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亮。啟明星孤零零地掛在東方的天際,月亮的清光從背後照向他們。馬蹄音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脆。


    感官在這一刻變得出奇敏銳,那聲呼哨起得雖然極輕微極迅疾,王義立刻就聽到了,幾乎同時將裴度扯落馬下。


    裴度掉在地上時,已有數枝羽箭插入馬身。馬匹負痛狂呼,其餘的箭支被王義揮舞的長刀掃落。


    第一輪遠攻之後,立即從牆角樹蔭處躥出數名黑布蒙麵的殺手,開始第二輪近身肉搏。


    刀光四濺,興化坊的清晨瞬間被照得透亮。


    王義僅一人,雖接連擊退數名殺手,不免顧此失彼。突聽裴度一聲慘叫,扭頭便見到一個殺手揮刀,結結實實地砍在裴度的頭上。


    王義狂呼著衝上前砍倒那名殺手,再不顧其他,一腳將裴度往路邊踹去。裴度翻滾著跌入樹下的溝渠。


    殺手們又一起湧上來。王義知道,這麽大的動靜肯定驚動了金吾衛,再多堅持一會兒,他們就會趕到的。現在隻需要他守在溝渠前麵,能守多久就守多久。這便是他殫精竭慮設想出來的最後一招。


    攻擊從四麵八方而來。刀砍進肉裏,他不覺得疼,血糊了眼睛,看不見就靠耳朵聽。王義很快失去了全部知覺,完全憑借本能堅持戰鬥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突然聽見人喊馬嘶。周圍像是一下子聚集了好多人。肯定是金吾衛趕到了,王義衝著他們大喊:“裴中丞在這裏,快來救裴中丞!”


    他鬆懈下來,兩條腿頓時軟了。他想用刀拄地,撐一撐身體。又覺得奇怪,兩肩處怎麽變得空空蕩蕩?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的雙臂已經在剛才的搏鬥中被砍斷了。


    王義的身軀轟然倒下,倒在了遍地血汙之中,但仍堅持著最後的一線清醒。直到他聽見金吾衛們叫嚷:“裴中丞還活著,活著!”血肉模糊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這才放任自己昏迷過去。


    上朝的時間早就過了,皇帝還留在延英殿中,而沒有前往舉行常朝的紫宸殿。


    皇帝在哭泣。


    他已經哭了很久,自己也覺得差不多,該哭完了,可眼淚就是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送來噩耗的左金吾衛大將軍李文通、被皇帝緊急召見的宰相李吉甫和鄭絪都在殿前靜候著。隨著時間的流逝,最初的震驚、恐懼和憤怒漸漸變得遲鈍了。看著在殿上淚流不止的皇帝,兔死狐悲的巨大悲涼感浸透了這三位當朝重臣的心。


    皇帝終於停止哭泣,用嘶啞的嗓音對李文通說:“你再對朕講一遍事情的經過。”


    李文通隻好重新敘述一遍——宰相武元衡被害的慘痛過程。


    與裴度不同,武元衡有一支十來人組成的侍衛隊。今日淩晨他們準時離開靖安坊中的宰相府,才走出一條街,就聽到樹上有人在叫:“滅燈!”與此同時,衛隊所提的燈籠全部被箭射滅。數十名殺手隨即從黑暗中一湧而出。


    侍衛們紛紛被砍倒,有些見勢不妙撒腿就跑。隻剩下武元衡一人一馬留在原地,正在倉皇四顧之際,帶頭的刺客衝上前,一刀砍在武元衡的腿上。武元衡慘叫一聲伏於馬上,動彈不得。那刺客不慌不忙,竟然牽著馬向前又走了十來步,來到一戶人家的門前,借著燈籠的光看清武元衡的臉,才手起刀落,直接砍斷了宰相的脖子。


