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不知可憐的曹大人已經被自個兒踹進了一個什麽樣的天坑裏頭,胤祺依然在濕冷的榻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著,隻覺著胸口一陣陣地發澀發沉,耳邊的心跳聲也吵得人心慌意亂,明明已困得不行,卻又偏偏怎麽都無法踏踏實實地睡過去。


    貪狼和曹寅又交代了幾句就匆匆回了屋子裏頭,見著自家小主子難受成這個樣子,心裏頭卻也跟著緊得喘不過氣來,替他掩了掩被子輕聲喚道:“主子,要是難受得厲害,咱就吃點兒藥吧——太醫的方子我一直隨身帶著,叫他們煎好了就能送上來……”


    “冷……”胤祺含混著嘟噥了一聲,又止不住地咳了一陣。聽著他的肺音竟已有些渾濁,貪狼蹙緊了眉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敲了敲窗子,微沉了聲音道:“破軍,進來幫主子看看。”


    “你們叫廉貞一個行醫的去養馬,倒是叫我這個用毒的來看病……”


    略靜了一陣子,窗外便傳來了個略顯無奈的聲音。外頭守著的破軍推了窗子輕巧地躍了進來,半蹲在榻邊替胤祺仔細把了一陣子脈,又仔細把被子掖好,搖了搖頭道:“沒什麽事,還跟往常犯的是一個毛病,等歇過來也就好了。”


    “你沒聽著主子喊冷?”貪狼有些犯急,微提了些聲音喝了一句,“在京城裏的時候哪次都比這次累得多,卻也沒見著主子難受成這個樣子,你再仔細點兒診!”


    “他喊冷,是因為他確實冷。”


    破軍無奈地瞥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回道:“京裏頭有地龍有暖炕,這裏就隻有火盆子,為了不起煙還封得嚴嚴實實的,我在京城待了一個冬天,回來也覺得冷——就是缺個焐被窩的,你鑽進去就行了。”


    貪狼下意識要回話,卻冷不丁聽見這麽一句,張口結舌地望著他,忽然就又想起那一日地獄般的同床共枕來,臉上止不住地泛起些血色:“不準胡說,出去守著去!”


    “惱羞成怒,做賊心虛。”破軍搖了搖頭,不以為意地切了一聲,推了窗子就又翻出去繼續守著。貪狼焦躁地來回踱了兩步,卻見著胤祺哆嗦得一陣比一陣厲害,心裏頭實在煎熬得夠嗆,終於還是橫了橫心,扒了衣服鑽進了那冰冷的被窩裏頭,心虛地輕喚了一聲:“主子……”


    胤祺早被自家皇阿瑪抱得習慣了,隱約察覺到了身旁的熱源,自發自覺地就湊了過去,老老實實地蜷進了那一個溫暖的懷抱裏頭。貪狼下意識屏了呼吸,提心吊膽地摟住了拱進懷裏的那個小小的身體,又試探著一下一下輕撫著他的脊背。或許是總算暖和了過來,也或許是下意識覺著是自家皇阿瑪在身邊兒,胤祺身上無意識的顫栗終於漸漸緩了,緊蹙著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放鬆地輕舒了口氣,動了動身子便愜意的安生了下來,倒像極了一隻被人伺候舒服了的貓。


    機械地緩緩撫著懷中少年消瘦的脊背,甚至都能清晰地摸出骨骼的輪廓來。起初的緊張跟無措慢慢淡去,貪狼隻覺著心裏頭隱隱發疼,下意識將手臂收緊了些,眼裏卻漸漸泛上些無力的苦澀和暗淡。


    如果他的身份再高一點兒,哪怕如張家那位小公子一般,或許就能再多幫上主子一些事兒,就不必隻能整日操心著他的生活起居,叫他這樣勞心勞力地獨自支撐——如今還僅僅隻是個開始,以後主子慢慢兒的長大,身上要擔的事兒也隻會越來越多,以主子的性子,隻怕也是一旦管上了就絕不肯輕易撒手。若是這樣長久以往,終有一日是要將這身子給累垮了的……


