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華說:“我在等你,煉師。”


    “等我?大娘子怎麽知道今天我會來?”


    “我不知道,所以每天都在等,從早到晚。”宋若華說,“但是我知道,煉師總有一天要來的。”


    裴玄靜心中暗歎,道:“是的,關於案子我有一些話要與大娘子談。”


    “不。今天我不要聽煉師談案情。”


    “那你是……”


    宋若華的臉上綻開一個無比詭異的笑容:“我請煉師來扶乩。”


    8


    扶乩,按例應設“正鸞”與“副鸞”兩名。過程中“正鸞”會請神附體,在神魂出竅的情況下操作扶乩用的筆,於沙盤或紙上寫下神靈的預言。字跡往往晦澀難辨,所以還需要有一名“副鸞”在旁邊記錄。要想順利完成扶乩,“正鸞”和“副鸞”的完美配合是關鍵。


    宋若華非要裴玄靜做她的“副鸞”。


    “為什麽不是若昭?”


    “她不行。”


    宋若華斬釘截鐵地回絕裴玄靜了,連一個理由都不給。她似乎已經失去了耐心,不願再做無謂的周旋。她的一舉一動好像都在強調:時間不多了。


    裴玄靜提出,先澄清案情,再談扶乩。


    宋若華點頭應允。


    裴玄靜說:“三娘子做了兩個木盒,一個殺死了杜秋娘,另外一個按我最初的推斷,是要殺害大娘子的,卻陰差陽錯地害死了三娘子自己。然則,我現在有一個新的觀點——那另外一個木盒,三娘子本就打算用來自殺。”


    宋若華沒有流露出半點詫異,很平靜地“哦”了一聲。


    裴玄靜卻有些難以啟齒了,宋若茵懷著對皇帝無望的愛情,由愛生怨,由怨成恨,繼而殺人並自殺,這一係列的慘痛事實,作為大姐的宋若華究竟了解多少呢?從宋若華之前的種種反常表現來看,她應當有所知曉,但當麵揭穿的話,她又會怎樣呢?


    裴玄靜把郭貴妃所透露的信息,字斟句酌地講述了一遍。主要包含兩個事實:宋若茵對皇帝的暗戀和皇帝對杜秋娘不合禮數、不同尋常的寵愛。結論便是:宋若茵由於嫉妒用扶乩木盒殺死了杜秋娘,繼而畏罪自殺。


    一番話講完,宋若華神態如常,隻淡淡地反問:“煉師要講的就是這些?”


    “是。”


    “煉師是從哪裏聽來這些秘事的?”


    到底在宮中曆練了大半生,宋若華立刻找到了問題的症結。


    裴玄靜坦承:“是郭貴妃告訴我的。”


    “郭貴妃?她竟對煉師如此開誠布公?”宋若華的語氣中難得地充滿諷刺。


    “她是想對破案有所助益。畢竟……除了她,沒人會告訴我這些情況。”


    宋若華微微一笑:“煉師是在責怪我嗎?”


    “大娘子多心了。”裴玄靜道,“三娘子是你的親妹妹,大娘子想維護她乃人之常情。隻是,隱瞞的事實越多,越無助於破解案情。不論對三娘子,還有杜秋娘來說,都是不公正的。”


    “公正?這個詞聽上去真陌生啊。尤其是在皇宮大內,在後宮女子中間……”宋若華悠悠長歎一聲,“我們從來不敢奢望公正。煉師太不了解大明宮了。”


    “是,我確實不了解。”裴玄靜承認,“但我覺得扶乩木盒殺人案,至此應該有個定論了。假如大娘子不反對,我將如實報予聖上。”


    “不急,煉師先與我扶乩吧。”


    “還要扶乩?”裴玄靜著實不解,“聖上都說了,蛇患已除不準扶乩。大娘子究竟為何如此執著?”


    宋若華冷笑起來:“長安城的蛇患或除,但大明宮中的蛇患卻未必,而且都是些劇毒的蛇類——蟒、蝮、虺……”


    裴玄靜聽得汗毛都豎起來了:“怎麽可能?我不明白。”


    “會明白的。”宋若華向裴玄靜伸出右手,“煉師,來吧。讓你我共同為大明宮除害,為聖上分憂吧。”從紫色袖籠中探出的五根手指,比紙還要蒼白,近乎透明。裴玄靜想起查看宋若茵的屍體時,那右手的五根手指亦是如此,隻有拇指指腹的黑色斑痕,像來自地獄的符印。


    “怎麽,害怕了?”宋若華笑著捏住裴玄靜的手,如同觸到一塊冰,寒意從裴玄靜的手直升到心裏。


    “煉師心地善良,頭腦清明,是個好女兒。我對煉師隻有一個勸告,如能抽身則抽身。此案一了,便盡量遠離大明宮,遠離皇家恩怨。這是一個無底深淵,會吞噬一切真與善。最後,會將你變得麵目全非,連你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真到了那個時刻,一切就都遲了。”說著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話,宋若華的樣子卻和善而溫柔,就像一個真正的大姐在勸解不懂事的小妹妹。


    完全出乎意料地,裴玄靜突然想起了聶隱娘。當聶隱娘向她發出共同隱遁,攜手遊曆天下的邀請時,也用的極端平和的口吻,講出的卻是可令任何人為之震撼的語言。那一刻的萍水相逢,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況味,今天竟然也在大明宮的柿林院中感受到了。裴玄靜望著宋若華端正而憔悴的麵容,這個女子肩負著家族的榮譽,率領姐妹們不依附於任何男人,隻求以才學立身,也是個孤獨而有誌氣的人。從這一點上來說,宋若華與聶隱娘確有相似之處。


    區別在於,聶隱娘是自由的江湖人,而宋若華卻像她自己所說,已被大明宮折磨得麵目全非了。她為什麽執意扶乩,難道隻有魂靈出竅之時,方能見得本心?


    裴玄靜嚅囁道:“即使扶乩木盒案了了,還有《蘭亭序》的案子……”


    “啊,煉師倒是提醒我了。”宋若華笑道,“還有‘真蘭亭現’離合詩的來曆。這都不是問題,煉師先與我扶乩,一切自有分曉。”


    裴玄靜隻能答應了。


    扶乩就在柿林院中進行。前院中央的四棵柿子樹下,已經鋪好一張青氈。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給青氈畫上一塊又一塊的金色斑點。


    全身紫袍的宋若華端坐其上,披灑著金光,像一尊佛像的金身。裴玄靜打橫踞坐一側。


    宋若昭從屋內捧出一件東西來,上麵覆蓋著紅絹,置於青氈之上。宋若華抬手輕掀,紅絹下赫然露出一具四方木盒。


    裴玄靜不由喃喃:“還用這個?”


    “不用這個,又用什麽?”


    裴玄靜轉首望向宋若華:“大娘子,扶乩之前我要檢查。”


    “請。”


    裴玄靜將木盒移到自己麵前,果然是將作監正式的手藝,比原先那個學徒粗製濫造的產品強了不知多少倍。雖然一樣未曾上漆,原色鬆木散發出天然的清香,所有邊緣和轉角都打磨得整潔光滑。她將抽屜樣的底部拉出來,平滑無瑕,沒有半點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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