手。哦,然後我就愛上她了,我敢肯定!”


    弗洛倫絲又笑了,但看上去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她嘟囔了幾句我沒有聽到的話,安妮笑了,說話的聲音也帶著笑意:“那你的帥叔叔呢?”


    叔叔?我不明就裏,把手放在爐子上烤火。什麽叔叔?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在偷聽。我聽見弗洛倫絲嘖嘖了兩聲。“她不是我叔叔,”她清楚地說,“她不是我叔叔,你清楚得很。”


    “不是你叔叔?”安妮說,“那樣的女孩——頭發那麽短——在你家客廳裏穿著斜紋褲子走來走去,像個砌牆的小工……”


    聽到這句話,我也顧不上自己是在偷聽了,輕聲快步地走進門廊,更仔細地聽她們說話。弗洛倫絲又笑了。


    “我向你保證,”她說,“她不是我叔叔。”


    “為什麽?為什麽不是啊?弗洛麗,我簡直對你絕望了。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也太不自然了。這就像——就像廚房裏明明有烤肉,你卻隻吃麵包喝清水。我說,你要是真不想讓她當你叔叔,就為你的朋友想想,把她讓給想要的人吧。”


    “你別想!”


    “我誰都不想,我已經有淑布萊德赫了。不過,你看,你確實喜歡她。”


    “我當然喜歡她。”弗洛倫絲輕聲說。我聽得十分仔細,簡直可以聽到她在眨眼和咬嘴唇。


    “那好啊!今晚把她帶到‘男孩’。”我敢肯定她是這麽說的,“把她帶到‘男孩’。你會見到我的雷蒙德小姐……”


    “我不知道。”弗洛倫絲說。然後是一陣沉默。當安妮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完全不同了。


    “你不能為她悲傷一輩子。”她說,“她肯定不想看到你這樣……”


    弗洛倫絲又嘖嘖了兩聲。“愛一個人,你要知道,”她說,“並不是在籠子裏養一隻金絲雀。不是說你失去了一個愛人,再去找一個替代她就行了。”


    “我覺得你恰恰應該這麽做!”


    “那是你做的事,安妮。”


    “可是,弗洛倫絲,你總可以把鳥籠的門打開吧,就打開一點點……你家客廳裏就有一隻新的金絲雀,正用漂亮的腦袋撞著門欄呢。”


    “那要是我讓新的進來,”弗洛倫絲說,“然後發現我沒有像喜歡原來那隻一樣喜歡它呢?想想吧——哦!”我聽到她打了安妮一下,“我不敢相信你都把我繞進去了,竟然把她比作一隻鳥!”我知道她說的是莉蓮,而不是我。我扭過頭,希望根本沒有聽到這些。客廳裏安靜了幾秒鍾,我聽到弗洛倫絲把勺子放進杯子裏攪了攪。然後,在我踮著腳退回廚房之前,她又小聲說起來:


    “不過,你說新金絲雀在朝欄杆探頭,你真的這麽想?”


    我踢倒了一把掃帚,於是不得不叫了一聲,拍了拍手,假裝我剛到家。安妮跟我打招呼,說茶煮好了。弗洛倫絲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安妮很快就走了,弗洛倫絲一晚上都在忙著看文件。最近她配了一副眼鏡,因為眼鏡會反光,我一晚上看到的都是鏡片上映射的爐火,並不知道她的目光投向哪裏——是看我,還是她的名冊。我們像以往一樣道了晚安,但躺下以後都沒有睡著。我聽到她在樓上輾轉反側,還去了一次廁所。我想她可能會中途停在我門口,聽我打鼾。我沒有叫她。


    第二天早上我太累了,沒有時間仔細觀察她,但是當我把煎鍋放在爐子上準備煎培根的時候,她過來了。或許是怕聲音從門廊傳到房間裏,被她哥哥聽見,她走到離我很近的地方,非常小聲地對我說:“南希,今晚跟我出去好嗎?”


    “今晚?”我打了個哈欠,皺著眉頭看著培根,培根太濕了,放進熱鍋裏便滋滋冒著水汽,“去哪兒?你確定不是又去募捐?”


    “不,不是捐款。完全不是工作,實際上是——享樂。”


    “享樂!”我從來沒聽她說過這個詞,這個詞聽起來仿佛突然變得色情了。或許她也是這麽想的,因為她有點臉紅了,拿了一個勺子把玩起來。


    “電纜街上有個酒吧,”她繼續說,“裏麵有個女士俱樂部。女孩們稱之為‘船上的男孩’……”


    “哦,然後呢?”


    她又看了看我,然後移開了了視線。“嗯,安妮會去,她說還會帶上幾個新朋友,可能是露絲和諾拉。”


    “還有露絲和諾拉!”我高興地說,她們是一對成為情侶的女性朋友,“那麽都是女同了?”令我吃驚的是她點了點頭,十分認真地說:“對。”


    都是女同性戀!這個想法讓我渾身一熱。我有十二個月不曾置身於都是女性情侶的場合了,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技能了。我該穿什麽呢?該以什麽樣的麵貌出現?都是女同!她們會讓我變成什麽樣呢?會讓弗洛倫絲變成什麽樣呢?


    “你會去嗎,”我問,“如果我不去的話?”


