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的嘴原本就甜,又故意挑著些高興地話兒來說,直哄得孝莊笑聲不停,又賴著用了一頓午飯才回到自己的屋子。他早上起得實在太早,這功夫已覺得眼皮有些發沉,勉強脫了衣服鑽進被子裏,囑咐了來喜過半個時辰叫他,便不管不顧地沉沉睡去。


    不知是不是早上確實累著了,胤祺這一覺睡得極沉,醒來時隻覺身上酸疼的厲害,再往窗外一瞅,竟已是一片暗淡的暮色。


    “來喜!”胤祺微皺了眉撐起身子叫人,身上力不從心的虛弱感倒是叫他頗感熟悉,腦子裏還在昏昏沉沉地琢磨著究竟是怎麽回事兒,來喜已迫不及待地從門外撲了進來:“阿哥,您可算是醒了!這太醫都走了三撥了——來,您趕緊先把藥喝了吧……”


    “又喝藥?”胤祺哀歎了一聲,接過那一碗內容物不明的藥湯捏著鼻子一飲而盡。他並不喜歡這些苦澀刺鼻的東西,可再怎麽也是個成年人的靈魂,喝兩頓藥倒也總不至於要死要活的:“我這是怎麽了,莫非真是早上著了風?”


    “太醫說是叫冷風吹著了,有些低燒,退了就不礙事了。”來喜剛扶著他靠在炕頭,蘇麻喇姑便已扶著孝莊進了屋子。胤祺心虛地眨巴著眼睛望向孝莊,一臉的忐忑倒叫原本假意沉著臉的孝莊忍不住搖頭失笑,在炕邊坐下,將他摟進懷裏柔聲道:“以後身子不舒服就說,不準瞞著哀家,知道嗎?”


    “知道了。”胤祺老老實實地應了一句,心裏卻實在委屈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不舒服了啊,中午還胃口大開地吃了兩大碗飯,誰知道這一覺睡下去又燒起來了?


    “你這孩子啊——若是能不這麽懂事……”孝莊忽然輕歎了一聲,低喃了半句意味不明的話。胤祺茫然地抬頭瞅著她複雜的目光,餘光忽然瞥見了正在門外徘徊的太監。他是認得這個太監的,這人名叫魏珠,也是康熙身邊貼著身伺候的太監,卻不知為什麽竟在這時候跑到了壽康宮來。


    “進來罷,有什麽話直說就是了。”孝莊也已看見了他,淡淡說了一句,就見魏珠小跑著進了屋,恭敬地在炕邊跪下:“老祖宗,今兒萬歲爺是寅時三刻起的身,會了諸位閣老大臣,隻用了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喝了半碗羊奶……”


    胤祺乖巧地靠在孝莊懷裏,神色迷茫依舊,心裏卻已無比了然——看來這一位太監,就是太皇太後放在皇上身邊兒盯著的人了。


    隻是他對自己這位便宜阿瑪的作息起居實在沒什麽興趣,聽了一陣便覺無趣至極,身上又仍覺乏得很,打了個哈欠幾乎又要睡過去,卻忽然隱隱約約聽出魏珠的話音仿佛已有了變化。


    “皇上……審了折子,批了前兒佟大人的奏請……準佟家抬旗,歸入鑲黃旗,改佟佳氏……”


    胤祺抬頭望著孝莊無喜無怒的平淡神色,心裏卻依然有些茫然——皇上抬自個兒母家進滿軍旗,這又能算得上是什麽大事兒?滿人說到底還是重血統的,也一直對漢人有所芥蒂,在他看來這事兒拖到現在本來就挺奇怪的,按理早就該抬了,誰知道那位千古一帝究竟是個什麽樣奇特的腦回路。


    “雖然準了折子,可皇上卻已大半月不曾翻過貴妃的牌子。今兒梁公公試探著問了一句,皇上便勃然大怒,將奴才們都轟了出去——現在,現在隻怕還在禦書房裏頭憋著火兒呢……”


    “哀家知道了,你回去罷。”孝莊微微點了下頭,望著魏珠快步離開,才終於看向懷裏正一臉無聊的胤祺,許久才意味深長地輕歎道:“你皇阿瑪給佟妃整個兒一族抬了旗……這可是天大的恩寵啊。”


    胤祺依然不明白孝莊為什麽偏要叫自個兒聽見這些事,可畢竟聽都聽完了,再裝傻也不值當兒,索性仰了頭試探著道:“佟家再怎麽也都是皇阿瑪的母族,抬旗……也沒什麽不妥的吧?”


    孝莊不曾料到他竟已能想到這一層,眼裏閃過混雜著淡淡訝異的讚許之色,卻又刻意緩緩道:“可那也是佟貴妃的母族。佟妃再怎麽也曾害得你掉進水裏大病了一場,你皇阿瑪這麽快就向著她做事兒,也不再來探望你,你心裏頭……就不覺得憋悶?”


