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什麽,就是來拜祭一下先皇。”


    朝廷官員很少獨自來拜祭皇陵的。尤其先皇與當今聖上的特殊關係,使很多當朝官員都盡量避免與先皇有瓜葛,武元衡生前是皇帝的心腹,在這點上更應該謹慎。再說,武元衡遇刺前正忙於削藩,有什麽特別的原因促使他必須來豐陵走一趟呢?


    裴度凝視著李忠言,在明麗的春光下,李忠言那副未老先衰的模樣更加觸目驚心。裴度沒有追問下去。


    李忠言倒主動說起來了:“那一次來,我看出武相公心事重重的樣子,像有什麽預感似的。我試著寬解他幾句,談到削藩勝利在望,他便提起了與聖上的淩煙閣之約。”


    “哦。”


    “不過他還說……”李忠言突然欲言又止。


    “他還說什麽?”


    “武相公還說就算削藩功成,也不指望真的能上淩煙閣,隻要聖上別‘鳥獸盡,良弓藏’也就罷了。”


    說完這句話,李忠言小心又迫切地觀察裴度的表情,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裴度隻是沉默地眺望著春光無限,許久,方緩緩地吟道:“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三月初十,李忠言再次在豐陵見到了裴度。這次,裴度是以山陵使的身份,主持了王皇太後入葬豐陵的儀式。


    又過了將近一個月,吐突承璀代表皇帝來為王皇太後進獻祭品,並帶來了裴度的最新消息——皇帝任命裴度為檢校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


    李忠言倒是一驚:“怎麽,裴相公要去太原了?”


    “是啊,這可是個肥缺。”吐突承璀的口氣很怪,聽不出是嫉妒、羨慕還是別的什麽。


    “可是……”


    “可是什麽?”


    李忠言想起裴度在這裏吟過的詩句,難道當時他就預感到自己要離開長安了?李忠言遲疑著問:“裴相公得罪聖上了嗎?”


    “哈哈!”吐突承璀笑起來,“你啊,在豐陵窩了這麽多年,朝堂上的套路規矩還沒忘嘛。”


    “你以為呢?”李忠言也冷笑道,“隻要不待在皇帝的身邊,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名銜就是虛的,宰相也就不成其為宰相了。”


    “誰說不是呢。裴度平西立下大功,未免自視過高了些,在聖上麵前一味直言,到底還是惹得聖上不開心了。”


    “因為什麽事?”


    “喏,好不容易有了這麽個淮西大捷,聖上想好好慶祝一番,打算在麟德殿中為李愬和李光顏這幾個功臣設宴。可是你也知道,麟德殿年久失修,東廊的幾根柱子都蝕爛了,須得好好修葺。此外,龍首渠有一段淤塞多年,也需要疏通。聖上還想在大內新建一座凝暉殿,再把長安幾座大佛寺裏的百年古木移一些過去……要我說,咱們聖上登基至今十二年了,天天為國事操勞,還從來沒有好好享受過。如今削藩大業已成,天下太平,大興土木本無可厚非。可咱們這位裴相呢,偏偏不肯體諒聖上的心情,連續三次上疏,勸諫聖上不得虛耗國庫,耽於享樂。你說說,就這點小事,至於那麽危言聳聽嗎?聖上起初不理睬他,他居然上書自請除去相位。現在可好,滿意了吧?”


    李忠言沉吟道:“我怎麽聽說,立碑也引出麻煩了?”


    吐突承璀將眼睛一斜:“你聽誰說的?”


    “你管不著。”


    “哈!”吐突承璀一拍大腿,“你聽說了也不奇怪,這事兒早鬧得滿城風雨了。”


    韓愈在應皇帝之命撰寫的《平淮西碑》中,極力稱誦裴度為平定淮西的第一功臣。本來以裴度在淮西戰役中所起的決定性作用來說,韓愈這樣寫法即使略帶誇大,總體還是符合事實的,連皇帝亦無異議,但卻有人心裏不舒服了。


    李愬雪夜突襲蔡州,取得了關鍵戰役的勝利。回朝之後,皇帝同樣大大地嘉獎,加封為涼國公,恩遇絲毫不遜於裴度。但他的部下及家人卻認為,韓愈在《平淮西碑》中將李愬的功勞說得太輕,待之不公。李愬的夫人是唐安公主之女、皇帝的表妹,遂親入大內,在皇帝麵前好一番哭訴,終於說動了皇帝,於是下令磨去碑文,並讓翰林大學士段文昌重新撰寫《平淮西碑》。


    如此一來,韓愈和裴度的心情可想而知。皇帝與裴度這對君臣,自武元衡死後一直精誠合作,不料,當勝利來臨之際,卻開始心生嫌隙了。


    李忠言道:“我怎麽覺得,是裴相公自己想離開京城?”


    “你的意思是?”


    “現在抽身而退,遠離這塊是非之地,總比有朝一日鬧到無可挽回的地步要好。”


    吐突承璀冷笑:“哼!算他聰明。”


    沉默片刻,李忠言問:“你要不要去看看眉娘?”


    吐突承璀臉上的得意之色消失了,代之以一種悵惘的表情,好像頗費了點力氣才回憶起來,眉娘是誰。


    他含混地說:“眉娘入葬豐陵……快滿一年了吧?”


    “早就過了。”


    “啊,我竟記不得了。”吐突承璀訕笑。


    “那你還記不記得,眉娘繡的《璿璣圖》去哪兒了?”


    “什麽《璿璣圖》?”


    “你不是說,聖上就是從那幅《璿璣圖》上認出眉娘,才派你去廣州找她的嗎?”


    “哦,你說的是那個啊……”吐突承璀的眼神閃爍不定,“聖上命歸入宮中秘藏了。”


    “是嗎?”


    “是啊。”


    “不是被你藏起來了?”


    “笑話,我藏那個幹嗎。”


    李忠言不再追問。吐突承璀卻坐立不安起來,匆匆告辭而去。


    他那細碎的腳步聲在更衣殿中回響了許久方止,李忠言的臉上漸漸浮起一層晦澀的笑意——


    從武元衡到裴度。


    從陳弘誌到吐突承璀。


    從《蘭亭序》到《璿璣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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