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惟忠畢竟是本家伯父,這打擊對吳律來說可比駱參將重傷的打擊還大。


    吳律急忙和楊鵬告知了一下,便跟隨前來報信的南軍士卒一起朝著北城趕去。


    此時的平壤城已經戒嚴,大隊大隊的明軍士兵占據主要路口,搜查漏網的倭人兵卒。大街小巷躺著諸多來不及收拾的屍體,有倭人的,有朝鮮人的,也有被倭人鳥銃偷襲而死的明軍士兵。


    吳律幾人好不容易趕到北城,匆匆走進一棟被明軍征用的朝鮮民宅,吳律因為是吳惟忠的族侄,倒也沒被守門的將士阻攔在外,直接進了安置重傷吳惟忠的臥房。


    軍醫已經從吳惟忠左肋處取出了鉛子,但因為傷及肺葉,傷情不容樂觀,軍醫也隻能搖搖頭,表示以吳惟忠的傷情生還希望不大。


    問清吳惟忠傷情後,吳律當即紅了眼,他推開眾兵卒奔到吳惟忠病榻前,握住了吳惟忠已經略微冰涼的手,一時竟然不知該說什麽好。


    吳惟忠幽幽醒來,瞧了眼病榻前的吳律,又瞧了瞧周圍眼眶通紅的戚家軍兵卒,大口大口喘息了會兒才輕聲問道:“平壤城可拿下了?”


    “拿下了!平壤城拿下了!”吳律並未提此時平壤城內還有萬餘倭人在負隅頑抗,隻想讓吳惟忠了卻心事。


    “那就好…那就好…”吳惟忠說完話又大口大口喘息了起來,不僅如此嘴角帶血的涎液也流了出來,吳律急忙取來布巾為其擦拭。


    吳惟忠掙紮著一把抓住吳律的手歎道:“看來我吳惟忠這次是要不行了,就要追隨戚少保而去了,隻可恨啊!投軍幾十載,竟然還未能殺盡倭奴啊!”


    吳惟忠咬牙切齒說完最後幾個字,一時力竭竟然再次昏暈了過去。


    “伯父!伯父!”吳律焦急的連喊數聲,也未能叫醒吳惟忠,怕他徹底昏死過去,急忙高呼軍醫前來診治。


    而他自己則一頭又衝出了民宅,在混亂不堪的街頭四處亂闖,看到有藥鋪就直接衝進去亂翻。他要救伯父和駱參將的命,據說長白山的人參可以救瀕死之人性命,便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尋找。但整個平壤的藥鋪早就被倭兵洗劫的幹淨,別說人參了,就是普通草藥都不見蹤影,隻有被搬空的藥櫃和滿鋪子的破椅爛凳。


    吳律失魂落魄的從藥鋪走出,這時大街已經戒嚴,兩隊明兵守住大街兩側,警惕的盯著任何可能有埋伏的角落。


    沮喪至極的吳律被戒嚴的明軍士兵一把推到路旁,癱坐在地,他無神的盯著一排排行軍的明軍士卒從麵前走過。突然他眼睛一亮,隻見提督李如鬆在眾親兵護衛下正騎著馬與另一名同樣騎著馬的黑袍遮麵之人密切攀談著。


    那黑袍人吳律認得,便是那之前在她麵前顯露神鬼之術的“妖女”沛靈筠。


    李如鬆騎著馬,對黑袍女子說道:“昨日那叫李佑及的朝鮮人拿著令牌找到我,稱是你命令他帶著一家老少去長白山找一個姓胡的神婆子,還需要有二十名海西女真的勇士護送。我已經為其安排好車馬,現在應該已經啟程了。”


    沛靈筠淡淡一笑,黑紗遮麵的她輕聲道:“謝過李提督,既然平壤城已被攻下,而那珈微大法師我也已確定不會再來朝鮮攪亂,是時候該身退了。”


    李如鬆聞言眉頭一揚,訝然道:“怎麽?薩滿不準備繼續跟隨我軍南下了?”


