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杜秋娘嬌豔欲滴的美貌相比,鄭瓊娥的容貌清雅端麗,此刻更顯淒婉,但那動人心魄的美並不比杜秋娘遜色半分。甚至可以說,這個低賤的種花宮女比裴玄靜至今所見的任何大明宮中的女人都美。


    男人的氣魄和女人的美麗,真是不可隨意拿來比較的。世間心魔,常由此生。


    鄭瓊娥之美,足令整個後宮為之失色,更遑論此刻滿臉怒容的郭念雲。當雍容華貴的氣度盡失之後,郭貴妃的麵容不僅變醜了,而且顯得十分猙獰。


    十三郎被從鄭瓊娥的身邊拖開,到了郭貴妃麵前,還在掙紮哭喊著——“阿母,阿母!”


    郭念雲嗬斥:“不許哭!跟你說過多少遍,我才是你的阿母!”


    “不,你不是,不是!”


    郭念雲氣得胸脯不停起伏,命身旁的宮女:“給我掌嘴。”


    宮女嚇得躬身道:“貴妃,我、我不敢……”


    “你想抗旨嗎!”


    宮女隻得摁住哭鬧不休的孩子,在他臉上輕輕打了幾巴掌。十三郎再傻也是皇子,她自是手下留情的,但即便如此,鄭瓊娥也受不了了,從花圃中直奔而出,跪在郭念雲麵前不停地磕頭。


    “求貴妃責罰我吧!孩子小不懂事。您知道的,他的腦筋不好……您別怪他……”她一邊苦苦哀求著,一邊淚如雨下。


    郭念雲咬牙切齒地說:“你休要裝出這副可憐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十三郎心智未開,你就想趁機纏住他,指望著靠他上達天……哼,這些都是癡心妄想!”頓了頓,又冷笑道,“你不用再來花圃了。我聽說最近長安蛇患鬧得厲害,長生院中花木繁盛,各種低窪蔭僻的角落也不少,還有池塘和禦溝流經的地方,你就去清理收拾那些地方吧……還有茅廁,也別忘了。”


    鄭瓊娥深深俯首:“是。”


    裴玄靜早就待不住了,剛才場麵太混亂不便插嘴,瞅了個空連忙告退。


    郭念雲的臉色十分難看,冷然道:“煉師請自便,我就不送了。”又命宮女:“把十三郎帶回去。”


    言罷拂袖而去,把裴玄靜撂在原地。


    轉眼冰火兩重天,裴玄靜雖意外,倒也不尷尬。她悄悄鬆了口氣——終於不需要再演戲了。


    郭念雲的臉變得如此迅速,隻能說明其中必有一張是假的。往往在突然襲擊之下,人才會原形畢露。所以郭念雲的兩張臉中,孰真孰假不言而喻。


    也許,郭貴妃自己也鬆了口氣吧?


    見左右無人,鄭瓊娥依舊長跪不起,裴玄靜便走到她身邊,低聲道:“貴妃已經走了,你也起來吧。”


    鄭瓊娥聞聲抬起頭來,臉上泥灰糅雜,卻越發襯出一對含淚的雙眸,亮如星辰一般。美人就是美人,如此不堪的情狀下,她仍然別有一番儀態,甚至更加楚楚動人了。


    “起來吧。”裴玄靜見她仍然一臉驚惶之色,幹脆伸出手去,柔聲道,“來。”


    鄭瓊娥顫抖著拉住裴玄靜的手。她的柔荑宛若無骨,即使讓裴玄靜這樣一個女子握著,也不禁心中跳蕩。但是——她的手很燙。


    裴玄靜皺眉:“你病了?”


    鄭瓊娥低聲道:“我沒事。”她感覺到了裴玄靜的善意,但仍保持戒心。畢竟,她的身份和處境都太特殊了。


    裴玄靜擔心地說:“我看你的身子十分柔弱,硬挺著怎麽能行,會出大毛病的。”


    “不會,我扛得住。”鄭瓊娥嫣然一笑。


    裴玄靜幾乎看傻了。原來“一笑傾人城,二笑傾人國”,絕對不是詩人誇張的形容。


    她突然記起段成式提到過:十三郎是個可憐的孩子,雖為皇帝親生,母親卻隻是一個低賤的宮女……原來段成式口中的十三郎,就是剛才那個哭鬧不休的傻孩子,而他的生母,正是眼前的這個鄭瓊娥!


    既然鄭瓊娥被皇帝臨幸,並且生下了皇子,身份再微賤也不該仍隻是個宮女。僅憑她的美貌,獲封一個才人之類的品級也不算過分,至少更便於照顧十三郎。如今卻讓他們母子分離,鄭瓊娥明顯遭到郭貴妃的虐待,十三郎的日子也不好過,皇帝竟都漠視不管嗎?這可不像裴玄靜所認識的皇帝的作風。


    鄭瓊娥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但她的身上一定還有隱情。


    “我該去幹活了,多謝煉師。”鄭瓊娥說著要走。


    “等等。”裴玄靜從腰帶上解下崔淼所贈的香囊,遞過去,“這個香囊裏都是些祛風辟邪的藥物,多少能幫到你一些。請收下吧。”


    “這,不……”


    “拿著。”


    鄭瓊娥不再推辭,把香囊捏在手中,對裴玄靜點頭致意後,便轉身離去。


    她的背影亦如弱柳扶風、輕雲出岫,輕易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


    有美如是,猶不自知。


    望著鄭瓊娥的背影,裴玄靜頭一次感到大明宮變得生動起來。在這座輝煌的宮殿裏並不僅僅有陰謀和鬥爭,謊言與無奈,也有著出自天然的美麗和堅持。那麽,信任與愛呢?


    裴玄靜該走了,但還不能出大明宮。今天在長生院中聽到的一切,使她決定,立即再訪柿林院。


    柿林院門前有神策軍把守著,不過皇帝有令在先,並沒有人阻攔裴玄靜。


    院中豔陽遍地,棵棵柿子樹上新綠盎然,綠茵從花磚地的縫隙裏鑽出來,幾隻小雀兒來回跳躍著。宋若茵最終也沒能避免皇帝的憎惡,對她的祭奠全被禁止,原先掛在西跨院門楣的靈幡都取下來了。


    看得見的悲哀消弭了,看不見的悲哀卻彌漫在空氣中,隻要一踏進柿林院便能感受到。


    剛從柿子樹下穿過,裴玄靜就見到宋若華站在正堂門前。


    自從中和節之夜,宋若華在皇帝麵前吐血昏死後,裴玄靜還是頭一次見她。原以為她的樣貌定然十分憔悴,但盡管麵色慘白,宋若華卻打扮得隆重而莊嚴。


    裴玄靜見識到了“女尚書”的紫色襦裙。


    大唐有製,三品宰相方可著紫袍。宋若華是女官中第一個被賜予紫服的。寬袍、廣袖,袖籠曳地,邊緣纏滿金線的花紋。紫裙碩大,把宋若華的整個人都包裹其中,隻有蒼白的手指甲露在袖外。


    宋若華看起來活像一個盛裝的玩偶,似乎一陣風便能吹倒,她卻站得紋絲不動。


    她就以這種大無畏的姿態,等候裴玄靜到訪。


    裴玄靜的心中油然而生幾分敬佩,上前幾步道:“大娘子有恙,怎麽不在房中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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