    “我想我會去的……”


    “那我肯定去。”我說道,趕緊把目光移向冒煙的培根,這樣就看不見她到底是高興、滿意還是不在乎。


    我度過了焦躁的一天,拿出了幾件毫不起眼的長裙和短裙,希望能找出一點被遺忘的女同元素。當然,隻有我的斜紋褲子還算特別,但我幹活時已經弄髒了。穿這條褲子也許能在卡文迪什俱樂部引起轟動,但對於東區的觀眾來說還是太大膽了,於是我不情願地把它放在一旁,換了一條短裙,一件男式襯衫,還有立領和領帶。我洗了襯衫和立領,並給它們上漿,然後用洗衣粉洗得發亮。領帶是真絲的,非常好的真絲,拉爾夫從工廠裏拿給我的,上麵隻有一點瑕疵,我拿去猶太裁縫那裏修補好了。絲綢是藍色的,很襯我的眼睛。


    當然,我收拾完晚飯的餐具才換衣服,然後把可憐的拉爾夫和西裏爾攆進廚房,好在客廳的火爐前洗澡穿衣。我心中焦慮又激動,喜悅又不安。盡管我穿的是裙子、胸罩和襯裙,卻覺得自己像個為心上人打扮起來的小夥子。我在扣扣子、係袖扣和領帶的時候,一直能聽到樓上地板的響動,還有衣料的摩擦聲,簡直無法不覺得那是心上人在樓上為我梳妝。


    當她終於推開門走進客廳,我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會兒,簡直不知所措。她換下了上班時穿的裙子,穿了一件女式襯衫、一件背心和一條短裙。裙子是冬天穿的厚裙子,黑紫色的,看起來非常暖和。背心顏色淺一些,襯衫接近紅色。她的領口上別了一枚領針,是幾顆石榴石鑲著金邊。這是那年我第一次看到她脫下了黑色和棕色的衣服,她看起來煥然一新。紅色和黑紫色襯托出她嘴唇的紅潤,讓她的鬈發看起來金光閃閃,顯得她的脖子和雙手更加白皙,讓她大拇指指甲蓋上蒼白的月半圓變得粉嫩。


    “你看起來,”我笨拙地說,“非常俏麗。”她臉紅了。


    “我最近太胖了,”她說,“穿不進新一點的衣服了。”然後她看了看我的衣服,“你看上去真時髦。這領帶真是襯你啊!除了,這裏皺了,這兒。”她靠近我,捏著領結抻了抻,我的喉嚨立刻就感覺到了她的手指。我想把手插進褲兜,摸了摸自己的臀部,才想起來穿的是裙子。“你真是毛躁。”她溫柔地說,仿佛是在給西裏爾穿衣服。但是我注意到她的麵頰並不是蒼白的,聲音也不太沉穩。


    她給我係好了領結,又退回去。


    “我還得弄弄頭發。”我說。我拿出了兩把刷子在水罐裏麵蘸了蘸,把頭發梳到後腦勺,梳得又服帖又順溜。我在手上塗了些發油——現在我也有發油了——在頭上抹,直到頭發感覺到重量,悶熱的屋子裏也都是發油的氣味。這期間弗洛倫絲都靠在客廳的窗邊看著我,當我弄完以後,她笑出聲來。


    “我的天,真是一對美女!”這時拉爾夫從走廊裏過來了,西裏爾跟在他身後,“我們都認不出她們了,是不是,兒子?”西裏爾向弗洛倫絲張開雙臂,她嘟囔了一聲,把他抱了起來。拉爾夫環抱著她的肩膀,用十分溫和的聲音說,“真是漂亮,弗洛。我有一年多沒見過你這麽漂亮了。”她高興地抬起頭。那一刻他們兩人看起來就像是中世紀肖像畫裏的騎士和淑女。然後拉爾夫看向我,笑了。我都不知道我更愛哪個了,是他還是他妹妹。


    “那麽,你會照看好西裏爾吧?”弗洛倫絲焦慮地說。她把西裏爾抱給拉爾夫,開始係外套的扣子。


    “我想我會的!”她哥哥說。


    “我們不會太晚回來的。”


    “你們盡情玩吧,多晚都行,不用擔心我們。路上小心就好,那幾條必經之路還是挺亂的……”


    從貝斯納爾格林到電纜街的旅途確實讓我們穿過了幾個倫敦城最貧困、最髒亂的街區,這段旅程通常不會讓人心情愉快。我認得路,因為我經常和弗洛倫絲一起來這裏,我知道哪個法院最冷酷無情,哪個工廠讓工人幹最重的活,哪個出租房裏住著最悲傷絕望的家庭。但那天晚上我們是出去玩——就像弗洛倫絲說的,是為了享樂。盡管這麽說可能有些奇怪,但我們這一路確實十分愉快,好像我們路過的風景都和以往不同了。我們路過了好多賣琴酒的小攤、廉價劇場、咖啡店和酒吧,今晚它們都不再沉悶無聊,而是閃閃發亮,充滿了溫馨明快的色彩,傳來陣陣歡聲笑語,還有啤酒和肉湯的香味。我們看到了擁抱的情侶,帽子上綴著櫻桃的女孩,她們的嘴唇也和櫻桃一樣紅。孩子們捧著冒著熱氣的紙袋,裏麵裝著牛肚、豬蹄和烤土豆。誰知道一兩個小時候之後他們會回到一個怎樣悲傷的家庭呢?然而在這一刻,他們給這個街區增添了一種神奇的魅力——迪斯街、斯克萊特街、黑爾街、時裝街、管道街、可樂街、品客因街、小珍珠街——所有他們走過的地方。


    “倫敦城今晚看起來可真快活!”弗洛倫絲驚訝地說。


    這是因為你,我想說,為了你和你的新衣服。但我隻是衝她笑了笑,挽著她的胳膊。“看那件外套!”我說。我們經過一個穿著黃色毛氈外套的男孩,在布裏克巷的陰影下,明亮得像一盞燈籠,“我曾經認識一個女孩,哦!她肯定會喜歡那件外套。”


    我們很快就到了電纜街。向左走,然後向右轉,在這條路的盡頭看到了一個酒吧,我猜這就是目的地了。那是個低矮的建築,屋頂是平的,門上紫紅色的陰影下有一個煤氣燈,還有個花哨的標誌——護衛艦,這提醒了我,我們已經離泰晤士河很近了。