    沛靈筠此時已經注意到路邊一臉頹然的吳律,她淡然道:“請恕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再隨提督南下了。不過前幾日提督推心置腹的話我已經記下,接下來我需要在遼東呆上一些時日,如果海西女真需要我出力,收拾些凡人還是不在話下的。”


    李如鬆聞言大悅,此次朝鮮一役,他最怕的不是倭兵,而是身後建州女真借著倭人做亂趁機做大,如果這次薩滿沛靈筠願意出手,哪怕僅僅隻是奪去建州女真那個已經尾大不掉的都指揮使性命,那也可高枕無憂了。


    心情大好的李如鬆正要繼續跟沛靈筠攀交情的時候,覺查到胯下戰馬忽然異動,隻見街頭一名身穿鴛鴦戰襖的明軍小兵一頭撞開戒嚴的兵線,撲倒在李如鬆身前擋住了去路。


    眾兵士大驚失色,還以為是倭人喬裝打扮成明軍士兵來行刺李提督,拔刀蜂湧上前將吳律死死壓在地上。


    “提督明察,小人是駱尚誌駱參將麾下親兵,如今駱參將和吳遊擊皆重傷不起,還請李提督大發慈悲,允許李提督身邊那位黑袍高人前去救治,救救駱參將吳遊擊的性命!”吳律被製住後依舊嘶吼著大喊。


    “這是?”李如鬆有些困惑的指著吳律向沛靈筠問道。


    沛靈筠作為始作俑者,自然心下了然。她小聲對李如鬆道:“此子對我有用。”


    李如鬆一時想歪了,還以為沛靈筠又要抽取凡人魂魄乃至於血肉,他憐憫的看了一眼吳律,也不多言,繼續騎馬緩緩而去。


    平壤城內幾個倭軍的據點還未徹底絞滅,他還需要奔走各處,做好指揮調度排兵布陣務必全殲殘敵。這類事還沒到他需要親自過問的地步,再則駱尚誌吳惟忠都是南軍將領,與遼東軍非一個體係,這小卒也是昏了頭居然找他李如鬆求救。


    見李如鬆不管不顧離開,吳律正要繼續大聲求救,卻見那本來和李如鬆並騎的黑袍女子下了馬,當即又將求救的目光轉向沛靈筠身上。


    “高人,前幾日是小人目光短淺,忤逆了高人,高人神通廣大,必然有起死回生的本領,還請高人不計前嫌救救駱參將吳遊擊,從此以後小人的命就是高人的,唯高人馬首是瞻!”吳律此時已經不管不顧了,絲毫不顧及臉麵。


    “行了,別一口一個高人了,前幾日的傲氣哪去了?”沛靈筠倒是越發覺得這個小卒甚是有趣,她讓士卒放開了吳律,然後帶著他走出了明軍隊列。而那柴田森則彎著腰一臉順從的跟在二人後麵。


    “說吧,有什麽事?”沛靈筠明知故問道。


    吳律一五一十的將駱尚誌吳惟忠重傷垂死的事情說了一遍。


    沛靈筠裝模作樣的思索片刻後道:“起死回生的本事我可沒有,但若是還有一口氣在,我倒真有把握治好這二人傷勢。”


    吳律聞言大喜,再一次不顧男兒尊嚴的跪倒在地,求沛靈筠速速前去救治。


    “救活他二人可以,但醜話可要說在前麵,之前我要送你得道長生的機緣你不願意,現在再求我,那你可就隻能當我的門童了,從此之後要認我為主,聽從我的驅使,你可想好了?”沛靈筠毫無感情的說道。


    吳律聞言,咬著牙道:“隻要能救活吳遊擊駱參將,小子這條命就是高人的了,從此以後鞍前馬後絕不懈怠!”