    胤祺這才總算鬧明白了她老人家的用意,一時竟是有些哭笑不得——整個皇宮裏頭,好像所有人都還在因為這件事兒犯著別扭,倒是他這個唯一的受害者早就將這些事拋在了腦後,可偏偏每個人都繞著圈的試探他,反倒像是生怕他把這事兒忘了似的:“老祖宗,皇阿瑪這才兩天沒來啊……皇阿瑪是一國之君,小山似的折子等著他批複呢,後宮——咳,總歸,晚上總歸也要忙活,也不能叫他夜夜哄一個兒子睡覺不是……”


    孝莊起先還隻是詫異地望著他,聽到後頭竟也露出幾分無奈又哭笑不得的笑意來,用力點了點他的額頭道:“你這孩子,滿腦子裝的都是些什麽?這話要是叫你老子聽了,留神不打腫了你的屁股。”


    “這不是隻說給老祖宗聽的。”胤祺笑著爬起來,討好地替孝莊一下下捏著肩膀。孝莊連忙將他扯回懷裏,拿大塊的裘皮仔仔細細將他過了個嚴實,又心有餘悸地點著他道:“留神再著了涼。你自個兒的身子,舒服難受都是你自個兒的,得多留神些,記住了嗎?”


    “記住了。”胤祺乖乖地點了點頭,在那被硝製得柔軟無比的裘皮上愜意地蹭了蹭。孝莊凝視了他半晌,終於輕歎一聲道:“實在不知道——你這孩子是真心寬,還是太懂事……”


    胤祺卻隻是低頭一笑,裹著裘皮往孝莊懷裏又蹭了蹭,抱著她的手臂低喃道:“老祖宗不要擔心,我過得挺好的……”


    “你還隻是個小娃娃,這肩膀還沒長成呢。”


    孝莊摟著胤祺的肩膀輕捏了兩下,感受著掌心單薄柔弱的觸感,隻覺得胸口一陣是貼心的暖意,一陣卻是難捱的心疼:“你母妃在後宮裏頭是受寵的,如今皇上眼裏心裏也都已有了你。趁著這一份聖眷沒過去,你要多叫他看著你,委屈也好,生病也罷,也都要亮在他眼前,叫他一樁樁的都知道才行。他的事太多了,兒子也太多了,一時心裏牽掛著,日子久了,卻也不知不覺就會淡了……”


    她這是徹底默認了胤祺是個心裏清楚又太過懂事的孩子,連那些本不便說的話,竟也逐一耐心地說給了他聽。胤祺聽得眼睛發酸,心口像是被暖流緩緩浸潤,用力握住了孝莊的手啞聲喚道:“老祖宗……”


    “老祖宗老了,不知道能護著你到什麽時候。”孝莊微笑地望著他,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又歎息一般地低喃道:“若你不是這樣懂事,反倒不會叫人這麽牽腸掛肚地惦念著……鬆昆羅,就算是為了老祖宗,也別叫自個兒太受委屈了,知道嗎?”


    胤祺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一陣,終於重新露出了個清澈溫暖的笑意,眼裏卻已帶了隱隱的水光:“老祖宗放心,我不委屈——有老祖宗在,鬆昆羅一點兒都不委屈。”


    孝莊深深地望了他一陣,眼裏終於帶了釋然的笑意,輕刮了下他的鼻尖笑道:“今兒說的實在太多了些……不說了,肚子餓不餓?”


    “餓!”胤祺的目光忽的亮了起來,一臉興奮地扯住孝莊的衣袖,摸著正起義的肚子道:“餓得都快昏了……老祖宗可是要再管一頓晚飯?”


    “成天介跟著哀家蹭飯,也不知道你的例食到底少了些什麽!”孝莊被他引得笑出聲來,抬手輕打了他的腦袋一下,“食盒都備好了,過會兒叫蘇麻領著你給皇上送飯去。這晚飯你就去蹭你皇阿瑪的罷,哀家可不管你了。”


    胤祺捂著腦袋像模像樣地叫起了撞天屈,直引得孝莊笑彎了腰,又細細地囑咐了兩句切不可再著涼受寒,這才招呼了來喜進來伺候他穿衣服,由蘇麻喇姑扶著緩緩出了屋子。胤祺裹著裘皮,長久地望著那兩個消失在門外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竟忽然顯出了幾分茫然與恍惚。


    直到來喜抱著衣服連叫了他幾聲,胤祺才總算回過神來,撇開裘皮慢慢往身上套著衣服。他從來都不是刻意寬慰孝莊,而是真的不覺得委屈——畢竟原本就沒有過任何期望,自然也不會生出這種無用的情緒來。他不惱,不難受,不憋屈,甚至不在乎,並不是因為他有多寬容大度,而是因為他從來就不曾真正的把自己當成過胤祺。


    對他而言,這隻不過是一場逼真的過了頭了的大戲罷了。他在演戲的時候,自然會全情投入,有時候也會因為入戲而引得情緒波動,可這本就是一個優秀的演員必須具備的素質——而一個足夠好的演員所必備的另一個素質,就是該出戲的時候必須能果斷的跳出來,不能長久的沉浸在劇情的悲歡離合裏,影響了真正的生活。


    可直到現在,他才忽然恍惚的意識到——他又哪裏還剩什麽真實的生活呢?


    這一出大戲,仿佛就已是他僅剩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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