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子,我二人先祖乃是先朝治水名臣陳應龍,家中小輩自幼便以治水手段當做玩耍嬉戲,卻也不曾覺過與旁人有異——不才曾在清河縣任縣丞,與家兄共管河工。清河縣在淮河支域,曆來水患嚴重,一來二去也攢下了不少實地的經驗……”


    青年深吸了口氣緩聲開口,卻隻是說了一段,聲音便忽然漸轉哽咽:“可就在前年,清河縣令調任。新縣令與縣中旗人大戶勾結,又聯合其他縣府,將黃河下遊的一片濕地強行圈換了百姓的良田,凡有諫言者一應免官罷黜……百姓敢怒不敢言,本想著好好調理那片濕地也就罷了,誰知去歲入秋時水災一起,那靳輔竟是不由分說便決堤泄洪,將那一片濕地眨眼變成了漫漫大水——如此行徑,怎能不令人齒寒!”


    他說得激切難抑,胤祺心中卻也是不由暗驚——靳輔泄洪的事兒,他與皇阿瑪都是知道的,皇阿瑪甚至還表彰過靳輔的處事果斷。可他們竟都不曾想到,對於下麵的百姓來說,土地就是命根子,而他們賴以為生的基礎,竟早已被明珠下頭的那些個黨羽給換成了一片泡影……


    隻窩在深宮裏頭,就算每日守著織造府,也是永遠沒法兒真正弄清這些個事的。所以皇阿瑪才會屢次南巡,非要親自下來看個清楚,才能真正弄明白許多原本想當然事情究竟是對是錯,究竟是善舉還是惡行。


    “靳輔泄洪,為的是護住其他各處的堤壩。若非如此,受災的地界隻怕會更多,也實是無可奈何之舉。”


    雖說心中震撼著實不小,卻總歸也還是要講道理的。胤祺攏了攏披風,微蹙了眉緩聲應了一句,卻聽那壯漢忽然冷哼一聲道:“照這麽說,今日這邊淹了就決一回堤,明日那邊發水就泄一回洪,早晚整個江南省都叫水給沒了!那水淹過的地少說五六年都不能再種莊稼,根本就是在斷百姓的命根子!”


    胤祺神色微動,卻是不由想起了前世的水土流失跟土地鹽堿化來——在分文理之前短暫的文科生涯裏頭,他還是學過地理這一門神奇的學科的,有些個名詞倒也還能回想起一二。雖說未必記得清具體含義跟原理,卻也多少能大致明白意思:“倘若不泄洪,你們可有旁的法子?”


    壯漢正要開口,卻被一旁的弟弟按住了,起身深深作揖道:“若是公子有法子將我們說的話做到,我兄弟自當言無不盡。可若是公子也無能為力……有些話說了,卻還不如不說。”


    “能不能做到不在我,而在你們。”


    胤祺淡淡一笑,負了手緩步走到河邊,望著依然洶湧的河水緩聲道:“我們船上有得是駕船的好手,卻依然能叫你們下的鉤子攔住,說明你們至少是有些真本事的——若你們當真有治水的法子,自然不會叫你們埋沒了。可若是你們信口開河、大言不慚,莫怪我數罪並罰,當真要了你們的性命。”


    說話間貪狼已回了來,周身殺氣若隱若現,卻不知那幾個人究竟是如何下場。胤祺到也不問,隻是由他扶著往船上走去,頭也不回地淡聲道:“換身衣服跟著吧——若是你們有真本事,我自會給你們個滿意的答複。若是沒有,莫怪我翻臉不認人。”


    今日勞心勞力地折騰了這一整天,胤祺也確實是有些個支撐不住了,由著貪狼扶回了艙子裏便不管不顧地埋頭大睡。直到了三更天,胤禛才跟著黃天霸一起回了船上,兩人神色竟都是帶了些陰沉。貪狼快步迎了上去,朝裏頭使了個眼色道:“師父,四阿哥——主子乏了,就先歇下了……”