    “好!”沛靈筠目的得逞,再無戲弄吳律的心思。她從儲物袋中掏出了一個瓷瓶,倒出了兩粒紅色藥丸道:“這是修士治傷的丹藥,凡人吃下雖說不能白骨生肉起死回生,但隻要有一口氣在,就總能把命救回來。你拿去救人吧,等到此間事了,我自會去找你,到時候可別出爾反爾,不然我可不介意讓你嚐嚐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下場。”


    吳律小心翼翼的接過丹藥,匆匆稱謝,急忙往吳惟忠所在的宅子跑去。


    柴田森有些嫉妒的盯著吳律,不甘心道:“上仙何必如此厚待這微不足道的小卒,莫非他也是天靈根擁有者。”


    沛靈筠對柴田森的話充耳不聞,隻是悠悠自語道:“修真界呆久了,已經很少見到如此心性淳樸之人,也不知道等他真正踏入修真界,爾虞我詐之事經曆的多了,還會如此心性淳樸嗎?為了他人的性命不惜為奴,這在修真界可是蠢的不能再蠢了!”


    聽到沛靈筠的話,柴田森目光閃動,也不知道在打什麽注意。


    “砰”的一聲,吳律著急忙慌的撞開門,隻見眾將士跪倒在吳惟忠榻前懊惱不已,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換吳遊擊的命。


    而此時吳惟忠已經氣若遊絲,恐怕等不了一炷香的時間就得一命嗚呼。太醫院出身的軍醫一邊為吳惟忠號脈一邊歎息不已,顯然已經放棄救治吳惟忠了。


    吳律推開眾人,走到吳惟忠榻前,小心翼翼的從懷中取出丹藥,放入吳惟忠口內,然後大呼:“水,快拿水來!”


    軍醫有些不滿道:“吳遊擊已經傷重不治,就算大羅神仙在此也是回天乏術,這位小哥你又何必多事呢!”


    吳律根本不理軍醫,他一把奪過親兵遞過來的水囊,小心翼翼的喂吳惟忠吃下了丹藥。


    過了片刻,隻見吳惟忠原本蒼白的麵孔居然慢慢開始紅潤了起來,氣息也平穩了不少。


    軍醫大驚失色,急忙再次號脈,吳惟忠的脈搏竟然越發強勁,僅僅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居然有複蘇的跡象。


    軍醫激動萬分的一把拉住吳律的手,大聲喊道:“你剛剛給吳遊擊服用的是什麽靈丹妙藥,怎麽可能這麽短時間內穩定住傷勢?”


    見吳惟忠的傷勢開始好轉,吳律的心終於安定了下來。看來那叫沛靈筠的妖女所說不假,這丹藥真能隻剩一口氣還把命救回來。


    他一把推開軍醫的手,留下欣喜若狂的眾將士轉身就向駱尚誌那邊跑去,還有駱參將性命垂危,但願還來的救治。


    等到駱尚誌就剩一口氣的時候,吳律匆匆趕到,不顧楊鵬等人阻攔,給駱尚誌服下了藥。


    很快駱尚誌的傷勢也開始好轉,眾親兵們難以置信的追問著吳律從哪得來的救命藥。


    而吳律置若罔聞,吳惟忠駱尚誌的命是救回來了,可他的前途是徹底毀了。


    自甘墮落給妖女為奴,再也掙不了軍功,再也不能光宗耀祖,想起老家的母親,吳律的心口就隱隱作痛。


    他避開了眾人,獨自一人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路過一間書鋪,看著散落在地的紙,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走了進去。


    找到硯台和筆,磨好墨,開始寫字留信,先是分別給吳惟忠駱尚誌寫了一封信,簡單說了一下獲得兩粒救命丹藥的經過,但為了避免二人去李如鬆那自討苦吃,隻說那遇到的高人來無影去無蹤,不知從何而來,答應賜藥救人但前提是收其為徒。吳律也沒說他自甘為奴,就怕吳惟忠駱尚誌二人因此而愧疚。