    “這邊。”弗洛倫絲拘謹地說。她領我走過大門,繞了一圈,從後麵一個更小更黑的入口進去。一個坡度很陡的樓梯把我們帶到地下,那裏肯定曾是個地窖。最下麵有一扇磨砂玻璃門,門後那個房間——“船上的男孩”,我記得是叫這個名字——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房間不大,但很陰暗,我一直在借著光考量屋子的麵積,滋滋作響的火焰、煤氣燈、玻璃、鏡子,還有吧台的白蠟燭照亮了它們之間的陰暗。我猜屋裏大約有二十個人,有的坐在一排小凳子上,有的靠在櫃台上,有的聚在最遠、最亮的角落裏,那邊好像是一個台球桌。我不想再看了,因為我們來了以後,他們都抬起頭看,我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不知道他們會怎麽看我。


    我低下頭,跟著弗洛倫絲走向吧台。吧台後麵站著一個方下巴的女人,正在用一塊布擦啤酒杯。她看到我們,放下了杯子和毛巾,笑了笑。“哦,弗洛倫絲,又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今天真漂亮!”她伸出手握住弗洛倫絲的手,高興地看著她。然後她轉向我。


    “這是我的朋友,南希阿斯特利。”弗洛十分羞澀地說,“這是斯溫德爾斯太太,酒吧老板。”斯溫德爾斯太太和我互相點了點頭,笑了笑。我脫下外套,摘下帽子,用手捋了捋頭發,斯溫德爾斯太太看到我的動作,眉毛揚了揚,我希望她是在想,就像安妮佩奇說的那樣,嗯,弗洛倫絲找了個新的叔叔,沒錯!


    “你想喝什麽,南希?”弗洛倫絲問我。我說和她一樣就好,她猶豫了一下,要了兩杯朗姆酒熱飲,“咱們拿過去坐著喝吧。”於是我們走過房間,走向一張兩條長凳之間的桌子——地板上有沙子,我們的靴子踩在上麵咯吱作響。我們麵對麵坐著,攪拌著杯子裏的糖。“那麽,你過去是這裏的常客了?”我問弗洛。


    她點了點頭,“我好久沒來了……”


    “哦?”


    “自從莉蓮去世。說實話,這種地方還是年輕人來賣弄風騷的。我沒有這種心情……”


    我盯著自己的朗姆酒。突然,我身後的椅子上爆發出一陣笑聲,嚇了我一跳。


    “我說,”一個女孩的聲音,“‘這種事情,先生,我隻和朋友做。’‘埃米莉佩廷格爾’,他說,‘你讓她舔你舔了一個半小時’—這肯定是假的,但是,‘舔是一回事,先生,’我說,‘這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想讓我……她,’”她一定是比了個手勢,“‘那你得付給我錢,很貴的。’”


    “那他付錢了嗎?”又一個聲音說。第一個說話的人頓了頓,可能是喝了口水。“要是沒有你就抽我!”她說,“要不是那個混蛋從兜裏拿出了一個金鎊,放在桌上,像你這樣滿不在乎……”


    我看了看弗洛倫絲。她笑了,“妓女,”她說,“這裏有一半女孩都是妓女。你不介意吧?”我怎麽會介意呢,我曾經不也是個妓女嗎——哦,不對,是男妓。我搖了搖頭。


    “你介意嗎?”我問她。


    “不。我隻是很遺憾她們必須這麽做……”


    我沒有聽進她的話,因為完全被那個妓女的故事吸引了。她說:“我們那樣幹了一個半小時,然後‘輕舔絲絨’,這個男人在那兒看著。接著蘇茜拿來一雙絲襪,然後……”


    我看了看弗洛倫絲,然後皺了皺眉。“他們是法國人還是?”我問她,“他們說的我都聽不懂。”我真的聽不懂,我以前的站街生涯也從來沒有聽到過那些詞語。我說,“輕舔絲絨,什麽意思?聽起來像是劇場裏的事情。”


    弗洛倫絲臉紅了。“你可以試試,”她說,“不過我想主持人會把你攆出去的……”然後,她看到我還在皺眉頭,便張開嘴,伸出了舌頭,並且迅速瞟了一眼我的大腿。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她還會這樣,這會兒被嚇到了,而且亂了方寸。就好像她用舌頭舔了我一樣,我感覺自己的內褲都濕了,我的臉也紅了,不得不把視線從她溫暖的凝視中移開,來掩蓋自己的困惑。


    我看了看吧台的斯溫德爾斯太太,看了看那裏掛著的一排酒杯,它們在她頭上閃著一串光,又看了看台球桌旁的那幾個人。過了一會兒,我又仔細看了看他們。我問弗洛倫絲:“我記得你說過這裏都是女同?那邊有幾個小夥子啊。”


    “小夥子?你確定?”她轉向我手指的地方,和我一起盯著台球桌看了看。他們看起來挺粗野的,其中有一半穿著褲子和背心,剪了個像在監獄裏一樣短的頭發。但是弗洛倫絲定睛看後便笑出聲來。“小夥子?”她說,“那不是小夥子!南希,你怎麽會覺得她們是小夥子呢!”


    我眨了眨眼,又看了看,然後看到……那些人不是男的,而是女孩,她們是女孩,就像我一樣……


    我吃了一驚。我說:“那她們也像男人一樣生活嗎,這些女孩?”弗洛倫絲聳了聳肩,沒有注意到我的聲音變得含糊。“有些是吧,我想。大多數人想穿什麽就穿什麽,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她和我對視,“我還想過,你知道,我還想過你也做過這樣的事吧……”


    “如果我說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這樣的人,”我回答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


    她的目光變得溫柔,然後溫和地說:“你多麽古怪啊!你從來都沒有輕舔絲絨過——”


    “我沒說我從來沒幹過這種事,你也知道,隻是我不這樣稱呼它。”


    “嗯。那你用的都是各種特別的詞匯。你好像還從來沒見過穿褲子的女同。真的,南希,有時候——有時候我覺得你應該生下來就是大人,就像油畫裏在貝殼中誕生的維納斯。”


