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裏的風最是熬人,雖說這轎子還有層簾子罩著,冷風卻還是往裏頭不住地颼颼灌進去。胤祺抱著個湯婆子暖著手,一邊暗自懊惱著怎麽就沒吃頓早點再出來,一邊用力敲了敲轎壁:“來喜,這還有多遠的路啊?”


    來喜伺候了他這幾天,也知道他這個一餓了就容易犯冷的毛病,邊跟著跑邊回話道:“阿哥,這再轉個彎兒就是了。梁公公昨兒吩咐的時候都和奴才說了,咱進去就能進偏殿候著,等著眾阿哥到了一塊兒去請安,那兒準有茶點備著呢。”


    “梁公公?”胤祺下意識低喃了一句,指尖輕輕敲打著手裏的湯婆子——他對這個梁公公可是一點兒都不陌生,當年演少年康熙的時候,十場戲裏少說也得有九場得招呼個四五次叫梁九功伺候著。記憶裏梁九功一直伺候在康熙左右,深得康熙信任,一直到了康熙晚年才因為太張揚惹了不該惹的人而畏罪自殺,至少在目前看來,這一位絕對是個少林寺掃地僧級別的大人物才對。


    可是——這麽一位皇阿瑪跟前兒的紅人,堂堂總領太監,怎麽就有心情親自來敲打自己手下伺候著的小太監?


    這幾日宮裏頭的傳言他也聽著了,什麽忠孝智勇,什麽佛緣深厚,總歸是怎麽好聽怎麽說。可他自己卻比誰都清楚,救了太皇太後這種事兒,說大了自然是天大的功勞,可問題就在於壓根兒就不可能說大——宮裏的人又不傻,這場火處處都透著蹊蹺,指不定皇上現在正一腦門子官司呢,他雖說有功勞沒錯處,卻畢竟是能提醒皇上想起這場事故的關鍵存在,這當口誰都不敢真和他走的太近,省得平白惹了皇上的心煩。


    正琢磨著就已落了轎,胤祺沒在這一處溜達過,這時候也不敢胡亂逞強,任來喜攙著他下了轎子,耳邊卻忽然響起來喜詫異的聲音:“這是怎麽著……我昨兒來聽訓的時候殿門還開著呢,這怎麽就關上了?”


    胤祺沒開口,心裏卻止不住地略沉了一沉。


    ——要是他沒猜錯的話,自己隻怕是進了個什麽天大的套兒了。


    來喜連著喊了幾聲都沒人應,正要上去敲門,就被胤祺一把扯了回來:“別喊了,你先瞅瞅這裏有沒有避風的去處,我問你幾句話。”


    “有,過了這一段回廊,前頭是個園子,園子裏頭有一排供人歇著的去處。”來喜應了一句,卻又為難地怯懦道:“可是——可是阿哥您還餓著肚子呢啊……”


    “現在隻怕顧不上這個了,先過去再說。”胤祺搖了搖頭,側耳聽了一陣,卻隻有滿耳的凜冽風聲,“現在天亮了沒有?”


    “沒,天邊兒剛泛白。”來喜委委屈屈地應了,眼裏已帶了慌亂的淚意,“爺,昨兒梁公公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和奴才囑咐的,說是三更半起身,不能耽擱,立刻就得往這兒來……”


    “好端端的哭什麽,也不怕你那眼淚珠子凍上砸了腳。”胤祺最見不得半大孩子哭,狠狠揉了一把來喜的腦袋,順了他的力道向前邁著步子,“你細細的和我說,梁公公還跟你交代什麽了——有沒有交代今兒穿什麽,帶什麽人?”


    “交代了啊,公公說今兒不是正席,用不著穿朝服過來。說是貴妃前兒正鬧熱病呢,許是地龍燒的上了火,叫阿哥們隻穿得素氣些,別花兒啊草兒啊的惹了娘娘心煩。人也切不可帶太多,一個兩個傍身的也就是了,到了這兒都有人伺候……”


    這哪是交代,這不是故意引著他犯錯呢?胤祺越聽著心裏越發沉,忽然開口道:“他是隻跟你一個說的,還是大家夥兒一起吩咐的?”


    “隻,隻和奴才一個說的。”來喜心思單純,說到這兒也沒覺出什麽不對來,也隻是把梁九功的話一氣兒的學給他聽,“隻因旁的皇子都養在貴妃娘娘身邊,隻有阿哥您養在太皇太後這兒。前幾年阿哥年紀小又不方便出門,這還是第一次來娘娘這兒呢……”


    皇阿瑪啊,您老人家這是要坑死自己兒子的節奏嗎?胤祺頭痛地敲了敲腦袋,按捺下了自己轉身逃回壽康宮的衝動,輕歎了口氣道:“再問你最後一件事,我今兒穿的衣服,是蘇麻嬤嬤挑的,還是梁公公挑的?”


    “梁公公親自指的,說這一套好,暖和也精神……”來喜茫然地眨著眼睛,看著自家主子一臉英勇就義的悲壯神色,忽然就覺得心裏頭有些打鼓,怯懦著小聲道:“爺,奴才是不是……是不是又闖什麽禍了?”


    “你前兒還闖禍來著?”胤祺的重點無疑已自暴自棄的偏到了伊犁種樹,有氣無力地追問了一句,又趕忙在他回話之前連連擺手道:“不不這一句不用答——那屋子還有多遠?爺都快凍成冰棍兒了……”


    實在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要不是一時腦抽和他那位皇阿瑪十天,現在也不用綁著這礙事的白布裝樣子——等等,白布?


    胤祺的臉色忽然一白,還不等來喜應聲,忽然一把扯住他急道:“我眼上綁的是不是還是前兒的白布?快快,趕緊撤下來!”