    給吳惟忠駱尚誌二人寫完信後,又給家母寫了一封家書,言辭真切,潸然淚下,為免母親擔心,隻說若有成就必回家看望,勿需掛念。


    翻來覆去找了幾個信封,將信封好,寫上收信人,然後再一次走出書鋪。


    此時已經是日落時分,但平壤城內多處火光大起,原來是明軍開始火攻還在負隅頑抗的倭軍。譬如北城牡丹台連同甕城都被大火燒的四麵八方無處躲藏,原本負隅頑抗的倭人殘兵們在大火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數以百計的倭兵擠在狹窄的甕城內,以躲避滾滾濃煙,但火星子不斷炸裂到甕城內,很快又點燃了易燃物,甕城內大火燃起,倭兵們人疊人、人擠人,濃煙密布,無處逃生,空氣中已經飄出肉焦了的氣味…


    明軍到處歡呼著打勝了,而吳律置若罔聞,他從人群中擠出,稍一定眼見是同為駱尚誌親兵的楊鵬迎麵而來,連忙平複了心情,不讓楊鵬看出端倪。


    “哈哈哈!還是吳小哥神通廣大,不知從何處得來的靈丹妙藥啊,就這一會兒的功夫駱參將居然醒了,還能開口說話了,吳小哥速速跟我去拜見駱參將!這次你救了駱參將的命,那可就等於救了我等同袍的命!這份恩情我楊鵬記下了!”楊鵬大大咧咧的一把,抓住吳律的手,就拉著吳律要往駱參將處趕。


    而吳律還未回答,眼角處就注意到那黑袍人已經站在巷口陰影處,正大有深意的盯視著他。


    吳律淒然一笑,他掙開了楊鵬的大手,在對方愕然中將三封書信交給楊鵬道:“楊大哥,我就不去了,還請你待駱參將傷勢良好,將這些信交給駱參加。我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同你回去了。”


    楊鵬拿著信,看著離去的吳律背影高喊:“吳傻小子,你真不跟我回去見駱參將?要知道駱參將醒過來後了解了實情,第一個想見的就是你,這麽好的邀功機會你不要?”


    吳律頭也不回的走進沛靈筠所在的巷口暗處,望著麵前的黑袍人,神色黯然道:“我的事情已經料理完畢,從此以後,這條性命就任憑高人處置了。”


    沛靈筠望著麵前一臉愁然的吳律不禁有些氣急,修真界可從未有她這樣費勁心思上杆子給人送仙緣的,哪個求仙問道者不是費勁心思求修為高者指點迷津,這吳律倒還委屈了。


    她望著麵前少年淡淡道:“你無需留戀這凡塵俗世了,也罷,我就帶你去高處看看,也讓你見識一下修真者的手段。”


    沛靈筠說完,吳律隻覺身子一輕,瞬間天旋地轉,整個人居然被沛靈筠一把拽住,然後麵前藍光一閃,隨著沛靈筠衝天而起,化作一道流光直衝九霄雲外。


    楊鵬不放心吳律,剛剛走到巷口就見藍光一閃,然後被突然騰起的大風刮的睜不開眼,待大風平息,再看巷子內已經不見吳律的身影。楊鵬若有所思的抬頭,隻見一道淡藍色的流光在空中一閃而過。


    從此以後,一個叫吳律的小卒就這麽莫名其妙消失了。


    即使事後吳律的伯父吳惟忠以及駱尚誌費勁心思的尋找,也都再沒有找到。


    而這個事情也被楊鵬添油加醋成了奇聞異事,在軍中倒是流傳了多年。


    但最終,吳律這個名字,就如同千千萬戰死在朝鮮戰場的明軍將士一樣,最終還是被世人遺忘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違律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企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企貓並收藏違律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