    她把一根手指放在杯子上,抹掉了一滴流下來的朗姆酒,然後放在嘴裏舔了舔。我感覺自己的喉嚨都要緊了,心中湧起一陣奇怪的悸動。然後我僵在那裏,又盯著台球桌旁穿褲子的假小子們看去。


    “早知道,”過了幾秒鍾,我說,“我就穿著褲子來了……”弗洛倫絲笑了。我們又坐著喝了會兒朗姆酒。越來越多的女人來了,屋子裏越來越熱,越來越喧鬧,彌漫著煙味。我跑到吧台去給我們的酒續杯,回來時看到安妮在那裏,還有露絲、諾拉和另一個漂亮的金發女孩,她們向我介紹說她是雷蒙德小姐。“雷蒙德小姐在文印店工作。”安妮說,於是我便裝出驚訝的樣子。過了大概半小時,她去上廁所,安妮讓我們換了座位,這樣她就可以坐在雷蒙德小姐身旁。


    “快,快!”她喊起來,“她馬上就回來了!南希,坐那兒!”我被安排在弗洛倫絲和牆中間,在一長段美妙時光裏,我聽著那幾個女人說話,感受著弗洛倫絲黑紫色的大腿緊貼著我那更細的腿。每次她轉過身來,我的臉頰都能感覺到她的呼吸,溫熱,帶著朗姆酒的甜味。


    夜晚就這樣過去,我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麽愜意過。我看著露絲和諾拉,發現她們正靠在一起大笑。我又看安妮,她的手正放在雷蒙德小姐的肩上,凝視著她的臉。我又看看弗洛倫絲,她笑著說:“還好嗎,維納斯?”她的頭發從發卡上落下,發卷散落在領口。


    然後諾拉開始講她們最熱衷的故事——“今天有個女孩來辦公室了,聽著……”我打了個哈欠,把目光移向玩台球的人,驚訝地發現那群女人都從桌子移開,開始盯著我看。她們似乎在爭論著我——有個人點了點頭,另一個搖了搖頭,還有一個斜眼看我,然後用力用球杆蹾了一下地板。我開始覺得有點不舒服了,或許——誰知道呢——或許我是打破了什麽女同圈的禮節,留著短發穿裙子就來了。我朝別處看去,然後又看了看那邊,一個女人從她旁邊的幾個人當中走出來,朝我們的桌子走來。她是個大塊頭的女人,袖子卷到了手肘。她胳膊上有一個粗糙的刺青,很深的綠色,有點髒,看起來就像一塊瘀青。她走到我們跟前,把有文身的胳膊搭在桌上,看著我的眼睛。


    “不好意思,親愛的,”她說話的聲音很大,“我的朋友珍妮說你是那個南金,以前和姬蒂巴特勒一起在音樂廳表演。我賭一個先令你不是。那麽,你能告訴我你是不是嗎?”


    我迅速看了一眼我們這張桌子。弗洛倫絲和安妮有些驚訝地看著我。諾拉停下了她的故事,笑著說:“我要好好利用這個南希了。說不定還能免費喝一杯。”雷蒙德小姐笑了。沒有人相信我真的就是南金,當然,我用了五年時間來回避那段曆史,否認自己曾經是她。


    但是,朗姆酒以及無法言說的激情讓我渾身發熱,就像生鏽的鎖被上了油一樣。我轉過身去對那個女人說:“恐怕,你要輸了。我就是南金。”我說的是真話,卻覺得自己像個騙子,仿佛我剛才說的是“我就是羅斯伯裏伯爵[62]”。我沒有看弗洛倫絲,盡管我眼角瞥見她驚訝得張大了嘴。我看著那個文身的女人,對她謙虛地聳了聳肩。她後退一步,又狠狠拍了一下我們的桌子,拍得它直搖晃,然後笑著叫她的朋友。


    “珍妮,你贏了!這個女孩說她就是南金,好了!”


    聽到這話,整個台球桌的人都叫起來了,半個屋子都安靜了。旁邊桌子上的妓女站起來了,看著我,我聽到有人喊著:“南金,南金在這裏!”每個桌子的人都在耳語。文身女同性戀的朋友珍妮走過來,向我伸出手。


    “金小姐,”她說,“你一進來我就知道是你。我們過去在百麗宮看過你和巴特勒小姐的表演,那時候真是快活啊!”


    “謝謝你。”我說著握住了她的手。同時看到了弗洛倫絲的眼神。


    “南希,”她說,“這是怎麽回事?你真的在音樂廳演過戲?為什麽你從來都沒說過?”


    “那是很久以前了……”


    她搖了搖頭,仔細看著我。


    “該不會連你的朋友都不知道你曾是個大明星?”珍妮說,她聽到我們說話了。


    “我們根本不知道她是個明星。”安妮說,“她還有姬蒂巴特勒!多好的組合啊!這樣的一對男裝麗人真是史無前例……”


    “男裝麗人!”弗洛倫絲說。


    “是啊。”珍妮說,然後,“對了,等一下,我想這裏有個東西能證明,看這兒……”她從一群目瞪口呆的女人中間擠過去,走到吧台,我看到她看了一眼酒吧女侍,然後指向那一排倒掛著的瓶子後麵的牆。那是一塊褪色的粗呢,上麵貼著上百張舊字條和明信片,我看到斯溫德爾斯太太把手伸進一層一層卷邊的紙片,拿出一張很小的、折了角的卡片,遞給珍妮。很快它就被放在我麵前,我仔細端詳著這張照片,上麵是我和姬蒂,有點模糊,但毫無疑問就是我們,穿著法蘭絨西褲,戴著硬草帽。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夾著一根沒點著的煙。


