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趴在地上不住打著哆嗦,明明是臘月的天氣,冷汗竟已將貼身的衣物都浸得濕透了。


    論說這事兒也是太寸,他實在該和胤祺抱著同病相憐地哭一場。胤祺若是料到這位貴妃娘娘居然會這麽早就往死裏下手,寧肯蹲在門廊下頭凍成冰雕,也絕不會自個兒作死的來什麽園子。梁九功又何嚐不是半點兒都沒料到那位一上來竟就是殺招,白白在後頭的場合布置了一水兒的護衛,誰知不過是和康熙交代了幾句諸事安排的功夫,那邊竟然就已鬧翻了天。


    他不會水,隻瞧見那兩個太監裝模作樣的救人,水裏卻發狠地下著死手,心裏幾乎要急出血來,卻偏偏無能為力。能說的狠話都已放了一城牆根兒了,眼見著水花撲騰的越來越弱,正束手無策間,康熙也已隨後趕了過來,拔了個禦前侍衛的配刀看也不看地先後捅進那兩個太監的胸口,緊跟著便親自跳下了水,將已被淹得奄奄一息的五阿哥撈了上來。


    瞄著康熙眼裏的幾乎要擇人而噬的暴怒神色,梁九功隻覺得前途一片灰暗,幾乎沒力氣再爬起來——按說這事兒其實不能全怨他,康熙吩咐的時候也壓根沒想到會這麽早就出事兒,可主子又怎麽會有錯呢?主子懷裏那位小祖宗要是真栽在這一次,掉的永遠隻能是他這顆腦袋。


    “來人,把偏殿的門給朕劈開!”康熙厲喝了一聲,抱著胤祺大步向宮門緊閉的偏殿走去。懷裏小小的身體沒了前幾日的叫人歡喜的活氣兒,軟綿綿地靠在他懷裏頭,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身子冰得叫人心裏直發顫,恨不得狠狠揉進骨血裏去,把自個兒的溫度分給他一份兒。


    他已不是第一次見著這個孩子了無生氣的模樣,可唯獨這一次,卻叫他生出前所未有的強烈惶恐來——這原本是個被他始終忽視遺忘的孩子,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自個兒好好地長大著,不怨不恨,不驕不縱,又帶著皇宮裏難得一見的純粹心性,叫人心甘情願地把他抱在懷裏哄著念著,哪怕隻是放在身邊作陪,都覺著心情無端舒暢了不少。


    可他……又究竟都做了什麽?


    這孩子幾乎是死了一次,才得到了父親幾乎是頭一次全心全意的注視。難道非要再死一次,才能叫他這個不負責任的阿瑪認清——這是他的兒子,可就算是他的兒子,也終究隻有一條命來叫他折騰?


    這些年的忽視所積累下的莫名歉疚,加上這幾日父慈子孝血濃於水培養出的情分,無疑已叫尚且年輕的康熙帝陷入了與君王無關,卻唯屬於人父的深刻自責裏。


    胤祺卻其實早已醒了。


    他沒演過匪兵乙,更不是從演屍體一天管兩頓盒飯的群演爬上來的,但就算是主演也總有死來死去的鏡頭,死得多了也就總結出了門道。怎麽放鬆肌肉和四肢,怎麽不著痕跡地憋氣換氣,更不要說是在這樣混亂的當口,短暫地裝個半死對他來說簡直不要太容易。


    何況——他也實在是有些舍不得。


    池水冰得叫人打顫,身體早已凍得幾乎不像是他自己的。護著他的懷抱溫熱有力,因緊張和大步奔走而越發粗重的呼吸打在他的臉上,甚至能聽見那一顆心急促的跳動聲。


    隱約記得前世裏少時胡鬧,約摸著也是掉進了個冰窟窿裏,撈上來的時候已隻剩了半口氣兒。老院長抱著他往最近的醫院趕,天冷路滑,路上雪又積得厚,老院長深一腳淺一腳地趔趄著往前跑,跑得連喘帶咳,卻半步都不肯停下……


    鼻子忽然有些發酸,胤祺不著痕跡地側了側頭,滾燙的淚水混著臉上的冰水和嗆出來的白沫,無聲無息地順著慘白的臉頰淌落。


    那是最後一個能打開他心扉的人。他還記得十七歲時長跪在老院長靈前的那一整宿——從那之後,世界之大,茫茫天地,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再沒有半分退路,不剩半寸故鄉。


    胤祺被從水裏撈上來之後就再沒醒過,呼吸也微弱得時有時無。康熙坐在炕沿兒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太醫匆匆來去診脈熬藥,梁九功撲跪在他麵前,聲音已帶了哽咽:“主子,奴才萬死,奴才願以死抵罪!可主子畢竟萬金之軀,還請速速更衣,這萬一要是著了涼——”


    “朕再冷,還能有小五冷麽?”


    康熙淡淡掃了他一眼,話音裏帶著的冰碴幾乎能凍死一屋子的人。不知是不是被梁九功引動了一直強壓著的火氣,聲色愈發淩厲,到最後竟已近乎暴怒:“朕明明叫你看住了人,這是連你也不拿朕的話當回事兒了,是不是?這些個狗奴才……朕親眼看著!看著小五在水裏頭撲騰,看著那群反天的奴才還生怕他不死,一個勁兒的把他往水裏按!他們怎麽敢?這是朕的兒子,是堂堂大清皇子,是誰給他們的膽子!”