    自從被謝家家主從辛者庫領出來那一刻起,貪狼就已徹底知了足,更是從未對更高的身份有過半點兒的奢望。平日裏陪著自家小主子時卻也不覺著有什麽,可不知從何時起,他竟已不甘心就這麽看著這個拖著病弱身體的少年一日一日的苦挨下去,毫無顧忌地消耗著自己的生命,直到將所有的精力都盡數耗幹。


    摸索著尋到了少年腕子上仍纏著的繃布,貪狼小心翼翼地輕撫了兩下那道血痕所在的位置,苦笑著輕歎了一聲——他們的這位小主子哪兒都好,可什麽時候才能稍微把他自個兒也稍稍放在心上呢?一旦確認了刺客是衝著他自己而非皇上來的,竟是當真就再也不在意了,甚至還把那兩個一見著就危險的人擱在了身邊兒。明明能把所有人都照顧得好好的,卻偏偏從來都不懂得照顧自個兒,這麽個叫人頭疼的性子,還真是叫他們這些個做暗衛的操碎了心。


    總算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個好覺,胤祺伸了個懶腰,舒展著身子睜開了眼睛,才發覺自個兒居然是被人給抱在了懷裏的。雖說屋裏頭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卻也依然不妨礙他的視野,眼前的一切也都和白日一般清晰可辨。胤祺早已徹底習慣了這樣的體驗,好奇地戳了戳麵前的胸膛,這衣服他倒是認識——隻是自家那個三個人睡通鋪都能幽怨得仿佛被他給睡了的侍衛,竟什麽時候進化到這種地步了?


    “主子!”抱著自個兒的人如觸電一般猛地彈了起來,手足無措地慌亂了一陣,平日裏一向淡然的麵色隻剩漲紅尷尬,支吾著低聲道:“主子,我——”


    “好啦,多虧了你——這可是我這些天來睡得最暖和的一覺了。”胤祺笑著撐身坐起,放鬆地用力伸了個懶腰,望著外頭已經黑透了的天色,無奈地搖了搖頭笑道:“得,看來我又放曹大人鴿子了……幾更天了?”


    貪狼瞄著他臉上並無不悅的神色,這才暗暗鬆了口氣,跳下榻匆忙整理著衣物,微俯了身道:“還不到三更,曹大人說您若是醒了盡可去找他,他就在書房候著……”


    “那就不急,再叫他候一會兒。”胤祺扯了件衣裳披上了,接過貪狼遞來的茶水一飲而盡,“沒叫四哥知道吧?我這都是老毛病了,能少驚動一個就少驚動一個,犯不著鬧得驚天動地的。”


    “沒跟四阿哥細說,隻說是主子累了,想要好好兒歇著。”貪狼點了點頭,扶著他在榻邊坐下,又打濕了帕子遞給他,“主子別忙出門兒,先坐著緩一會兒,我去給主子找點兒吃的去。”


    “不妨事——扶我起來活動活動吧,今兒歇得不錯,倒還沒那麽難受。”


    胤祺淺笑了一句,自個兒撐著床沿就要起身。貪狼忙快步過去扶了他,又輕輕替他順著胸口,一手捏著他的腕子診了片刻的脈,神色也總算放鬆下來:“主子的身子比年前又見著好些了——若是能精細養著,想來準能見好的。”


    “那敢情好——要是養好了,我就出去跟你們打雪仗去。”


    胤祺笑著應了一句,右手輕捶了兩下胸口,又忍不住地輕嘶了一聲,挑了挑眉無奈道:“不過是條連傷口都算不上的血凜子,怎麽就這麽久了還不見好?”