    我對著這張照片看了又看。我清楚地記得這件西裝的味道,記得我的手放在姬蒂肩膀上的觸感,但是當我看著它,就像看著別人的過去,這令我顫抖。


    這張照片先是被弗洛倫絲拿去了,她看得和我一樣仔細,然後是諾拉,然後是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最後珍妮又拿回去給她的朋友們看。


    “真有意思,還掛在我們這兒呢。”她說,“我記得是一個女孩粘上去的,她非常喜歡你們,真的,過去你在這裏簡直是最受歡迎的。她從伯靈頓拱廊的一位女士那裏買的。你知道那裏有位女士在賣這類照片給感興趣的女孩嗎?”我搖了搖頭。想來有趣,我在伯靈頓拱廊轉悠都是為了尋找有對我感興趣的男士,從來沒注意過還有這樣一位女士。


    “真是太好了,金小姐,”有人叫起來,“能在這兒見到你……”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議論著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我確實好奇她是不是……”我聽到有人說。然後珍妮靠過來,揚起了頭。


    “那麽巴特勒小姐呢,如果你不介意我問一下的話。我聽說她也有點女同傾向。”


    “對,”另一個女孩說,“我也聽說了。”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你聽說的錯了,她不是。”


    “完全不是?”


    “完全不是。”


    珍妮聳了聳肩。“嗯,那真是遺憾。”


    我看著自己的大腿,突然沮喪起來。然而更糟的是,一個妓女從露絲和諾拉之間擠過來喊著:“哦,金小姐,你不給我們唱首歌嗎?”於是十來個人跟著她喊起來:“哦,是啊,南金小姐,唱吧!”然後,就像做噩夢一樣,一架快散架的老鋼琴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了,被推過粗糙的地板。立刻有個女人坐在鋼琴前,活動了一下指關節,令人吃驚地彈奏起來。


    “別,”我說,“我唱不了!”我使勁看弗洛倫絲,她仔細端詳著我,仿佛第一次看我的臉似的。珍妮滿不在乎地喊道,“哦,唱吧,南,給點麵子,為‘男孩’的姑娘們唱一首!你原來經常唱的那首,對漂亮女孩眨眼,還拋金鎊的那首……”


    一個聲音唱起來了,然後更多人跟上了。安妮剛才大喝了一口啤酒,這會兒幾乎嗆住了。“天啊!”她擦了擦嘴說,“這首歌是你唱的?我在霍爾本的帝國劇院見過你一次!你向我扔了一枚巧克力,被你的外套焐得都快化了,我吃了,感覺幸福得要死!哦,南希!”


    我看著她,咬了咬嘴唇。玩台球的人放下了球杆,跑過來站在鋼琴前,彈鋼琴的人找出了這首歌的樂譜,差不多有二十個女人一起唱了起來。這首歌很傻,但是我記得姬蒂把和聲唱得抑揚頓挫,讓這旋律如行雲流水,那愚蠢的歌詞到了她的舌尖就像了抹了蜜一樣甜。這首歌在這個簡陋的地下室裏聽起來又不一樣了,而且,其中還透著一種真誠,讓它聽起來更加甜美。我聽著這群女孩熱熱鬧鬧地唱著,不由得哼唱起來……過了一會兒,我跪在椅子上加入了她們。唱完以後,她們歡呼起來給我鼓掌,我不得不把頭靠在胳膊上,咬住嘴唇,以防我的眼淚掉下來。


    然後她們又開始唱另一首歌,不是我和姬蒂的歌,而是一首我沒聽過的新歌,所以我沒再和她們一起唱。我坐下來,把頭靠在椅背上。一個女孩走到桌子那邊,端來一個盤子,上麵放著一個豬肉派,是斯溫德爾斯太太送來的,“酒吧送的”。我吃了一點,感覺鎮定些了。露絲和諾拉此刻用手肘撐著桌子,托著腮幫子看著我,完全忘了她們的故事。我聽到安妮在這首歌曲的間歇對將信將疑的雷蒙德小姐說:“不,我發誓,我們也不知道。她青著一隻眼睛來到弗洛麗家門口,抱著一捆水芹,然後就沒再離開。真是一匹黑馬……”


    弗洛倫絲轉向我,她的眼睛在陰影裏。


    “你真的曾經很有名嗎?”她問我。我找了根煙點起來,“你真的唱過歌?”


    “唱過歌,還跳過舞。還曾在不列顛劇院演過童話劇。”我拍了拍大腿,“上帝,我的主人,王子去哪兒了。”她笑了,但是我沒笑。


    “真希望我那時見過你!那是什麽時候啊?”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道:“1889年。”她張大了嘴,“啊。那一年都是罷工,我沒有時間去音樂廳。我想,有天晚上我好像是站在不列顛劇院門口,為碼頭工人募捐……”她笑了,“不過我也想要一個巧克力金鎊。”


    “嗯,我肯定會拋給你一塊的。”


    她把酒杯舉到嘴邊,然後想到了別的事。“發生了什麽,”她說,“讓你離開了劇院?如果你發展得正好,為什麽不幹了呢?你做了什麽呢?”


    我已經承認了一些事情,但還沒有準備好和盤托出。我把盤子推到她麵前,“替我吃了這個派吧。”然後,我越過她,對桌子那頭說,“我說,安妮,能給我一根煙嗎,我這根點不著了。”


    “好,既然你是個名人……”


    弗洛倫絲吃了這個派,露絲也吃了一點。鋼琴旁邊的歌手們唱累了,嗓子也啞了,又回到台球桌邊。旁邊桌子上的妓女站起來,戴上了帽子,我想她們要走了,要在沃平和萊姆豪斯這些更為普通的街區開始工作了。諾拉打了個哈欠,我們也都開始打哈欠,弗洛倫絲歎了口氣。


    “我們走嗎?”她問,“我想一定很晚了。”


    “差不多半夜了。”雷蒙德小姐說。我們站起來,穿上外套。


    “我必須和斯溫德爾斯太太說兩句話,感謝她給我的派。”我說完以後,走到台球桌那邊,對珍妮點了點頭。這一路上我被六七個女人攔住打招呼。


    “晚安,”我說,“我很高興你贏了一先令。”


    她握住我伸出的手。“晚安,金小姐!你能來這兒我們真是太高興了,相比之下一先令算不了什麽。”


    “我們還會再見到你嗎,南?”她那位文身的朋友問。我點點頭,“希望會吧。”


    “不過你下次一定要好好給我們唱首歌,穿上男裝獨唱。”


    “哦對,一定要!”