    “你也快回去歇著吧——貪狼,給你們謝家傳信,說是我的令,叫他們派個可靠的人來接管清河堂口。”


    黃天霸拍了拍胤禛的背,又衝著一旁的貪狼淡聲開口。貪狼心裏頭猛地一揪,麵上卻仍隻是不動聲色,抱了拳俯身應道:“貪狼代謝家遵總鏢頭令。”


    “今日太晚了,你們就先歇著吧——貪狼,明日把能糾集到的七星衛都調回來,無令不得擅離半步。”


    “是。”貪狼肅聲應了一句,快步走向船尾,點燃了懷裏的火折子朝外拋出去。黃天霸吩咐過便回去安排旁的弟兄們去了,胤禛卻沒立時回屋裏去,一直站在門口等著他轉回來,才迎上去低聲道:“五弟他……怎麽樣了?”


    “四阿哥放心,主子隻是有些累了,故而歇得早了些。”貪狼俯身應了一句,又忍不住猶豫著道:“四阿哥,陳堂主那兒——可是出了什麽變故?”


    “說是與京中來人有關,他收了人家送的什麽東西,便同意了不管這河上的事……”


    胤禛蹙了眉應了一聲,心中卻也是止不住的發沉——京中來人,莫非真的是衝著皇阿瑪來的麽?可若是衝著皇阿瑪,這一場風波仿佛又實在太小了些,也不知是否還有什麽後手……


    眾人各懷著心事,俱是輾轉反側了一宿,倒也沒心思再多思量旁的閑事。第二日起錨的時候,船上卻已多了兩個布衣打扮的長隨,跟著船一路直奔江南。水勢洶湧風助船行,又已掃清了路上的障礙,卻也是一路順風順水,第三日天剛擦黑,船便已進了江寧港。


    曹寅早已得了信兒在碼頭親自侯著,一見著胤祺兄弟倆從船上下來,忙快步迎了上去,拍落了袖子便要請安。胤祺卻隻是含笑將他一把扶住,微微搖了搖頭道:“曹大人乃是江寧織造,又曾教過我們的騎射。我兄弟都還隻是白身的阿哥,哪裏當得起這一拜呢?”


    曹寅心裏頭明鏡兒似的,麵上卻不敢顯露出絲毫來,隻是笑著連道不敢,親自將這兩位小阿哥迎上了前來迎接的馬車。胤祺坐在馬車裏,想著自個兒居然也有機會能繞一繞這傳說中《紅樓夢》賈府原型之一的曹家,心裏頭卻也是止不住的覺著期待跟新奇——紫禁城裏頭雖然也是富麗堂皇,卻是標準的北方建築風格,霸氣有餘而精巧不足。不比這南麵兒的亭台樓閣,都是精細別致得叫人忍不住慨歎。前世每回上江南取景的時候都能叫他們狠狠地感慨上一番,如今可算是有了機會見著正經的古跡,自然不能走馬觀花地就過去了。


    一路到了曹家,這江寧織造的底蘊可就徹底的顯露了出來。不隻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從進門兒的規矩就恨不得比宮裏還要繁瑣複雜。胤祺打疊起了前世看過林妹妹進賈府的精神頭兒應付著,饒有興致地配合著一項項地做下來,聽著耳畔溫軟的吳儂軟語,倒也覺別有一番趣味,含笑朝著自家四哥調侃道:“自古都說這江南是溫歌軟語、醉裏人鄉,如今一見著實不虛——今兒見著了這規矩的精致,倒是叫咱們兄弟都有些個犯怵了……”


    “阿哥這話兒說得,可要叫曹寅誠惶誠恐了。”


    一旁陪著的曹寅笑著開口,引著兄弟兩人入了座,又親自替他們傳菜張羅。曹家根基雖在江南,可世代都是包衣出身、京中長大,這伺候人的功夫幾乎跟長在血脈裏頭一樣。若是單對著這一位四阿哥,他到也用不著這般的小心恭謹,可邊兒上那位五阿哥可是他諸般意義上的頂頭上司,雖說從不曾真以那一層身份見過麵兒,這心裏頭存著的積威卻是半點兒都做不了假的。