    這些細節是從逃跑的侍衛和附近住戶的講述中拚合的。事實上,刺客行凶後還帶走了武元衡的首級。武元衡的馬匹馱著失去頭顱的主人,徑直跑到了大明宮的丹鳳門前。


    那是武元衡的魂魄仍然惦記著上朝,惦記著天子,惦記著他未盡的使命吧。


    就在武元衡被刺的同時,禦史中丞裴度也在興化坊中遭遇刺客。幸而未死,現已被金吾衛救回裴府,但頭部遭受重創,仍處於昏迷中。


    “金吾衛!”皇帝大叫起來,“快派金吾衛去守衛裴中丞的府宅。”


    李文通忙答:“已派了重兵前往。”


    “還有禦醫,遣朕的禦醫去給裴中丞診治,一定要把他救過來!”


    宰相李吉甫道:“也已安排了。”


    皇帝這才安靜下來。良久,他抬起哭得通紅的雙眼,問:“據你們看來,此事是何人所為?想要達到什麽目的?”


    三位重臣均低頭沉默著,剛才皇帝哭時,他們麵麵相覷了很久,已對各自的想法心知肚明。此時此刻,沒有人願意先開口。


    “怎麽?你們都沒話要對朕說嗎?”


    李吉甫奏道:“陛下,據臣們推斷,此案無疑是藩鎮所為。刺客很可能就是淮西吳元濟派來的。天下人都知道,武相公和裴中丞是陛下削藩最堅強的支持者,刺殺他們,無非是為了砍斷陛下削藩的左膀右臂,進而威脅朝廷,迫使陛下停止淮西戰事。”


    “你們都這麽認為?”


    大家默認了。


    皇帝長出一口氣,“那麽你們說,朕應該怎麽做呢?”


    又是沉默。延英殿中的悶熱空氣凝結成了一個巨大的鉛塊,壓迫得人想立刻逃離,逃得越遠越好。


    “說話啊!”


    “臣、臣以為,陛下應三思而後行。”


    “三思?三思?”皇帝的麵容扭曲起來,表情由哀慟轉為猙獰,“你們是不是想說,朕應該聽從吳元濟的威脅,應該停止削藩,應該撤兵?”


    沒有人回答他。


    皇帝死死地盯著麵前的臣子們。失去了武元衡和裴度,眼前這幾人就是自己最可依靠的力量了。然而此刻他們卻都低垂著腦袋,連目光都不敢與他交錯。


    皇帝感到全身的血都涼透了。


    殿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讓我進去,我要見陛下!”“不可啊,現在不行……”隨著吵鬧聲,兩個人互相拉扯著進了殿。其中一個是吐突承璀,正在竭力阻擋闖入者。但顯然對方也非等閑之輩,不僅沒把吐突承璀放在眼裏,還直接衝到了皇帝的駕前。


    “陛下!”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撲通一聲跪倒在禦座前,高喊道:“陛下啊,一國宰相橫屍街頭,這是自古未有的慘案啊!賊寇狂妄到此等地步,竟敢在京師重地、天子腳下行刺,刺殺的還是我大唐的宰相!他們、他們分明是欺我朝廷軟弱,大唐無人啊!陛下,此實乃國之恥,帝之殤,民之痛啊!陛下……”說到痛切之處,七十三歲的兵部侍郎許孟容已然泣不成聲。


    一整個上午了,皇帝終於聽到了想聽的話。他豁然站起,喝令:“許侍郎莫要悲泣!立即隨朕去紫宸殿,眾僚已等待多時了,咱們現在就上朝,商討滅賊大計!”


    “大家……”吐突承璀攔在皇帝麵前。


    “你要幹什麽!”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額頭青筋暴突,“紫宸殿中根本就沒幾個人在啊。”


    “……什麽意思?”


    “因為武相公和裴中丞遇害,百官恐懼,很多人都不敢出門,紛紛告假了。所以直到此刻,紫宸殿中來上朝者還未及三分之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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