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三十八年......”


    可現在明明是式微三十九年的歲末,而自己早已離開了平安城,時間又怎會倒流?


    寧舒心裏這般想著,幾乎可以肯定自己在經曆一場幻境,而幻境開始的地方便是那靜心塔八層通往九層的那片混沌,隻是不知道那片混沌後究竟有什麽樣的測驗,竟然可以很真實的將自己在平安城中的生活還原了出來。


    然而自己明知道這裏是幻境,卻無法找到出去的道路。


    寧安意從寧舒的眼神中看到了些許迷茫,眼眶一紅,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委屈,抿著嘴流下兩行清淚。


    “你沒事吧,是不是受的傷還沒好......一定是這樣的,我去給你叫郎中。”


    耳中聽著這些言語,不知為何,寧舒突然有些恐慌,像是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我沒事......老書生呢?”他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皺著眉頭猶豫著問道。


    若此時真是式微三十八年的話,老書生應當還未去世,說不定可以由此找到破解幻境的方法。


    “老書生是誰?”寧安意有些吃驚的問道:“哪裏來的老書生,全城年齡最大的教書人是那城西的靜心先生,也不過四十餘歲,哪裏稱得上老啊,若是被他知曉,又要說你亂講了。”


    就像是腦中有一根線斷了一樣,當寧安意說這裏沒有老書生的時候,寧舒仿佛被下達了某種強製性的命令,心中關於老書生種種疑問瞬間消失殆盡,仿佛原本就不存在這樣一個人,就連自己剛才那句詢問也想不起來了。


    “可能是昏迷時間太長了還沒醒過來,走吧,我帶你去外麵院子裏曬曬太陽。”寧安意一邊說著,一邊拉起寧舒,向著外麵走去。


    寧舒腦中一片混亂,就如同一個提線木偶一般隨著寧安意走出門去。


    陽光明媚,雲層薄且透,一絲絲的隨風飄搖。


    溫暖的陽光曬在他身上,那一霎那間寧舒覺得這些畫麵是如此的真實,而洛城,太府,袁有桃,謝希孟似乎都是昨夜的一場夢。


    “我是誰......”寧舒坐在院中的竹椅上,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有些茫然的自問。


    “你是我未婚夫啊!”寧安意笑著說道:“說什麽傻話呢,我們就要成親了,你該不會是反悔了吧。”


    “未婚夫?”


    “是啊,我爹已經同意我嫁給你了,要不是那邋遢道士說要找個良辰吉日,我們都已經成親了!”


    寧安意臉上泛起紅暈,聲音愈發的小,最後有些羞惱,抬起手輕輕捶了一下寧舒的肩膀。


    “成親......”寧舒眼中的紫色越來越淡,淺薄到隻剩下黑色的瞳孔。


    他手中下意識地向身邊抓去,想要抓住些什麽證明自己沒有聽錯,卻摸到一個冰涼的東西,卻是腰間的五十弦。


    式微三十八年,平安城,未婚夫,成親......


    為什麽會有五十弦?


    這把劍是從哪裏來的?


    這把劍為什麽叫五十弦?


    這是一個很矛盾的問題,有悖於因果和邏輯,但對於此刻的寧舒而言,每一次有關這方麵的思考,腦中就仿佛有無數把斧子在劈斬,劇烈的疼痛感使得他忘記了原本在思考著什麽,剩下的隻有迷茫。


    他想要擺脫這樣的痛苦,這種在真實與虛幻邊緣徘徊的感覺比任何肉體傷害都要令人感到折磨。


    寧舒從椅子上跳起來,不顧一切的向門外跑去.......


    “寧舒你去哪?”


    “寧舒......寧舒......”


    “寧舒......”


    身後少女的呼喊聲越來越小,寧舒拚命的向前跑,兩側的景色越來越模糊,不斷的有驚訝,埋怨的聲音,像是撞翻了誰家的攤鋪,又好像是擾亂了誰家出行的車隊。


    若是兩邊的人能夠看得清這個奔跑著的少年臉上的表情的話,就會發現,沒有絲毫的喜怒哀樂,而是一種迷茫,不知所措的迷茫。


    寧舒之所以要跑,不是因為成親又或是未婚夫這樣的字眼,因為他根本不會和寧安意成親,這座平安城是假的,寧安意也是假的,即使幻境再怎麽真實。


    但這樣的紅塵氣使得寧舒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再在這裏多待上一秒,他就與這個世界更加接近一分,連同真實世界的一切都將會消磨殆盡,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就會真的成為這個幻境中的平安城的一部分。


    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縱使是望生境的修士也出現了疲憊,再加上腦中記憶的不斷磨損,寧舒雙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


    ......