    連著吃了幾日的鯉魚草魚鰱魚各種魚,總算是能碰著點兒別的吃食了,其實真沒那麽愛吃魚的五阿哥忍不住在心裏狠狠鞠了一把淚,也不再調戲曹寅,埋了頭便用功苦吃了起來。胤禛還是頭一次見著這等場麵,年紀也畢竟尚小,縱是身為皇子阿哥,卻也免不了的在心裏暗暗的泛著緊張。偏生黃天霸和貪狼又都沒跟著過來赴宴,一時竟覺著拘束得緊,隻是自己吃了兩口,便耐心地給自個兒這個仿佛生生餓了好幾日的弟弟布著菜:“你這幾日都不好好吃東西,我還怕你是身子又不舒服……”


    “餓了好幾天,可就是等著這麽一頓呢。”胤祺笑著應了一句,夾過一個春卷來放在自家四哥的碗裏:“別光看著我吃啊——四哥,你嚐嚐這個。咱們連年都沒過完就被皇阿瑪給急惶惶地帶了出來,這些個年味兒可都沒能吃著呢。”


    騙人——明明就是這一位小祖宗說了要下雪,萬歲爺才這麽火急火燎地下江南,害得他連準備都做不完全的!曹寅在一旁聽得義憤填膺心如刀絞,深吸口氣努力地平複著心裏的苦澀,勉強笑著搭腔道:“二位阿哥少年便可為萬歲爺分憂,實為我等為臣者之楷模……”


    這話可實在是肺腑之言——隻要一想到自家頂頭上司居然還隻是個十來歲的小娃娃,而自己這些日子忙成狗就是這麽一位半大少年的傑作,曹大人心裏就非常苦,很想找個地方抱著於成龍哭一場。


    “曹大人過獎,我們也就是替皇阿瑪跑跑腿兒罷了。”


    胤祺乖巧地笑了笑,目光澄澈無辜,仿佛不過隻是個單純又靦腆的青澀少年。曹寅捂著胸口艱難地喘了兩口氣,一想到自個兒這些天為了那以工代賑的事兒散出去的銀子跟愁掉的頭發,就恨不得難受得直打哆嗦——怎麽就跑腿兒了?!明明就是隻動了動嘴皮子,跑腿都快跑斷了的分明是他才對!


    眼看著這一位堂堂的江寧織造委屈得幾乎險些哭出來,胤祺卻也忍不住是失笑出聲,輕咳了一聲正色道:“曹大人,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蒼天在上,您老可還知道!曹寅悲憤地回望了過去,隻盼著趕緊跟這位小阿哥單獨談上一回,好好地訴上一回這些日子走鋼絲般有口難言的苦。可偏生這一回一塊兒來的卻還有個四阿哥,心裏頭翻江倒海也不敢表現出半分來,隻能憋屈地深埋下頭,僵硬地苦笑著回道:“能為朝廷分憂、為萬歲爺分憂,本就是臣的本分……”


    “餓了就多吃點兒,別光說話了,留神嗆了風。”


    無辜圍觀群眾四阿哥自然不知道這兩人之間的貓膩,隻是看著曹寅那近乎幽怨的目光就止不住的蹙緊了眉,把弟弟往自個兒的方向攬了攬——聽說有些個下頭的旗裏,好些老滿人都是有些見不得人的嗜好的,莫不是這一位曹大人,竟也有些特別的愛好不成……


    “嗯,四哥你也吃。”


    胤祺乖乖地點著頭,笑著替他布了些菜,半威脅地瞪了一眼僵在一邊兒的曹寅,捧了自個兒的碗繼續吃的津津有味。那一眼裏頭瞬息閃過的利芒叫曹寅幾乎下意識屏了息,憋了半晌才偷偷鬆了口氣,忽然覺著自個兒眼巴巴地盼了這麽久,總算盼來的卻不是個主心骨,而是個要人親命的祖宗……


    總算是熬過了這一頓飯,胤祺拍了拍總算得了滿足的肚子,愜意地舒了口氣,曹寅卻是一副幾乎已心喪若死的模樣,有氣無力地朝他打著眼色,無聲地堅持詢問著可否私下一談。大抵也是覺著這下馬威已差不多夠火候了,胤祺淡淡一笑,理了理衣裳緩聲道:“聽聞大人揣摩棋局多日——若是有興致,今夜不妨手談一局?”