    “主子,那刀片是精鋼打造而成,鋒銳得很,割開皮革都不過是一劃的事兒。越是這樣的傷口越不容易好,主子又是傷在了平素活動的地方,故而好得慢些也是難免的。”


    貪狼扶著他在桌邊坐了,又解了原本包著的繃布,查看了一番那一處傷痕。雖然隻是一條淡淡的紅線,卻依然不見半點兒的要恢複的意思,若不是早叫破軍徹查了一遍保證沒淬什麽毒,他卻也根本不敢放下心就這麽叫它自個兒慢慢愈合:“主子,要不您帶個護腕,叫右手別老活動?這樣兒的每日動作不斷,隻怕要好還得有日子呢。”


    “護腕就算了——我自個兒多留意著點兒,最多先拿左手做事就是了。”胤祺一向不喜歡那些個東西的拘束,搖了搖頭回了一句。看著他又仔細地抹了藥重新包好,便扶著桌子撐身站起,將右邊的袖子放了下來:“行了,拾掇拾掇,咱們跟曹大人下棋去。”


    換了一身月白的長衫,在外頭罩了件石青色的褂子,看著上頭熱熱鬧鬧拿金線壓的團花,胤祺不得不承認自個兒的審美終於還是受大清朝的荼毒越來越深,隻怕再過兩年就能接受那花團錦簇的大祥雲了:“書房在哪兒呢,離著這兒遠不遠?”


    “不遠,轉個角就到了。”貪狼取過一領銀狐裘的披風替他攏上,又仔仔細細地理好了衣裳,這才陪著他往書房走去。曹寅正等得坐立不安,冷不防聽著外頭響起敲門聲,忙起了身快步迎了過去,一見著胤祺正含笑立在外頭,竟是拍落了袖子利索地撲跪在地:“奴才江寧織造曹寅給五爺請安!”


    “……”胤祺也沒料到他竟會來這麽一出,竟是登時被嚇得往後跳開老遠,驚魂未定地瞪著他道:“曹大人——這是做什麽?”


    “五爺——您是還不知道您管著奴才們這三個織造署呢嘛……”


    曹寅苦笑著無力地歎了口氣,依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隻是挪開身子叫胤祺進了書房。貪狼將門反手合上,扶著自家小主子進屋坐下,又替他解了披風撂在一邊:“主子的身子不好,曹大人就莫要這麽一驚一乍的了。”


    “不妨事,曹大人也先起來吧——這麽跪著可還怎麽好好說話兒呢?”


    胤祺淺笑了一句,微俯了身向前作勢虛扶,曹寅忙口中稱謝,起了身恭敬道:“五爺,江南有三織造,依所在地名分江寧織造、蘇州織造、杭州織造,皆為五品欽差,於本朝定為內務府派官就任。織造有密折奏報各處情況之職,起先是由萬歲爺禦筆親審,後分織造府,由五爺主管,故而奴才們按理都該算是五爺的門人……”


    ……??


    胤祺被他這一口一個五爺叫得本就別扭不已,如今居然聽說自個兒又憑空多出了三個五品欽差的門人,一時居然不知該擺出個什麽合適的表情來麵對這個過分刺激的消息,怔了片刻才道:“依著你的說法,莫非還有兩個跟你似的——得跟著我叫爺的人?”


    “回五爺,一個是奴才的大舅哥,蘇州織造李煦,如今這以工代賑的事兒便是奴才與蘇州一塊兒應承的。還有一個是杭州織造孫文成,是年前才上任的,因著靠咱們遠了點兒,他的資曆也尚淺,就沒叫他一塊兒督辦。”


    曹寅也總算看出了這位小祖宗是當真隻管辦事兒,除了公務旁的一概不知,一時卻也是苦笑不已,又俯了身子賠禮道:“今兒當著四阿哥不敢言明,還望五爺恕奴才冒犯之罪……”


    “不打緊不打緊——我這也是才剛兒知道,我這兒連親都沒成,府都沒開呢,居然都成爺了……”


    胤祺依然對於自個兒輩分直升這種事兒接受得不大良好,聞言也是悻悻地應了一句,無可奈何地揉了揉額角——雖然偶爾裝那紈絝子的時候也會自稱一句“爺”,可那再怎麽也不過就是個嘚瑟的自詡罷了。這被人追著叫爺,偏不認還不行的,他卻還是頭一回遇見。