    穿著一身素氣的衣服,腦袋頂上綁個白布,大清早門還沒開就帶著一個小太監蹲在貴妃娘娘的園子裏——雖然不知道他這位皇阿瑪和那位梁公公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可這畢竟是貴妃娘娘的生辰,他這再怎麽都才剛穿過來,是絕不會嫌自己死得不夠快的。


    卻不料幾乎是掐著他這一句話音兒還沒落下,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女子尖利的驚呼聲:“這是哪兒的沒眼色的短命奴才,這大喜的日子,竟敢上這兒來衝撞娘娘!還不快綁了亂棍打死!”


    “放肆!這可是五阿哥,我看你們誰敢——”來喜嚇得臉色慘白,卻還是壯著膽子上前一步將胤祺攔在身後。誰知話還未完,就被趕來的太監和婆子們一把捂了嘴推搡在地上,剩下的話也被堵在喉嚨裏,隻剩了驚恐慌亂的嗚咽。


    一群人鬧哄哄地你推我搡,胤祺隻覺出一股大力不由分說地將自己向外排開,下意識抬手去抓,卻又被狠推了一把。他目不能視,事情又出得太過突然,一時間不由連退了數步,腳下忽然一空,暗道一聲不好,身子卻已阻無可阻地向後跌去。


    預料之中的痛楚並未襲來,卻顯然要更糟——胤祺身後正是個池子,現在的天氣隻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尚且站不得人,他這般硬生生地撞上去更是支撐不住,身下細微的阻礙力道轉瞬即逝,冰冷的池水瞬息間便將他吞了下去。


    合著清宮裏頭的宮鬥……居然就這水平?


    胤祺的性子本就是事到臨頭反而愈發冷靜的,在被冰水徹底吞沒的時候,竟還難得的有心情吐槽這手段的低劣。他演的辮子戲實在太多,編劇的水平自然也是不一而論,可就算是稍微有一點兒腦子的編劇,也總不至於編出這麽蠢的一位皇貴妃來才是。雖說這手段倒也確實有效,可堂堂貴妃要打發一個有殘疾又不受寵的皇子,是多腦抽才能使出這麽玉石俱焚的法子來,用的還是梁九功親自遞過來的把柄——她就不知道這位梁公公背後站著的,是那位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十六歲就活活玩兒死了鼇拜,二十歲就敢對著那起子藩王舉起屠刀的千古一帝?


    演康熙演出職業病來的方影帝十分糟心,簡直想把這位貴妃娘娘拉過來好好地抄上十遍康熙朝的編年史。


    棉衣泡了水簡直能沉得墜死人,池水的寒氣又絲絲縷縷地往骨頭裏鑽,胤祺隻撲騰了幾下就沒了力氣,索性憋了一口氣潛到水下,打算先把棉衣脫下來再說。耳邊隱隱約約傳來尖銳得喊聲,隔著水麵全然聽不真切,他也沒心思細聽,隻是掙紮著把棉衣扒下來扔了,正鬆了口氣打算踩著水浮上來,卻聽見兩聲沉重的落水聲,竟是兩個太監接連著跳了下來。


    這是……生怕他死不了嗎?被那兩個太監一邊大喊著五阿哥一邊死命的往水裏按,胤祺竟隱隱覺出這一場戲裏的血腥味兒來。


    他原本就已猜出康熙是要拿自己試探什麽人,在被推下池子的那一刻也認定了那一位貴妃娘娘實在太蠢,居然真就這麽容易地順著進了套兒。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這位娘娘隻怕不是蠢,而是真打算拚盡一切置他於死地的。


    隻可惜——這一次隻怕要叫這位貴妃娘娘失望了。


    好巧不巧的,他前世偏偏曾經演過整個兒一套的古龍劇,演到楚留香的時候才知道這位爺的水性被古巨巨信筆吹成了神仙,劇組還為此特意給他請了個退役的運動員做教練。苦練總歸是有成果的,他的水性雖算不上頂尖兒,弄潮戲水卻早已再熟不過,要把他淹死,隻靠兩個太監可遠遠不夠。


    仗著體型小活動方便,胤祺靈巧地一擰身子便從那兩人手裏掙脫,正打算扒著水遊得遠些再冒頭,那兩個太監的身子卻忽然劇烈地顫了一顫,溫熱的液體迅速在水中蔓延開來,叫胤祺幾乎凍僵的身體也覺出了一絲溫暖。


    是……血?


    胤祺有些遲鈍地劃著水,下意識抓了一把那具頹然栽進水裏的屍體,腦海中卻已在電光火石間猜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在貴妃的園子裏,敢眼都不眨就殺了兩個太監的人,除了什麽反清複明的天地會,大概也就隻剩下一個了。


    那就不妨……再賭一場。


    他忽然放鬆了身體不再劃水,也不再試圖憋氣,反倒任憑冰冷的池水接二連三地灌入他的口中。


    溺水的感覺遠比想象中平靜得多,前世他學遊泳的時候已身價不菲,淺水區就有三個救生員虎視眈眈地盯著,居然一次嗆水的寶貴經曆都沒有,也實在是無趣得很。


    身體裏的力氣仿佛在他選擇了放棄的那一刻就消散一空,他眼睛上罩著的白布在掙紮的時候早已不知飄到了哪兒去,索性直接睜了眼,盯著眼前慘白一片的水麵,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可惜了——再怎麽說好容易穿越一次,連沒有霧霾的晴天是什麽樣兒,居然都沒來得及親眼看一回。


    眼前的白光緩緩消散,在他的意識即將徹底沉淪進靜謐的黑暗之前,一隻有力的手臂忽然穩穩摟住了他,一把將他扯離了冰冷的池水,緊緊地護在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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