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頭短,胤祺被蘇麻喇姑抱上轎子的時候,眼見著日頭就已西沉了。


    孝莊交代話兒的時候,蘇麻喇姑一直在邊上伺候著,自然也聽了個全乎。此時眼見著胤祺難得心事重重的壓抑模樣,沉吟了一路,終於還是輕聲開口道:“阿哥見了萬歲爺,打算怎麽做?”


    “皇阿瑪已是夠煩心的了,做兒子的不能分憂也就罷了,又怎麽能叫阿瑪更操心呢?”胤祺從沉思中抬頭,衝著欲言又止的蘇麻喇姑輕輕一笑,“蘇麻嬤嬤,老祖宗是真心為我好,我心裏頭都清楚,可還是不能照老祖宗的話做。”


    他心裏當然是清楚的。孝莊眼裏的康熙,是一國之君,是堂堂天子,卻更是她一手帶大的孫兒,是那個曾在她懷裏撒嬌耍賴的純稚孩童。在任何一個長輩眼裏,自己的孩子都永遠是好的,或許會闖禍,會犯錯,會不省心,會埋怨著,可絕不會真正冷了心腸,也正是因此,孝莊眼裏的康熙最多隻是個不大負責任的父親罷了。


    這一位曾力壓朝堂力挽狂瀾的傳奇太後如今也已成了垂暮的老人,人一老,心就容易軟,何況是對著自己一手帶大的晚輩。在她的心裏,自己的孫兒最是重情重義,隻要被點透了知道了後悔,一切都會好起來——說穿了,孝莊心裏頭當這是家事,當他與康熙都是親人,卻忘了這家事卻也是國事,所謂父子,卻也是君臣。


    蘇麻喇姑沒有說出的話,他心裏其實都早就一清二楚——父親對著兒子心生愧疚,這算不了什麽大事。而一國之君對著兒子心生愧疚,一次兩次自然不是什麽壞事,可一旦多了,又無處排解越積越深,卻隻會成為滅頂之災。


    升米恩鬥米仇,恩情是會把人壓垮的,愧疚也一樣。無論前世還是今世,這道理其實都差不多,導演欠了你幾個鏡頭,心裏掛念著,下次合作還上也就是了,這算不得什麽。可要是製片人突然撤資,或是趕上哪個主演撂了挑子,辛辛苦苦拍出來的東西都打了水漂,再見麵卻就不好說話了——萬一這個人情遲遲還不上,或是老被人提起來刺著,以後再有什麽戲,都絕不會再有你的份兒。


    原本可以拉近關係的愧疚和虧欠,積累的多了,多到還不起時,就成了叫人抬不起頭的負擔,這就是人的本性,沒什麽稀奇的。跟一個導演崩了,最多是少幾個劇本接,少幾部戲演,可要是跟當今皇上崩了,將來再受的委屈,隻怕就不是這樣的小打小鬧了。


    “原來阿哥心裏什麽都明白……是奴婢多嘴了。”像是不曾料到胤祺竟有這份悟性,蘇麻喇姑眼裏閃過些驚愕,半晌才輕輕笑了一句,便低下頭恢複了沉默。胤祺卻主動拉住了她的手,放柔了聲音道:“蘇麻嬤嬤是為了我好,我心裏也都清楚。”


    蘇麻喇姑淡淡地笑了笑,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頂,溫聲道:“自打阿哥一夢靈山,便像是脫胎換骨了似的,人事上也比過去通透了許多。幸而這一顆純粹的赤子之心,竟是從未變過……”


    胤祺靜靜地聽著她的話,目光仿佛迷茫了一瞬,忽然夢囈般輕聲道:“蘇麻嬤嬤知道……莊周夢蝶的事麽?”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奴婢自然聽過。”蘇麻喇姑輕輕點了點頭,當年萬歲爺還隻是個不受寵的阿哥時,她曾被孝莊親點替萬歲啟蒙,這些典故都是必得要講給蒙童聽的,自然一清二楚,“阿哥怎麽忽然提起這個?”


    “我在給佛祖抄經的時候,抄著抄著便累得不行,伏在案上睡了一覺……”胤祺緩聲說著,一個完整的劇本正在他的心裏漸漸成型——雖然不願欺瞞這兩位真心待自己好的老人,可畢竟不算是什麽壞事,他也必須編出點兒什麽確實的東西,好承載一些自己將來可能會表現出的特異之處,至少——若是真到了什麽退無可退的地步,這或許也能成為他僅剩的出路。


    “那一覺睡得很長,我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夢,好像有幾十年那麽長。在夢裏,我跟著先生念了書,習了武,長得像皇阿瑪那麽高……夢裏發生了好多好多的事兒,有些我記得,有些我已記不準了。可那夢真像是真的啊,真得我都分不清——我現在究竟是醒著的,還是那夢裏的又一場夢……”


    蘇麻喇姑聽得心下暗驚,正想笑著寬慰兩句,心頭卻忽然猛地一跳——她知道這莊周夢蝶,自然本是沒什麽問題的。可是胤祺打小就沒念過漢家文字,沒學過漢家典籍,又是如何知道這麽個典故的?


