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了了峰的山路越發崎嶇,罕至人跡的道路被茂密的荒草覆蓋,蹤跡難覓。


    大黃狗快活的在前方帶路,隱隱隻見一抹黃色在山岩間輾轉騰挪,若隱若現,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嵐山拉著沉重拖車,看著崎嶇狹仄的山路有些犯難。


    “路徑太窄,車上不去了。”嵐山空出一隻手拭了拭額角的汗漬,轉頭看著身後的黑色棺材,眉頭簇起。


    “此物著實有些分量,你確定要一同帶上山去麽?”


    “萬水千山,棺不離身。”


    雲岐還是昨夜的裝扮,裙裾飄飄,姿容俊美,相較於嵐山的狼狽,她隻是雙頰微微泛起一絲紅暈,更添旖麗。


    “三哥,就送到這吧,送君千裏,終有一別,謝謝你陪我一程。”


    雲岐語氣幽幽,臉色隱隱一黯。探手將額前紛亂的白發理在鬢間,對嵐山展顏一笑。


    “三哥,你辛苦了,後麵的路就讓我一個人走吧。”


    “不妥,”嵐山將車在一地勢平緩處放穩,挽起袍袖,雙手手指翻飛,結了一個禦劍手印,伴著一聲“起!”就見那棺材緩緩騰起。


    “說好的陪你上山,怎可半途而廢。你曉得我向來是從一而終的。”


    雲岐微愕,探究的望向嵐山。


    “走了!”嵐山一震雙臂,衣袖飄搖滑落,率先轉身朝山上走去,身後一口厚重黑棺,穩穩浮空尾隨。


    雲岐見狀也不好言語,無奈跟上。在走至路中間橫亙的車架處時,隻見她抬起腳尖輕輕一挑,那架伴隨了萬水千山的馬車,轟然墜落山澗,鳥雀驚飛。


    走在前麵的嵐山聞聲回望,就見車架在山澗絕壁碰撞翻滾,土龍滾滾,轟鳴陣陣。


    “太暴力了。”嵐山一手扶額,搖頭竊語。


    “三哥,你在嘀咕什麽?”


    雲岐不管嘴上如何拒絕,內心還是因有嵐山同行而有些小雀躍,此時她雙手負後腳步輕盈,見嵐山腳步停頓,頗為好奇。


    “沒,不曾言語。”嵐山嘴角抽動,擦了擦額上莫須有的汗漬,小聲嘟囔。


    “這女人耳朵真好使。”


    “那當然。”身後,雲岐的聲音幽幽傳來。


    嵐山驀的的腳下一個趔趄,險險摔倒,身後傳來銀鈴一般的笑聲。


    ……


    了了峰雖然料峭,卻海拔不高,尋常人三兩個時辰也就來至山頂。雲岐二人身負修真異能,神魂體魄迥異常人,自然用時更短。


    不多時,山頂全貌盡收眼前,嵐山雖然常年駐留佛腳鎮,卻也是頭一次來這了了峰,不覺有些好奇的打量周遭景致。


    與之相反,雲岐一路上駕輕就熟的在前探路,好像故地重遊,對周圍環境頗為熟絡。


    “小七,你莫非之前來過?”嵐山見狀有些疑惑。


    “不曾,隻不過當年一位故人,曾與我描述過此間景色,有些印象罷了。”雲岐頓住腳步,踮腳眺望一下遠處錯落的茅草屋舍,眼神灼灼。


    “你說的故人可是山上之人?”


    “是也不是,”雲岐應的漫不經心,皓腕輕懸,手指淩空畫圓,隻見圈畫中的元炁如投石靜潭,波紋蕩漾,漸漸一枚瀲灩水鏡浮空,雲岐對鏡理儀容,半晌,轉身朝向嵐山。


    “看著,可還好?”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嵐山有些愣怔出神,聞言忙點頭稱讚。


    “討厭!”雲岐頰飛紅暈,一抹嬌羞,探手握拳捶了嵐山一記。


    嵐山肩頭一震,如遭重擊,向後退了一步。“小七,手下留情。”


    雲岐麵露尷尬,嵐山笑意正濃。


    ……


    “壯哉!”嵐山仰視頭頂參天古樹,口中嘖嘖稱讚。


    雲岐自進入林蔭覆蓋之地,就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再不見路上明媚的笑容。


    場中一池蓮花,無風搖曳,婀娜多姿,對岸菩提樹下,趺坐著一蒼老僧人,一手持念珠,一手於膝前自然下垂,身前一方棋盤,棋秤上空無一子。


    先一步上山的大黃狗也在場間,臥在老僧不遠處,此時首尾相接,睡意正濃。


    “你們來了!”無相老和尚手中念珠一頓,望向蓮池對麵二人,雙目依舊緊閉,展顏一笑,使人如沐春風。


    “晚輩嵐山,見過無相禪宗。”嵐山整衣肅容,深執一禮。


    身後那口沉重黑棺,在望見無相禪師真容之初,便被嵐山輕輕落放於遠處,隻身見禮,不敢失儀。


    “雲岐,見過無相前輩。”雲岐雙手抱拳,躬身行禮,態度恭謹。


    “啊彌陀佛。”老和尚微微頷首還禮,有意無意的掃過那口黑棺,再望雲岐,笑容越發和藹。


    “雲岐小友,辛苦了。”