    “談!”曹寅的聲音興奮得幾乎變了調,又忽然意識到自個兒的失禮,忙不迭掩了口輕咳一聲,俯下身緩聲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五弟,你——”胤禛見著他眼裏異常激動的亮芒,雙眉卻是蹙得更緊了,不著痕跡地將他往身後護了護,壓低了聲音道:“我看這位曹大人有些古怪,莫非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癖好……你不如等貪狼回來,再作打算不遲。”


    ……??


    胤祺茫然地看了一眼“仿佛有些古怪”的曹大人,又看了一眼自家不知已經想到哪兒去了的四哥,一時竟不知是該佩服古人強悍的思維發散能力,還是該感歎自個兒一個飽受各類論壇貼吧荼毒的現代人居然有點兒跟不上古人開車的速度:“四哥——曹大人是好人,你可能是對他有一些誤會……”


    忽然就被發了好人卡的曹大人連驚帶愕地站在原地,一時也沒鬧明白自個兒怎麽就在四阿哥眼裏落了這麽個印象。胤禛卻仍是有些個不放心,拉著自家弟弟細細囑咐了一通才總算放行,卻仍是不無威脅地瞥了曹寅一眼:“曹大人,我家五弟可是師從南七北六十三省總鏢頭,身手非等閑可比——大人還當小心著些才是……”


    我還不知道他師從那個什麽什麽總鏢頭!就是他那個師父拿著他的龍紋佩把我使喚得團團轉的!曹寅心裏幾乎已悲憤地仰天頓足,卻依然隻能深深吸了口氣,咬著牙忍氣吞聲道:“多謝四阿哥提醒,下官一定小心……”


    胤祺一向不是個對生活條件要求多高的人,卻也絕不是個苦行僧似的自虐的性子,一向堅持著要把日子能過多好過多好的原則,有多大福氣就享多大福氣,至少也得把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才行——本著這個原則,他倒也半點兒都沒客氣,沐浴更衣過後便在曹家安排的客房裏抱著被子沉沉睡去,力圖要把路上耗的精力給徹底的補回來。


    雖說早就做好了在南方被凍成狗的準備,可真到了這沒有地龍跟火炕的大江南,胤祺卻依然覺著這日子實在過得淒慘無比。雖然已熱乎乎地泡過了澡,可那點兒暖和氣兒剛一鑽進被窩幾句盡數散了。曹寅已在屋子裏頭特意叫人攏了六個火盆,可身上還是又濕又冷的難受,寒意黏在身上,一個勁兒直往人骨子裏頭鑽。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身上止不住地微微打著哆嗦,冷意像是盤踞在骨縫間揮之不去,胸口卻又仿佛攏了盆炭火似的燥熱難耐。胤祺難受地翻了個身,朦朧間察覺到身旁仿佛是有人正替他拿帕子敷著額頭,眼睛卻像被膠水粘上了似的,沉得怎麽都睜不開,隻是含混著低低嘟噥了幾聲。


    “主子,沒事兒的,您安心歇著……”貪狼柔聲哄了一句,又拿手背輕輕貼在他麵頰上試了試溫度,衝著邊兒上眼巴巴守著的曹寅做了個手勢,引著他出了門低聲道:“不是曹大人的事兒——主子的身子打小就不好,累一陣兒忽然歇下來了,就少不得要發上一次病,等歇過來也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曹寅抹了把額上的冷汗,總算是低低鬆了口氣,卻又苦笑著低聲道:“隻是……還請這位侍衛兄弟跟你們那位四阿哥解釋一二,那個——我可是真什麽都沒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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