    莫非——這世上真有黃粱一夢,真有那些個生而知之的人不成?


    “這事兒不到迫不得已,阿哥切不可對外人提起。”


    畢竟也是常年陪在太後身邊兒的人物,蘇麻喇姑很快便反應過來這裏麵的要緊處,握了胤祺的腕子低聲叮囑道:“至於萬歲爺那兒,隻要阿哥沒把握瞞上萬歲爺一輩子,就必得盡快叫主子知道,知道得越早越好……”


    “嬤嬤放心,我省得。”胤祺點了點頭,心裏對這一位蘇麻喇姑也是愈發欽佩——這話說得一點兒都不錯,甚至他直到現在才說出來,都已顯得有些晚了,若是當時就能反應過來,編出這麽一套完整說辭,他也絕不會一直拖到現在。


    “萬歲爺其實——是個好父親。”蘇麻喇姑望著胤祺嚴肅得近乎沉重的神色,忽然輕聲開口。似是寬慰,卻又仿佛帶了些極無奈的歎息:“可他畢竟——先是萬歲爺,再才是個父親……”


    “皇阿瑪一直都很好。做兒子的,隻應當想法子怎麽把兒子做得更好,而不是爭搶父親的寵愛,人待人的善念,本就是要好好地溫養著,才能綿延不斷。爭來的,奪來的,騙來的,都不過是一根稻草罷了。隻要稍稍用力地這麽一扯,說斷,也就斷了……”


    胤祺忽然淺淺地一笑,順著被風吹起來的轎簾望向外頭重重疊疊的宮牆,語氣再不見平日裏的稚氣純真,反倒帶了某種極特殊的韻律,一時竟叫蘇麻喇姑忽然想起那法源寺中的淡淡檀香,巍巍佛音。


    一路再無多話,轎子停處,已到了養心殿的門口。


    “五阿哥?”


    剛跳下轎子,就聽見一旁傳來頗有些熟悉的訝異聲音。胤祺抬頭望去,竟正是早上剛見過的納蘭成德,這才想起他也是一等的禦前侍衛,笑著抬手見禮道:“學生見過諳達——我們哥兒幾個學藝不精,今兒早上辛苦諳達了。”


    “阿哥們都才是剛開始學騎射,哪裏來的學藝不精呢。”納蘭已習慣了他小大人似的模樣,聞言隻是淡淡一笑,抬手回了一禮,又由衷的讚賞道:“何況五阿哥更是天資不凡,隻要假以時日,將力氣打熬出來,射虎擒鷹不算什麽難事。”


    說話間,蘇麻喇姑也已提著食盒下了轎子。納蘭忙上前一步見禮,蘇麻喇姑也淺淺一福身才道:“萬歲爺在裏頭麽?”


    “在,今兒下了朝就擺駕回了養心殿,到現在都不曾出去過。”


    納蘭向殿門裏瞥了一眼,輕輕點了點頭,將兩人引進了外間。雖然出身勳貴又是長子,可納蘭成德一向無心朝堂,雖則科舉一路也算順遂,卻從沒什麽真正當官的動力,連這個禦前侍衛也是他老子實在沒轍了,半哄半糊弄地把他給塞進來的。明珠雖不是托孤之臣,卻有輔政從龍之功,這個兒子自然打小就沒少入宮伴駕,在這皇宮裏頭也是來去自如,說起話來也不必顧忌什麽身份。


    “佟大人今兒沒來上早朝,說是染了風寒在家養病,皇上親自調派了太醫過去,回來就準了佟家抬旗的折子,卻是一個多的字兒都沒批複。才剛禦膳房的太監送了飯食進去,又都原封不動的抬了出來。貴妃娘娘來過一次,守了半個時辰,見皇上實在不肯見,也就回去了。”


    “奴婢說句冒犯的話,納蘭大人還不適合做這替人傳話兒的料子。”


    他說得一板一眼,連胤祺也沒覺出什麽錯處來,蘇麻喇姑卻是輕笑了一聲,向裏頭使了個眼色:“這話可是萬歲爺教大人說的?”


    “蘇麻嬤嬤果然慧眼。”這麽容易就被人拆穿,納蘭額間隱隱冒了些汗,略有些尷尬地應了一句。蘇麻喇姑卻是輕聲笑道:“大人秉行中正,行事端方,不像是背後嚼人舌頭的人。再說——萬歲爺就是這麽個別扭性子,這一招都使過多少遍了,身邊兒的那些個侍衛奴才們可都沒少被抓過差,也就是納蘭大人是個君子,萬歲爺的主意才沒怎麽好意思打到您的身上。”


    在宮裏頭,這話也就是她跟孝莊敢說,旁人也隻有敢聽不敢樂的份兒。一時間幾個外間灑掃伺候的太監都不迭地抽著氣兒生怕笑出來,胤祺瞄著納蘭清雅的麵龐上哭笑不得的神色,終於也是沒忍住笑意,躲到蘇麻喇姑身後捂著嘴偷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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