    我沒有回答,隻是笑了笑,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我想起了一件事,又對珍妮點了點頭。


    “那張照片,”當她靠近我的時候,我輕聲說,“你覺得——不知道斯溫德爾斯太太會不會介意——你覺得我能拿走嗎?”她立刻把手伸進口袋,抽出那張皺巴巴的、褪了色的照片,把它遞給我。


    “你拿著吧,”她說,然後又忍不住有點好奇地問,“你自己一張都沒有了?我有點好奇……”


    “悄悄告訴你,”我說,“我那時沒多久就退出這個行當了。我失去了一些東西,直到現在也不願意去想。不過,這個,”我盯著這張照片,“嗯,這個倒沒什麽。我能不能留下做個紀念?”


    “我倒是想說不能呢,真的。”她善意地說。然後她朝我身後的弗洛倫絲和其他人看去,“你的女孩在等你呢。”她笑著說。我把照片放在外套口袋裏。


    “是的,”我心不在焉地說,“是的。”


    我回到朋友們中間,我們穿過擁擠的房間,爬上陡峭的樓梯,回到寒冷刺骨的二月夜晚。護衛艦酒吧外麵的道路漆黑而安靜,然而從電纜街遠處走來一群人。像我們一樣,這些倫敦東區酒吧和琴酒攤的顧客開始醉醺醺地往家走。


    當我們走在路上時,我問:“‘男孩’的女士們和當地人,或者那些粗人之間,發生過什麽矛盾嗎?”


    安妮豎起了領子,挽住雷蒙德小姐的胳膊說,“有時候會有。偶爾。曾有幾個男孩給一頭豬戴上了禮帽,然後把它順著地下室的樓梯往下攆。”


    “不是吧!”


    “嗯。”諾拉說,“曾有個女人把頭給磕破了,打架打的。”


    “不過她是為了一個女孩,”弗洛倫絲打了個哈欠,“是那個女孩的丈夫打的……”


    “事實上,”安妮繼續說,“這個街區什麽人都有,有猶太人、東印度水手、德國人、波蘭人、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救世軍成員……這裏的人看到什麽都不會驚訝。”


    然而,她正說著,就有兩個人從街角的酒吧出來,看到我們——安妮和雷蒙德小姐手挽手,露絲的手放在諾拉的口袋裏,我和弗洛倫絲勾肩搭背——便咕噥起來,罵了兩聲。其中一個在我們經過時咳嗽了一聲,然後吐了口痰,另一個用手在褲襠前比畫了兩下,喊了兩聲,然後哈哈大笑。


    安妮看了看我,然後聳了聳肩。雷蒙德小姐為了逗我們笑,說道:“我在想會不會有哪個女人為了我不惜把頭撞破……”


    “心碎倒是有可能呢,雷蒙德小姐。”我殷勤地說,然後滿意地看著安妮和弗洛倫絲衝我皺眉頭。


    我們的隊伍越走人越少,到了白教堂,露絲和諾拉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回城裏的公寓。到了肖爾迪奇區,安妮看了看她的靴子說:“嗯,我想我應該送雷蒙德小姐回去,既然已經很晚了。你們兩個先回去吧,我會追上你們的……”


    於是隻剩下弗洛倫絲和我。我們走得很快,因為太冷了,弗洛倫絲的手環繞著我的胳膊,我們靠得很近。走到奎爾特街的盡頭,我們停了下來,就像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我看了一會兒哥倫比亞市場黑漆漆的古怪塔樓,又抬頭看了看倫敦的天,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隻有霧氣彌漫的夜空。


    “不過,我不信安妮能趕得上我們。”弗洛倫絲嘟囔著,回看著肖爾迪奇區。


    “嗯,”我說,“我也不信。”


    我們到家以後,覺得屋子裏又悶又熱,然而脫下外套去了趟廁所後又凍得打哆嗦。拉爾夫已經把我的小床支起來了,還在壁爐架上釘了一張便條,說給我們留了一壺茶在爐子上。茶很濃,像肉湯一樣是褐色的,不過我們很快喝完了,然後把杯子拿回客廳。客廳裏是最暖和的,我們把手伸出來,在最後幾塊快要燒完的煤上烤了烤火。


    客廳裏的幾把椅子被推到角落裏,為我的床騰出位置,所以我們現在十分害羞地坐在床上,肩並著肩。床下的輪子滑了一下,弗洛倫絲笑出聲來。桌子上有一盞燈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除此之外,屋子裏非常昏暗。我們坐在那裏喝茶,看著爐子裏麵的煤灰偶爾閃動一下,煤塊突然裂開。“真是安靜啊,”弗洛倫絲輕聲說,“跟‘男孩’裏相比!”


    我蜷縮起來,用下巴頂著膝蓋——這張床很矮,擺在地毯上——又把臉靠在膝蓋上,衝著她笑。


    “我很高興你帶我去了。”我說,“我都難以相信自己度過了一個這麽快樂的夜晚,自從——哦,我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我之所以高興,有一半是因為看到你這麽高興……”


    她笑了笑,然後打了個哈欠。“你不覺得雷蒙德小姐非常漂亮嗎?”她問我。


    “很漂亮。”看著她那我曾以為很普通的相貌,我想說,沒有你漂亮。哦,弗洛,沒有人比你更漂亮了!