    一屋子人惶恐地撲倒告罪,門口卻忽然傳來女子無喜無怒的清淡嗓音:“萬歲爺有火氣,衝臣妾發作也就是了,何苦要牽累這些不相幹的人呢?”


    康熙猛地抬頭望去,雙目通紅的幾乎滴出血來,卻仍是沉默了半晌,強自將火氣壓下了才沉聲緩緩道:“朕不想見你,你先出去,受皇子們的恭賀罷。”


    “反正沒一個是臣妾親生的,何必強裝作母慈子孝的模樣給人看呢?”貴妃嫣然一笑,竟不以為意地緩步走到炕邊,將替換的衣物輕輕放在康熙身旁,“萬歲爺是個念舊情的人,臣妾又何嚐不是呢?走到這一步,萬歲爺就敢說——自個兒心裏頭當真什麽都不清楚?”


    “朕叫你出去!”康熙一把將那些衣物撇在地上,語氣終於難以自控地轉為暴戾。貴妃卻依然隻是淡淡地笑著,將衣服一件件撿了起來,耐心地抖落了上頭沾的灰塵放在一旁,湊近康熙耳邊悄聲道:“還是小時候一般脾氣,可母後又不在了,又耍給誰看呢?哦……對了,臣妾可是忘了,皇上與老祖宗感情深厚——那就看在老祖宗的份兒上,把衣服換了罷,多大的事兒,總不至於拿自個兒的身子賭氣的。”


    ……這女人簡直瘋了!邊上裝暈的胤祺幾乎都已驚得再裝不下去,這些日子他自以為在清宮裏頭適應得極好,隻當這一切不過就是布置精致點兒,群演敬業點兒的清裝劇罷了,卻不想自打沾上了這位傳說中的皇貴妃,整個劇情都往宮鬥作大死的狗血方向一去不複返地疾馳而去,叫他幾乎以為自己就地換了個劇本兒。


    都已過了這麽半天了,他也早已捋順了這位皇貴妃的身份——整個康熙朝也就這麽一位盛寵深厚的“一日皇後”,康熙爺的表妹,佟國維的閨女,雍正爺的養母,滿康熙朝的獨一份兒的皇貴妃。這樣特殊且尊貴的待遇養出來的主兒,蠢些張揚些跋扈些他都能理解,可這麽神經病地一而再再而三找死,他就顯然不是很能適應了。


    康熙顯然也適應得不怎麽好,愕然地瞪著眼前性情驟然大變的愛妃,竟是連火都忘了發,臉色已被氣得煞白,連手已都微微發抖,半晌都說不出個完整的字來。


    ——情形不妙!胤祺心下一顫,他早已敏銳地意識到,這樣脆弱的平靜下很可能醞釀著一場能將這屋子裏所有人撕碎的風暴,而這場風暴的中心,無疑已經被逼到臨界的爆點了。


    於是,即使被屋子裏盤旋的低氣壓嚇得站不起來,卻依然始終裝聾作啞隻顧拚了老命救人的太醫忽然臉色大變,顫著手探到五阿哥鼻下反複試了幾次,忽然撲倒在康熙腳邊淒聲道:“老臣無能……五阿哥,五阿哥氣息已絕……”


    “混賬東西!”康熙怒吼了一聲,一腳將那抖成一團的太醫踢開,起身時卻是猛地打了個晃。貴妃向後退了一步,神色複雜地看著炕上慘白冰冷氣息全無的孩子,眼裏仿佛閃過隱約不忍,卻最終徹底歸於快意的恨意。


    康熙撲在胤祺身邊,勉強定了定心神,拿捏準了力氣攥緊拳朝著胤祺的胸口砸了下去。他也隻是少時聽過侍衛間傳過這種救人的法子,據說成與不成都隻能捶三下,要是這三下不能把人散了的三魂七魄逼回去,也就徹底沒救了——可這麽小小的一個孩子躺在眼前,柔弱得仿佛一拳就能把肋骨擂斷,若不是被逼到了這個份兒上,他卻也是絕不敢胡亂用的。


    疼!胤祺險些失聲慘叫出來,暗暗腹誹著這位爺居然還懂得急救常識,卻也十分應景地顫了一顫,頭微微偏向一側,嗆咳出了些刺眼的白沫子——他自然也想好好地吐兩口水,總不至於被這白沫糊上一臉,可嗆進去的水卻是貨真價實的灌進了肺裏,眼下正火燒火燎的難受著,要咳要嘔也就是這些個東西了。


    他這裏自顧自地怨念著,卻不知這境況叫康熙看在眼裏,早已難受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勉強逼著自己又捶了兩下,便將那頹軟冰冷的孩子狠狠摟在懷裏,輕顫著啞聲道:“老五,你睜開眼看一看皇阿瑪……朕不準你死,這是聖旨,你聽到沒有?隻要你醒過來,你要什麽,朕都給你——佛祖不是給你拖過夢麽?有佛祖的庇佑,你的魂魄不會那麽容易就被拘走的,有皇阿瑪在,別害怕……”


    話音未盡,竟已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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