    “您早晚也就習慣了——往後叫您爺的人可海了去了呢,不差我們這三個。”


    曹寅笑了一句,親自給他奉了茶,又退後了俯身繼續道:“這些日子奴才跟李煦的日子都不大好過,可是日日夜夜的都眼巴巴盼著您趕緊過來呢——這以工代賑是件頂天的大好事兒,可這緙絲……這緙絲卻也實在是個頂天燙手的山芋。因著前朝緙絲是專供皇家、絕無外傳的,如今剛一被提起來,那些個稍有些門路的就都湊了過來,一個兩個地拚命往裏塞銀子塞人,都指著將來能混個專供皇室的名頭。雖說如今有萬歲爺的聖命壓著,沒人敢明著伸手,可過了一兩年這餘威散了,少說也得打得頭破血流,不死不休……”


    “就知道你準得跟我哭這事兒。”胤祺捧著茶盞輕笑一聲,搖搖頭垂了眸輕歎一聲:“可你想沒想過——若是不把這麽個燙手山芋亮出來,以工代賑哪兒就可能支撐得下去?”


    曹寅神色微怔,蹙緊了眉思索半晌,卻還是慚愧俯身道:“奴才愚鈍,還請五爺明示。”


    “我問你,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可有什麽法子?”


    胤祺低頭抿了口茶,含笑緩聲問了一句。曹寅這一次倒是反應極快,笑著應道:“這奴才倒是知道。這馬不肯跑,一是貪心有餘,二是動力不足——既然不想給他草吃,隻要拿鞭子抽也就是了……”


    “你說得——倒也沒錯兒。”


    胤祺啞然失笑,無奈地點了點頭道:“這起先的罷官、抄糧倉,大概就像是你說的拿鞭子抽它。可這馬也是有脾氣的,若是被抽得狠了,是少不得要把上頭坐著的人給撅下去的——故而這法子可用一次,卻不可常用。而真正有用的辦法,是你拿一根杆子上頭栓著捆草,吊在那馬的前頭,杆子攥在你的手裏。叫它永遠去追著一捆草,可永遠都吃不到……”


    少年的聲音柔和輕緩,像是在講一個極溫柔的故事,可說出來的話卻叫人隱隱的膽寒。胤祺將茶盞輕輕擱在桌麵上,杯蓋相碰,發出一聲瓷器的脆響,竟是叫曹寅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以工代賑說出去好聽,可咱們的國庫,根本就拿不出來那麽多的銀子去養活三個半省的災民——怎麽辦呢?叫他們白幹,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叫他們自生自滅。等真做出來東西了賣出去,或許是能賺來幾個錢,可那是咱們把一切都推上正軌之後才能打算的事兒,眼下該沒飯吃、沒錢花,一樣還是沒錢可拿。”


    “所以……您是有意把緙絲這一捆草吊在前頭,叫這一群餓紅了眼的馬自動自覺的拚命往前跑?”


    曹寅心中恍然,望著麵前這位小阿哥的目光瞬時更多了幾分愕然的敬意:“對,對對——因為有了緙絲撂在這兒,錢用不著咱們找,自個兒就會源源不斷的被送過來,一切就都能周轉得下去……我們光對著這些送錢的人發愁了,卻忘了咱之所以能養得起這些個流民,靠得也恰恰就是這些人擠破了腦袋送進來的錢……”


    “你們沒缺過錢,故而也難以想到這一層,不算什麽稀奇的事兒。”


    胤祺淡淡一笑,負了手起身緩緩踱了幾步——這空手套白狼的手段確實有些個無恥,也自然不能明說,可他相信他家那位皇阿瑪,還有南書房那幾位老狐狸都一定早就看出來了。後世大到招商引資競標拍賣,小到一部影片開機之前跑關係拉讚助,其實用的都是大同小異的手段。隻要把那些個商賈名門當投資商伺候,他可還有不少耳濡目染學來的損招沒使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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