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的夜晚格外的難熬。


    寧舒這才發現,在這場幻境中,自己真的隻是一個六歲的孩童,身上毫無法力,連眉心後的感知天地也就此消失,他沒有力氣去拔開手中五十弦由紫氣凝結的劍鞘,饑寒交迫中的體力本就消耗的大,更何況拖著一個重物,比之其餘流民手中的支撐身子的樹枝還要重上好多。


    他躲在一個山洞中,濕氣一陣陣的侵蝕著他的身子,但他不能出去,因為外麵很亂,亂到所有逃亡的人都丟失了自己人性的那一麵。


    白日裏寧舒憑借矮小的身軀,在路上不停的躲藏,看到了一幕又一幕的駭人景象,那些餓過頭的災民們,吃光了身上的幹糧後,開始想盡各種辦法填飽肚子。


    從沿途的鳥獸到樹上的樹皮,再到腳下的泥土,一切可以塞進嘴裏的東西統統不放過,就算是有人已經死在了半路上,也絲毫沒有阻止這些已經失去理智的人們的行為。


    當山中再也沒有可以吃的東西之後,那些眼中泛著凶橫綠光的人將目光盯在了同行的婦孺老幼身上。


    哭喊聲,嘶吼聲......


    濃濃的血腥味......


    很難想象在這山中會出現如地獄一般的場景,原本屬於惡鬼的行為在這一刻無比真實的出現在凡人的身上。


    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互相之間都透著戒備,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腦後悶棍會落在誰的頭上?也不知道下一次地上出現的毛發白骨又會屬於誰?


    寧舒就這樣躲在草叢裏,懷中緊緊抱著劍顫抖著,不敢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生怕吸引來那些惡鬼,最長的一次他在泥地裏躲了兩個時辰,親眼看到一民男子從身邊婦人的懷中將嬰兒搶了過來扔進了一口翻滾著開水的瓦鍋裏,然後在婦人歇斯底裏的哭喊中將手中早已磨尖的石頭狠狠的砸在婦人腦袋上。


    滾燙的鮮血,沙啞的掙紮,男子冷漠的嘴臉以及周圍同行人貪婪的目光。


    那鍋中傳來的香味讓寧舒作嘔,但他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他一度想要衝出去,卻連簡單的抬腿動作都做不出來。


    他眼睜睜的看著那名中年男子將吃剩下的殘骸收好放入懷中,然後消失在夜色裏。


    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一滴滴眼淚從臉頰上滑落,寧舒用僅有的一點力氣勉強使得被寒冷的泥水浸透的雙腿直起來,然後找到了現在躲藏的這個小山洞。


    依舊寒冷。


    餓過頭的他沉沉睡去,卻在半夜又被驚醒。


    寧舒側躺著身子,一邊尋找著一個感覺上去不那麽難受的位置,一邊望著外麵陰沉無比的夜色,思緒隨風亂飛。


    如果說先前他在平安城裏經曆的那些幻境僅僅隻是看上去像是倒流了時光,那現在所經曆的一切就像是重組了過往。


    在這場式微年間最嚴重的天災人禍中,六歲的他本應在平安城中,就算當時有無數的流民經過,但也並未對他造成過太大的影響,可現在,自己卻在經曆著這可怕的一切。


    這樣的場景寧舒並不陌生,可以說一直隱藏在他心底的深處,那時在平安城外,山林間有無數的難民聚集在一起,城中的救扶已經達到了極限,但難民們依舊無法得到緩解,更可怕的是從南方諸國帶來的瘟疫,不停的在收割著一條又一條的生命。


    寧舒那時候就親眼目睹了人與人之間的種種慘象,也就是那個時候在難民的屍體中揀到的寧安意,他曾經望著那條通往南方一片狼藉的路,幻想過這些屍體所經曆過的種種事,卻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神朝一方麵要抽出兵力鎮壓南方諸國激進派的叛亂,一邊又要協助各個城鎮完成賑災工作,就連官道上的難民都很難妥善的安置,更不用說還有疫情存在,這些沿著山道行走的泯滅人性的惡鬼們自然無人可管。


    活下來。


    對於此刻的寧舒而言,這三個字無疑是現在最重要的東西。


    他決定明天一早就穿過這片血腥的林子走上官道,然後尋一個村落先安定下來。


    饑寒交迫中,一夜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天色剛蒙蒙亮的時候,寧舒抱著劍爬出了山洞,他看著身上破爛的衣服和因為躲避被樹枝刮出一道道小傷口的胳膊皺了皺眉頭,然後開始在密林中穿行。


    ......


    ......


    “出去!快離開這!不許靠近我們!”


    “別將禍患引到我們村裏。”


    “我們已經封村了!”


    “我們村沒有多餘的糧食給你!”


