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看見,一座巨大陵墓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均已成型,神道、石獸、壁畫和元宮都準備妥當。


    萬事俱備,就等著棺槨了。


    李忠言“嗬嗬”地笑出了聲,越笑越響,直到迸出眼淚。


    裴度在忙著準備赴太原上任了。他將裴玄靜召來書閣:“玄靜,跟我們一起去北都吧。”


    裴玄靜沉默片刻,問:“叔父,我可不可以留下?”


    “我們連仆人都一齊帶走,你不便單獨一人住在長安府中。”裴度慈愛地說,“玄靜,離開長安對你有好處。”


    “可是我不想離開長安。”


    “為什麽?”


    “我還沒有找到李彌和禾娘。”


    “留在長安,你就能找到他們嗎?”裴度耐心地勸說著,“禾娘是在青城山上丟失的,而李彌,雖然無緣無故地消失在金仙觀中,但聖上已經重新封閉了金仙觀,任何人不得入內,所以你即使留在長安,又能做什麽呢?”頓了頓,他語重心長地道,“玄靜啊,聽叔父的話,放棄吧。借此機會離開長安,忘掉一切,開始新的生活。今後不論是想入道,還是還俗,都由你自己做主。”


    裴玄靜垂頭不語,良久方道:“我忘不掉。”


    “那你想怎麽樣呢?”


    “叔父,有件事我一直想問您。”


    “什麽事?”


    “崔郎取回的玉龍子,叔父上呈給皇帝了吧?”


    裴度點了點頭。


    “玉龍子是不是碎了?”


    “碎了?”裴度皺起眉頭,“為何這麽說?”


    “因為崔郎臨行前曾對我說過,從聶隱娘手中取回玉龍子後,他會將其珍藏在胸前左襟處,除非刺破他的心髒,任何人都別想再奪走玉龍子。”裴玄靜直視著裴度,“那日在郾城的城樓上,我看到叔父親自射出一箭,正中崔郎的胸口,他翻身落馬。當時我被人拉扯住了,沒能過去看他最後一眼……”她扼住劇烈的心痛說下去,“可是,在我的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


    “什麽疑問?”


    “叔父之箭,射中的位置恰恰應該放著玉龍子。按道理說,玉龍子應該替崔郎擋住了那致命一箭的。”


    裴度不置可否,麵色卻變得愈發凝重。


    “除非箭矢力道太勁,將玉龍子擊碎後再插入崔郎的胸口。可是我們都知道,玉龍子的質地極其堅硬,曆經數度變遷而無絲毫損壞,說明它確實是一件稀罕的寶物。那麽,叔父的這一箭也不可能令玉龍子破碎!”在裴玄靜那瘦削蒼白的麵頰上,浸滿血絲的雙眸大得嚇人,也亮得嚇人,“叔父,崔郎還活著是嗎?你告訴我,他沒有死對不對?”


    “玄靜!”裴度厲聲喝道,“崔淼死了!連頭顱都被砍下,高懸於郾城的城樓之上。你為何至今還要自欺欺人呢?玄靜,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令叔父很痛心啊!”


    裴玄靜咬緊牙關。


    過了好一會兒,裴度略微平複了心情,又溫和地說:“接下去,朝中將有一件大事,永安公主要去回鶻和親,回鶻派出的迎親使者已來到長安,聖上即日便將舉行盛大的儀式,為永安公主送親。我會在盛典之後再啟程赴太原,距出發還有些時日。不急,你再好好想想,我們過幾天再商議。”


    裴玄靜恍恍惚惚地站起身,裴度又道:“自安史之亂後,玉龍子已有多年不曾示人,所以一直有人妄稱道君不再庇護李家、大唐的國祚堪憂。這一次,聖上將借永安公主和親的機會,向天下及各國使節展示玉龍子。”他注視著裴玄靜,語重心長地說,“玄靜,玉龍子能夠回歸唐廷,有你的一份功勞。因此,聖上才將你與崔淼、聶隱娘等一幹人區別對待,你要珍惜這個機會,擺脫無謂的心結。”


    裴玄靜向叔父行過禮,麵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9


    這半個月來,每夜在翰林院中輪值成了一件苦差事。翰林院東麵的麟德殿正在大修,為了趕在良辰吉日召開永安公主的出降大典,皇帝命將作監日夜不停地施工。大明宮恢宏寧靜的夜晚被叮叮咚咚的敲擊聲打得粉碎。


    受罪的當然不止翰林學士們。內侍和宮女,以及駐紮在附近九仙門的左神策軍統統不勝其擾,半個月過去,人人掛上黑眼圈。可是皇帝的旨意,誰又敢抱怨呢?


    太液池西南岸的清暉閣前,有一塊彩旌和錦幡圍飾的平地,向來作為教坊演練歌舞之處。今日,這裏歌舞又起,宮娥們隨著樂聲翩翩起舞,舞動的身影倒映在太液池的碧波百頃中。她們的背後是雲煙浩渺的太液池,隔岸承香、含涼、紫蘭諸殿飛簷翠瓦、畫棟朱梁,如同月中蟾宮,人間仙境。


    煞風景的是,從麟德殿的方向仍不時有捶打敲擊聲傳來,把一闋好端端的《霓裳羽衣曲》攪得支離破碎。當舞曲由慢轉快時,宮娥們的舞步也變得零亂起來。


    皇帝麵沉似水,朝教坊內官搖了搖頭。她見勢不妙,趕緊叫停。


    “走走走,你們快退下!”她一邊忙不迭地向宮娥擺手,一邊跪倒在皇帝麵前。


    “你們怎麽回事?”皇帝慍怒道,“再過三天就是慶典了,這支舞怎麽還是跳不好?”


    “是奴婢失職,請大家責罰。”


    “責罰你們有何益?朕要的是《霓裳羽衣舞》!”


    內官匍匐於地,一個勁地發抖。


    皇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還不快去練!”


    “大家,”內官向上磕了個頭,“那把琵琶是不是可以……”


    “琵琶怎麽了?”


    樂班第一名的琵琶女出班跪倒,懷裏緊緊抱著一把紫檀琵琶。


    內官戰戰兢兢地回答:“稟報大家,這把琵琶我們實在用不好。請大家開恩,允許我們用回原來的。”


    “你們用不好?”皇帝厲聲質問,“你知道這是誰用過的嗎?”


    “知道,知道!”內官磕頭如搗蒜,“正因為它太尊貴了,我們、我們真的是承擔不起啊!”


    “算了。”皇帝十分掃興,“你們回教坊繼續練習吧。三天之內必須練成,慶典上若再有差池,後果你們自己清楚。”


    “是。”內官見陳弘誌朝自己使眼色,趕緊將紫檀琵琶交到他手中,慌慌張張地退了下去。


    陳弘誌小心地把琵琶捧上禦案。


    皇帝問:“你可知這把琵琶的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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