    但是我沒有說出來。與此同時,她也笑了。“我記得另一個安妮追求過的女孩。我們讓她們留在這兒過夜了,因為當時安妮和她姐姐住一起。她們在這兒睡的,我和莉蓮在樓上。因為她們太吵了,蒙克斯太太過來問,是有人生病了嗎?我們不得不說是莉蓮牙疼。實際上,她一晚上都在我身邊睡得很好……”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用手鬆了鬆領帶,想到弗洛躺在莉蓮旁邊,一陣徒勞的激情被攪動起來,讓我感到痛苦。但是,像以往一樣,它也讓我感到溫暖。我說:“和自己這麽愛的人睡在一起是不是很難?”


    “太難了!不過也很奇妙。”


    “那你就從來沒有——沒有親吻過她?”


    “我有時候趁她睡覺的時候吻她,親吻她的頭發。她的頭發真是漂亮……”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些躺在姬蒂旁邊的日子,那時我們還沒有做過愛。我用稍稍有些異樣的語調說:“你會看她的臉嗎,趁她做夢的時候——並且希望她夢到你?”


    “我那時經常點蠟燭,就是為了看她!”


    “當她躺在你身旁,你不曾渴望撫摸她嗎?”


    “我怕自己會撫摸她!我怕得要死。”


    “那你是不是會時不時撫摸自己,並希望那是她的手指……?”


    “哦,然後為自己臉紅!有一次我在床上靠近她,她還在熟睡。“吉姆!”吉姆是那個男人的名字。然後她又說,“吉姆!”我從來沒聽過她用這種聲音說話。我不知道我是該哭還是怎麽辦。但是我真想——哦,南希!我真的想趁她昏睡的時候撫摸她,讓她以為我是他,然後再用那個聲音叫出來……”


    她吸了一口氣。壁爐裏的煤炭發出了爆裂的聲響,但她沒有去翻,我也沒有。我們隻是凝視著對方,她的話語如此溫暖,讓我們的凝視融化在彼此眼中,再也移不開視線。我幾乎笑著說:“吉姆!吉姆!”她眨了眨眼,似乎在顫抖,然後我也顫抖了。然後我說,“哦,弗洛……”


    接著,似乎是被神秘的力量推動,我們嘴唇之間的距離變得狹窄,最後消失,我們接吻了。她舉起手撫摸我的嘴角,然後她的手指伸進了我們貼在一起的嘴唇,嚐起來還是甜的。然後我顫抖得太厲害了,不得不握起拳頭對自己說:“別顫抖了不行嗎?她會覺得你從來都沒有被人親吻過!”


    然而當我舉起手撫摸她,我發現她也顫抖得厲害。過了一會兒,我把手指從她的脖子伸向她乳房之間的縫隙,她像魚一樣抽動起來,然後笑著靠近我。“再用力一點!”她說。


    我們倒在床上,床又向地板塌陷了一英寸,我們的重量都壓在輪子上——我解開了弗洛倫絲的衣服,把臉埋在她的胸前,透過她棉質的內衣吮吸著她的一個乳頭,直到乳頭變硬,她開始變得僵硬,並喘息起來。她又把雙手放在我頭部,扶起我以便吻我。我躺下來,向她靠過去,感覺到她在我身下,乳房貼著我的乳房,直到我感覺到要高潮了,或者昏過去——但接下來她把我轉過來,掀起我的裙子,把手放在我的兩腿之間,非常緩慢而輕柔地撫摸著我,充滿挑逗,讓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高潮……


    最後,我感覺到她的手停留在我最濕潤的地方,她在我的耳邊喘息著。“你想要我,”她小聲說,“進去嗎?”這個問題如此溫柔,如此殷勤,我都快哭了。“哦!”我說,她又開始問我,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她進來了。我想我叫出聲來了,我想我顫抖了,氣喘籲籲地叫出聲來了……


    當我高潮時,我感覺到一陣暖流噴湧而出,我發現這股液體把她的胳膊都弄濕了。她也同時達到了高潮,虛弱而沉重地躺在我旁邊,短裙都濕了。她把手抽出來,又引得我再度顫抖,我捧起她的臉親吻著,然後我們靜靜地躺在一起,四肢仍緊貼著彼此,我們的脈搏像冷卻的引擎一樣平緩下來,慢慢歸於平靜。


    最後她站起來,頭撞上了桌角——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把床頂到客廳的另一邊了。她笑了。我們脫下衣服,她熄滅了油燈,我們穿著濡濕的襯裙鑽進毯子裏。等她睡著了,我撫摸著她的臉,親吻著她額頭磕青的地方。


    我醒來發現還是晚上,但是天色微明。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什麽吵醒的,但是當我環顧四周,發現弗洛倫絲已經起來了,頭從枕頭上抬起來看著我,顯然已經十分清醒。我又捧起她的手親吻起來,感覺到自己體內抽動了一下。她笑了,但是這笑容裏有一團陰影,讓我心中一冷。


    “怎麽了?”我輕聲說。她摸了摸我的頭發。


    “我隻是在想……”


    “什麽?”她不回答。我用手肘撐著自己,這時也很清醒了,“想到什麽了,弗洛倫絲?”


    “我剛才在黑暗中看你,我以前從來沒有看過你睡著的樣子。你看起來就像個陌生人。然後我想,你就是個陌生人啊。”


    “陌生人?你怎麽會這麽說呢?你都和我在一起一年多了!”


    “昨晚,”她說,“我第一次發現你曾經是個音樂廳的明星!這種事情你怎麽能保密呢?你為什麽要保密?你還做過什麽我不知道的事?你可能還進過監獄呢,我都一無所知。你或許還瘋過。你可能還賣過身!”


    我咬了咬嘴唇,但是想起了她在“男孩”酒吧對那些妓女也很友善。我迅速說道:“弗洛,過去我確實曾經在街頭賣身。你不會因此而討厭我吧?”