    寧舒站在一個村子前的空地上,看著麵前一個個扛著農具,表情卻極為凶惡的民眾們,聽著他們語氣中的厭惡和嫌棄,沉默的轉身離開。


    他謹慎又謹慎的穿過山中的密林,在無數次的躲避後終於找到了這個村落,卻未曾想遇到了這樣一個場麵。


    極度的厭惡和嫌棄,仿佛他的身上帶著某種可怕的東西。


    一個村子,兩個村子,三個村子......


    寧舒沿著道路艱難的前行,懷中的劍一次又一次的掉在地上,又被他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揀起,雖然他現在沒有任何法力,但這把泛著紫色的長劍就是他唯一的依靠。


    這條官道上沒有山中那樣的恐怖,路旁瘦骨嶙峋的難民們雖然沒有做出惡鬼一樣的舉動,但眼中毫不掩飾一種貪婪的欲望,卻礙於那把劍不敢在光天化日裏上前。


    而在寧舒看來,比起這些被災難蒙蔽了人性的災民,那些村裏的人顯得更加可怕。


    “快滾,別逼我們動手!”一位農夫站在村頭,揮舞著手中的柴刀叫罵著。


    寧舒已經聽了好多次這樣的話語,有的粗俗,有的客氣,但無一例外的都透著一個信息——這裏不歡迎你們。


    此前數次寧舒都選擇沉默,然後轉身離開,因為他不是一個想給其他人帶去麻煩的人,但他也從未經曆過這樣被人厭惡的場麵,饒是淡然如他,也不再能保持沉默了。


    “我身上並沒有染病......”寧舒低聲說著。


    “胡說,你和他們一樣,身上都是髒的,趕快滾!”村夫嘶吼著,口鼻間蒙著白布,不敢近前。


    寧舒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滿的泥水的衣服和可怖的傷口,轉過頭看著身後和自己相差無妨的災民,想要說些什麽,卻如鯁在喉。


    瘟疫對於凡人無異於來自冥界的信使,他可以理解村民們這樣的行為,但對於他和身後那些並沒有染上瘟疫的老弱來說,未免有些太過殘忍。


    “我隻是想要一些吃的......”


    村夫看著這個懷中抱著劍,麵頰消瘦卻很鎮定的孩童,眼神中透著猜疑,片刻後擺了擺手,扔出一袋幹糧,表情依舊厭惡,警惕著男孩兒接下來的動作。


    寧舒撿起地上的口袋掂了掂,步履緩慢的向後走去,他徑直走到路邊歇坐著的婦孺身邊,從口袋裏摸出幾塊幹餅分發後,將剩餘的放進衣服裏,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村落,抱著劍離開。


    他並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一路上所見除卻逃亡的人之外,大多都是橫躺在地上的屍體,在白天的日頭下散發出一種冰涼透骨的感覺。


    這些都是他曾經看到平安城外那些難民時想象過的場麵,隻是任憑他怎麽想象,都遠遠沒有親身體驗後來的真實,尤其是人心的真實。


    從前寧舒認為,這世間大多數人都是帶著善意的,或者說,隻要自己帶著善意,那麽回饋得到的東西想必不會差,就算是徐家村屠村這樣的事情,也都被他看作是極少數的特例,更多原因都被劃到了因為修行而引發的爭端中,卻忽略了心性存在於每一個有著生命的個體內。


    萬物皆如此。


    ......


    ......


    當日頭又一次西斜,溫度不再眷顧世間,冰冷的氣息隨夜風降臨。


    一群衣服破敗的人擋在寧舒前進的路上。


    麵色枯黃,臉頰上的顴骨突起,眼中泛著綠光。


    衣服上隨處可見的都是不規則的殘破,露出的地方清晰的可以看到因消瘦而暴起的青筋以及排列整齊的肋骨,看樣子也是從南方諸國越過南嶺山脈的災民。


    “把你懷中的劍和幹糧給我們,我們可以放你離開。”其中一人沙啞著嗓子說道,聲音好像是布滿鏽跡的鐵片,在夜裏格外刺耳。


    “看樣子這把劍可以賣不少銅錢,夠我們吃幾頓好的了。”


    “還好是一個小孩,不然我真不敢跟這麽遠。”


    難民們竊竊私語,嘴上雖然談論著男孩兒懷中的劍,但眼神依然不時打量著男孩的身子。


    他們緩慢的向寧舒靠近,腳步帶著趔趄,就像是一具具從墳墓中爬出的尚未腐爛透徹的屍骨。


    寧舒將懷中的劍抱的很緊,一步步的後退,待到最開始說話那人接近身前三尺的時候,他雙手握著劍柄,仿佛用上了很大的力氣,將整把長劍當作一個燒火棍一樣舉過頭頂,憑借下墜的方向砸在那個難民的肩頭。


    五十弦並未出鞘,但難民卻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他半個肩膀都被平整的切了下來,血花四濺,落在了寧舒臉上,也落在了向他逼近的其他難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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