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瞪著吐突承璀,複又緩緩坐下。


    寂靜重新降臨延英殿,就連許孟容也停止了號啕。皇帝在思考,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但是沒人猜得出,皇帝在想什麽。


    ——皇帝在想十年前。


    正是那場慘烈的永貞革新,將武元衡送到了他身邊,那時他還是皇太子李純。


    當時,先帝順宗皇帝以重病之身登基,根本無法上朝聽政,隻能將所有的政事都托付給最信任的王叔文等人。以王叔文為首的革新派借天子之名行事,帝國的權柄幾乎完全操縱在他們手中。這當然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那些人迅速站到了王叔文他們的對立麵。朝野遂形成了兩派相爭的局麵。


    武元衡時任禦史中丞,兼德宗皇帝的山陵禮儀使,絕對是朝中的實力人物。王叔文非常想把他拉攏到革新派這邊來。可是三番五次的示好,武元衡竟絲毫不為所動。他的不合作態度大大觸怒了王叔文。王叔文遂以順宗皇帝的名義下詔罷免武元衡。


    臥病的順宗皇帝說不出話,對王叔文所擬的詔書基本上都是點頭同意。但在看到罷免武元衡的詔書時,他竟然掙紮著拿起筆,寫下了“遷太子右庶子”這幾個字。


    就這樣,遭到貶謫的武元衡奉詔來到了太子東宮,擔任右春坊主官。而此時,距離李純被冊封為皇太子僅僅過去三天。


    幾個月後,皇太子李純成了新皇帝,立即悉數清洗王叔文的黨羽。武元衡由於站隊正確,很快便官複原職。元和二年更升為戶部侍郎同平章事,從此當上了帝國的宰相。


    在短短幾個月的東宮生涯中,李純和武元衡深刻地了解了彼此的性格、才幹和主張,為之後的合作打下了極好的基礎。恰恰是“太子右庶子”這項任命的功勞。


    然而,就因為這項任命是順宗皇帝下達的,李純心中始終存著一個疙瘩,無法對武元衡給予徹底的信任。也因此,在元和二年末的時候,李純任命武元衡為西川節度使,派他治理成都去了。


    七年治蜀,武元衡功績斐然。元和八年時,削藩戰事進入膠著狀態,急需調整戰略並將全局交托給最忠誠有力的執行者。值此決定大唐命運的關鍵時刻,李純終於下定決心從西川召回武元衡,仍委任其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真正地將帝國的重任和君主的信賴全部交付給他。從那一刻起,武元衡對李純的意義就已經超越了君臣遇合的範疇。


    對於李純而言,武元衡是他一再否認又一再肯定的父愛的證明。


    延英殿上,皇帝的目光掃過臣子們的頭頂。


    沒有人,他們之中沒有人真正懂得,今天皇帝失去了什麽。


    然後,臣子們便聽到皇帝用沙啞而堅定的聲音下達命令——即以舉國之力搜捕殘殺宰相的罪犯。從此刻起,皇帝將罷朝、禁食,直至元凶到案!


    2


    “凶狡竊發,殲我股肱,是用當寧廢朝,通宵忘寐。永懷良輔,何痛如之?宜極搜擒,以攄憤毒。天下之惡,天下共誅,念茲臣庶,固同憤歎。”——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武元衡遇刺的當天,憲宗皇帝頒發緝凶詔書,向全天下宣誓絕不善罷甘休。同時皇帝下令在京城內外增設武力警戒,撒下天羅地網防止刺客外逃。還為所有四品以上朝臣增派了金吾衛,授予內庫的弓箭和陌刀,在朝臣外出時執行護衛任務。


    在裴度被送回的那刻起,金吾衛就將裴府團團包圍,重兵把守。


    但這絲毫無補於裴府內部的混亂。楊氏剛一見到滿身是血的裴度,便昏厥了過去。等好不容易喚醒過來,不巧又看見失去雙臂,幾乎變成一堆血疙瘩的王義,楊氏再度倒下,徹底失去了知覺。


    闔府上下眼麵前隻有裴玄靜算半個主子,她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當務之急是救治裴度。皇帝派來的禦醫很快就到了。裴度的頭上肩上腿上都有傷,雖不致命,但也因失血過多導致深度昏迷。禦醫們忙著包紮止血。按他們的說法,裴度的性命總算是無虞的。如今必須小心照料,等待他蘇醒。


    楊氏不過是驚嚇過度,喂了安神的湯藥,讓婢女們看護著也就行了。


    大家好歹算鬆了一口氣,見禦醫稍有空閑,裴玄靜便懇求他去看一看王義。


    按規矩禦醫隻為皇帝服務,就算替皇子和後妃看病,也需皇帝恩準。今天來救治裴度更是吾皇莫大的恩典了。


    裴玄靜可不管這一套。王義快不行了,裴府又給金吾衛圍住不便出入,隻能找禦醫。


    禦醫草草收拾了王義的斷臂,歎口氣道:“預備後事吧。”


    裴玄靜也知道王義斷無生機,但她希望他能至少清醒一刻。她有太多的疑問需要答案,王義也肯定有話要交代。


    昏迷中的王義氣息愈加微弱了,看起來隨時都會撒手歸西。


    正在手足無措之際,阿靈跑進來:“娘子娘子,門口打起來了!”


    裴玄靜還沒來得及問怎麽回事,隻見兩名金吾衛一左一右,押進一個人來。


    金吾衛道:“裴大娘子,這人非說與你有約,死活要往府裏麵闖。我們不想讓他在中丞府門口聒噪,就抓進來了。大娘子認得他嗎?”


    當然認得!阿靈先叫起來:“崔郎中,怎麽是你!”


    崔淼的雙臂被金吾衛兵反剪著,苦笑道:“崔某聽說裴府出事了,想來看看能否幫得上忙啊。大娘子,你看這……”


    裴玄靜忙對金吾衛說:“二位將士,此人是常來府中的崔郎中,請放開他吧。”


    金吾衛走了。崔淼理了理歪到一旁的頭巾,問裴玄靜和阿靈:“裴中丞還好吧?”


    “阿郎他……”阿靈剛要開口,就被裴玄靜製止了。她緊盯著崔淼問:“崔郎中從哪兒來?”


    “我早上在西市的醫館裏坐堂,聽聞裴中丞出事就立即趕過來了。可是在府門前被擋了很久,跟那幫子金吾衛怎麽都說不清楚。”


    “西市的醫館?崔郎中不是前不久才遊方到長安的嗎?”


    崔淼沒有回答,隻是坦然回望著裴玄靜,神情頗似一位醫生在安撫病人。


    裴玄靜有點冒火,又按捺住了。“叔父有禦醫照看著,已無大礙。請崔郎中隨我去看看王義……他的情況很糟糕。”


    “好。”崔郎中背起藥箱就走,“請大娘子帶路。”


    王義雙目緊閉,氣若遊絲,但就是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


    崔淼搖著頭說:“抱歉,崔某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那你能否讓他清醒片刻?”裴玄靜急切地說,“讓他交代了未盡心願再去,行嗎?”


    “可以試試。”崔淼從藥箱中取出一套銀針,撿起其中一根正要往王義頭頂的穴位紮,裴玄靜一把拉住他。


    “等等!”她壓低聲音對他說,“你休懷歹意。”


    崔淼愣了愣,笑道:“大娘子,你看他這樣子,還需要我懷歹意嗎?”


    裴玄靜悻悻地鬆開手,但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崔淼給王義連紮數針,那張死氣沉沉的臉漸漸有了變化。突然,王義的眼睛睜開了。


    “大娘子……”他看見了裴玄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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