    太府茫茫群山中,一處不知名的地方。


    空中流動著的氣流清晰的像是波瀾起伏的水麵,又像是透亮的鏡子。


    水麵映著天空,鏡子映著人像,而這一片虛空映著兩幅不同的畫麵。


    “這是幻境嗎?”一道稚嫩的聲音在虛空下響起。


    “幻境是人為製造出的,終其本源,不論能否找得到施法之人,隻要發現其中的破綻,或是境界足夠高深,都可以擺脫,但這混沌中是他們自己內心的心境,若不能自我堪破,縱然是我與你師姐都無法掙脫。”


    姬潮生看著虛空中的畫麵,臉上的表情尤為凝重。


    “陸星移早已堪破,原本他可以輕鬆的走出混沌來到我等身邊,但終究還是執念太重,導致越陷越深,雖不知他看到了什麽,但時間越長,想要掙脫出來就越發困難。”


    “而這個名叫寧舒的孩子,我原以為他隻是性子寡淡,卻未曾想心中卻是藏著如此多的事情,與陸星移的執念不同的是,他一開始就想要掙脫,卻又落進內心更深處的地方。”


    “不知道他早年間經曆過什麽,這內心更深處竟有這樣的無奈。”墨藍色衣袍的女子語氣中有些憐惜的說道。


    “說起來我倒是見過他幾次,看上去是一個挺不錯的孩子,就是太謹慎了,不願意對他人敞開心懷。”姬潮生歎了一口氣。


    “畢竟是從生死邊緣走回來的可憐人兒。”


    “等有朝一日他能夠找到真正的自己,才算是明白了真正的自己。”


    ......


    ......


    婦人的哭喊,嬰兒的啼哭,還有粗獷的叫罵......


    當這些聲音傳到寧舒耳朵裏時,喚醒了他最不願意回想的一段回憶。


    隨著啼哭聲越來越清晰,寧舒睜開眼睛,而眼中所見,那些記憶深處的畫麵便像潮水洶湧而來。


    此時的他不在平安城之中,也沒有回到古塔內,身邊隻有枯枝爛葉和漆黑的山體以及腳下因為雨水浸泡過的,散發著腥氣的血水。


    巨大的山體已然將西下的日頭遮蔽的幹幹淨淨,暗紅色的光凝聚在山體邊緣,隨著時間一點一點被黑暗吞噬。


    寧舒靠著一顆樹,樹上沒有一片葉子,連同樹幹上也失去了樹皮的保護,看上麵的痕跡,不像是自然脫落,倒像是被人硬生生的扣了下來。


    周圍都是雜亂的腳印,腳印凹陷的地方還有著紅色的血水,血水中剛剛才發芽的小草已然被攔腰折斷,在血水中橫躺著,再也無法看到第二天的陽光。


    山下的道路上一片嘈雜,哀歎與凶戾並存,充斥著混亂的氣息。


    寧舒試圖站起身來,卻發現根本使不上力氣,像是奔跑了好久,兩條腿如同灌了鉛一樣的沉重。


    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手中竟然握不住五十弦的劍柄,就連那劍身也都與他差不多高了。


    ......


    ......


    青城山脈很大,往南被稱作南嶺,更是延伸到了南方諸國。


    寧舒雙手握住劍柄,艱難的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經常能看到背道而行的人,三三兩兩或是孤身一人,無一不是狼狽又慌張。


    遇到驚恐的婦孺,他便向路邊挪動,遇到凶神惡煞的男子,他便躲在樹後。


    在經曆了數波人群後,有一個老婆婆給了他半塊燒餅,然後匆忙離開。


    寧舒看著手中已經幹結成塊,不停的掉著渣,上麵還落著灰塵的燒餅,沉默了片刻後,確定了自己現在正處於一個什麽樣的環境下。


    式微三十一年,南方諸國經曆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旱災,又有瘟疫橫行,恰逢諸國政權更替,國體混亂,民不聊生,神朝上下雖然給南方諸國提供了大量的援助,可任然無法阻止難民沿著南嶺向北移動。


    在這樣的天災下,人禍也必不可免的到來了,以虎陵國為主的政權分立,激進一派甚至不斷地派兵騷擾著神朝南方邊境,於是百姓們因為旱災,瘟疫乃至兵禍,湧入神朝尋求庇護的人越來越多。


    而平安城作為神朝臨近邊疆,又依托南嶺山脈青城山,所以導致了大量的難民來投,一時間竟無法全部接納。


    寧舒那時隻有六歲,卻已經幫著城中防軍開始做事,曾經在山中走丟過一次,若不是陳山海及時帶人找到了他,隻怕那時就會被餓極了的難民充腹。


    眼下他又一次回到了這個留下了深刻記憶的場景中,他沒有時間再去考慮這究竟還是不是在幻境中,因為此時的身邊沒有平安城的軍隊,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六歲的年紀,沒有任何法力,身邊隻有一把勉強才能拿得動的長劍。


    而他將要麵對的是那些可能已經饑不擇食的難民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道風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寧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寧輸並收藏人道風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