    她立刻把手收了回去。“在街上!我的天啊!我當然不會討厭你,但是——哦,南希!想到你也曾經像那些悲哀的女孩一樣……”


    “我並不覺得悲哀,”我移開了視線,“而且說真的,我——嗯,我也並不是作為女孩賣身。”


    “不是作為女孩?”她說,“你的意思是?”


    我用指甲抓住了毯子絲質的邊角。我應該把這個自己守口如瓶了如此之久的故事告訴她嗎?我看到她的手放在床單上,胃裏又悸動了一下,想到剛才她的手指打開了我的身體,在我體內慢慢地轉動……


    我吸了一口氣說:“你有沒有去過惠特斯特布爾?”


    我發現自己一講起來就停不下來了。我把一切都告訴她了,關於我在牡蠣餐館的生活,關於姬蒂,為了她我離開了家,而她又拋下我,投入沃爾特布利斯的懷抱。我告訴她我失心瘋的日子,我喬裝成男人在街上遊蕩,我在格林街和米爾恩太太以及格蕾西在一起的時光——她就是在那裏第一次見到我的。最後我告訴她關於戴安娜、費裏西蒂還有澤娜。


    我講完已經快天亮了,客廳裏似乎比以往更冷。在我講這些的時候,弗洛倫絲靜靜地聽著,當我講到賣身的那一段,她開始皺眉頭,後來眉頭皺得更緊。現在都快擰到一起了。


    “你想知道我有什麽秘密……”我說。


    她扭過頭去,“我沒有想到你的秘密這麽多。”


    “你說過你不會討厭我賣過身的。”


    “真想不到你做過這些事,而且是為了好玩。還有——哦,南希,為了這麽殘酷的樂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你遇到了這些人,然後無依無靠……”


    “我把他們都拋在腦後。”


    “你的家人。你剛來的時候說你的家人不要你了。但其實是你拋棄了他們!他們該有多想你啊!你就從來沒有想念過他們?”


    “有時候,有時候會想。”


    “還有那位格林街的女士,她那麽喜歡你。你就沒想過去看看她,還有她女兒嗎?”


    “她們搬走了,我去找過她們。總之,我很愧疚,是我忽略了她們……”


    “忽略了她們,為了那個——她叫什麽來著?”


    “戴安娜。”


    “戴安娜。那麽,你很在乎她?”


    “在乎她?”我直起身來,“我討厭她。她簡直就是個魔鬼,我跟你說過。”


    “可是,你跟她同居了那麽久……”


    我突然感覺到一陣氣悶,被我自己的故事和她嘲諷的意味嗆到。“我解釋不清楚,”我說,“她於我有一種魔力。她很有錢。她有——很多東西。”


    “你一開始告訴我是一個男人把你攆出來了。然後你說是一位女士。我還以為是哪個女孩讓你失戀了。”


    “確實有個女孩,不過她是姬蒂,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還有,戴安娜很有錢,她打腫了你的眼睛,你聽之任之。然後她把你攆出去了,因為你親了她的女傭。”她的聲音稍微平靜一些了,“那她後來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們沉默地躺了一會兒,這張床好像突然變得很小。弗洛倫絲盯著窗戶上被晨光照亮的窗簾,我痛苦地看著她。然後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邊,開始咬指甲。我伸出手去製止她,但是她把我的胳膊推開,想要起身下床。


    “你要去哪兒?”我問她。


    “上樓。我要上去坐一會兒想一想。”


    “別!”我叫起來。聽到我的叫聲,樓上嬰兒床裏的西裏爾醒了,開始叫媽媽。我抓住弗洛倫絲的手腕,把她拉回來,壓在床上,不管嬰兒怎麽哭鬧,“我知道你要幹嗎,”我說,“你想上去想莉蓮!”


    “我沒法不想莉蓮!”她似乎被擊中了,說道,“我情不自禁。而你,你也是一樣,隻不過我以前不知道。你別說,別說你昨晚親我的時候沒有想到她,那個姬蒂!”


    我吸了一口氣,但是又猶豫了。因為這是真的,我沒法說出來。姬蒂是我第一個熱烈親吻的人,仿佛我以後的親吻也沾上了她的顏色和味道,而非蘇荷區那些精液、眼淚和啜泣,也不是費裏西蒂那些美酒和濕熱的撫摸——這些都沒有衝淡姬蒂的吻。我一直都記得她的吻,但是這對戴安娜和澤娜都不是問題。為什麽在弗洛倫絲這裏就成問題了?


    當她吻我的時候她想起了誰,這真的重要嗎?


    “我隻知道,”我終於說出口,“如果我們昨晚沒有躺在一起,我們會因為渴望而死的。如果你現在要跟我說以後我們都不一起睡了,那真是好極了!”


    我仍舊抱著她,西裏爾仍舊在哭。但是奇跡出現了,他慢慢不哭了,弗洛倫絲也慢慢在我懷裏鬆弛下來,把頭轉向我。


    “我喜歡把你當成,”她小聲說,“貝殼裏誕生的維納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你來這裏之前的戀人……”


    “那你現在為什麽要想呢?”


    “因為你想起來了!萬一姬蒂再次出現,讓你回到她身邊呢?”


    “她不會的。姬蒂走了,弗洛,就像莉蓮。相信我,還是莉蓮回來的可能性大一點!”我笑了,“如果她回來,你可以跟她走,我一句話都不會說。如果姬蒂來找我,你也可以這麽做。那麽,我想,我們就各有各的天堂了,就可以在不同的雲朵上和彼此招手了。但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們就不能繼續親吻,及時行樂了嗎?”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戀人的誓言一樣怪異,但我們都是有著奇特過去的女孩,就像蓋錯了蓋子的盒子一樣。我們必須承受這些,而且得好好地承受。我們要非常仔細——當弗洛倫絲歎了口氣,最終把手放在我身上時,我心想,我們必須非常仔細,才能不讓這盒子裏的東西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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