    雲岐不敢怠慢,再次俯首拱拳。“如您所托,萬事齊備。”


    嵐山眉頭一挑,歪頭看向雲岐,心中念頭翻轉,卻不言語。


    “嵐生不必詫異,我與雲岐小友是舊識,相伴同遊過一陣,離別之際曾有一事相托,輾轉數十年,今日終於故人重逢。”


    無相招手示意二人往近前些。


    嵐山腳步踟躕,雲岐小聲低語。


    “無相禪師,便是我與你說過的江湖故人。”


    嵐山眉間稍霽,腳下不再遲疑,與雲岐一起跪坐在棋盤前的蒲團上。


    “平日裏少有人來這邊做客,老僧倒忘了如何待客。”


    老和尚笑著搖搖頭,彈指一點身前銅鈸,叮!的一聲銅鳴,缽內再現無根生水的神奇景象,老僧氣定神閑的手腕一旋,異像再起。


    兩片翠綠的菩提葉從枝頭脫離,翩躚如蝶舞,嫋嫋落在棋秤上,自然收卷成盅,之後,缽中之水如遭牽引,憑空落於菩提葉盅,滴水不漏。


    術法玄妙,賞心悅目,對坐二人心折不已。


    “略備粗茶,請隨意些。”無相伸手示意。


    嵐山一手捏住杯身,一手托在盅底,輕啜一口,隻覺得茶湯舌尖輾轉,微苦回甘,頰齒留香,不由讚道。“陸羽搖頭去,盧仝拍手來。好茶!”


    “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無相點點頭,見雲岐無心茶飲,會意一笑。


    “老僧知你心之所屬,自會成人之美,就不拘你在這邊枯坐了,你去看看他吧。”


    無相將手中念珠輕輕一拋,非金非木材質的念珠,滴溜溜懸浮空中,上麵鏤刻的經文從珠麵一一浮現,金色文字盤旋縈繞,伴有梵音佛唱,漸成佛家經義,一束天光自珠串中間落下,打在下方蓮池上,色彩瑰麗,交相輝映,緊接著,一道向下門戶憑空出現。


    雲岐麵色凝重的看了一眼無相,見他點頭,方才移步朝那洞口走去。


    嵐山也有些意動,想要跟隨雲岐。


    老和尚抬手往下一壓,止住嵐山。


    “他和她之間的恩怨,你與我就莫要插手了,早知你棋藝精湛,不知今日可有興致,陪老和尚手談一局?”


    “請大師賜教,晚輩不勝榮幸。”


    嵐山隻好重新落座,眼神卻落在雲岐漸漸消逝的身影上,麵帶隱憂。


    老和尚也不謙讓,黑子先行,先落下一子。


    “當年楠笙舊事,便是老僧告知雲岐小友的。”


    “大師與小七何時相識?”嵐山撚起一枚白子,落在對角星位。


    “雲渡之後。”無相老僧再落一子。


    “當年我搭救楠笙之後,便隻告知兩人下落,你算其一,另一人便是雲岐,隻是你二人互不知曉罷了,這也是我暗中囑托。”


    “晚輩實在不明,此事為何牽連雲岐。”嵐山眉間糾結成團,手上不停,緊隨其後壓上一子,“若非大師當年告知真相,雲岐也不會奔波淒苦半生。”


    “貧僧若不曾告知雲岐真相,以那孩子倔強性格,難道便會放棄找尋麽?”


    嵐山皺眉不語,良久方才緩緩布上一子。


    “我本是你棋秤之子,是我心甘情願護他周全。”


    “雲岐在得知楠笙下落前,已在塵世輾轉尋覓多年無果,老僧不過順水人情,盼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罷了。”


    無相老僧笑容漸漸斂起,雖是閉目,卻似目光灼灼,直達人心。


    “再者,阻攔雲岐甲子時光山門不入,使其六十餘載顛沛流離,迫其天霸雙修形神枯槁之人,非是老僧,”無相身體微微前傾,語氣低沉。“是你,嵐山,一切都是你作為!”


    老和尚指節輕敲銅鈸,叮!的一聲銅鳴,如九天玄雷於嵐山耳畔炸響,全身如遭電擊,不禁瑟瑟發抖。


    “我,我……”嵐山囁嚅難言,懸子半空,頹然落下。


    “大師所言不錯,小七這些年來所受一切苦難,罪魁禍首其實是我!”


    嵐山再抬頭已是眼布血絲,容顏憔悴,仿佛一瞬抽離了精氣神,人顯滄桑。


    “其實阻她,攔她,並非全然為了大道蒼生,其中摻雜私心,我對小七早已情愫暗許,她不知道而已。我堅決阻礙,也是不想她見到他罷了。”


    “阿彌陀佛,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淨土。”


    嵐山良久無言,暗自神傷,忽然,想起一事,立身跪起,言辭懇求。


    “大師!可有法救雲岐?”


    無相撚子不語。


    “大師佛法精深,術法通玄,又與小七是故識,求大師施以援手!若能救得小七,嵐山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啊彌陀佛,雲岐,非是必死之局。”


    無相再落一子,畫龍點睛,棋盤上,大龍成勢,已是天傾難覆。


    同時,嵐山心湖響起無相言語,隻見他初始麵露疑竇,後又慢慢舒展。


    “大師,此法可行?”


    嵐山思忖良久,方才下定決心,棋秤投子。


    “好!就依大師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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