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茂密的雪林裏光線還很昏暗,謝洵在這時候醒了過來,他十分艱難地睜開眼,似乎眼皮都被冰雪凍在了一起。


    四周很安靜,隻有呼嘯的風聲,係在一旁樹幹上的馬兒打了個響鼻,嘴裏呼出白色的熱氣。謝洵微微側過頭,就看見了身旁付秋年安靜的側顏,他心底升起柔軟的暖意,唇角無聲地勾起一抹溫柔的笑。


    一夜過去,謝洵的身上積了一層幹燥細碎的雪,氈帽上堆積的那一層,尖尖的像是又多了一頂白色的帽子。


    他艱難地站起來,覺得肢體都凍得僵硬了,他扭了扭脖子,伸手將頭頂的積雪抖落,又仔細地拍了拍身上,細碎的雪紛紛揚揚。


    他的喉嚨幹得發緊,擰開水囊想要喝口水,才發現水囊裏的雪並沒有化掉,他隻好把水囊係回馬上,然後隨手在一片幹淨的雪地上抓了把雪,塞進嘴裏。囫圇地就著雪吃了點幹糧,他隻覺得自己胃裏仿佛擱著一塊磨不動的堅冰。


    不過為了到南方去,他辛苦一點也沒有什麽,但就是苦了一直陪伴著自己的付秋年。


    謝洵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覺得天更冷了,四周寒風凜冽,呼嘯的風聲籠罩著整個密林,樹木沙沙地響,不知是枝頭被風搖動地聲音,還是積雪被風揚起又灑落了。


    謝洵仰起頭看天,高大杉木上厚重的積雪讓人覺得壓抑,透過密集的樹木間窺見一方小小的昏暗天空,細細的雪花旋轉飛舞著灑落下來。


    風雪又來了。


    他把付秋年叫起來,說:“秋年,醒醒,風雪來了。我們要快點離開這裏,在雪下大之前找個地方落腳。”


    稍作休整後,謝洵又踏上往南的旅途。


    他牽著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裏,樹木密集的雪林裏,他無法辨別方向,但他的心底卻有種隱秘的聲音在呼喚他,讓他能夠往南,往南,往南,而從不迷失。


    天空中沒有太陽,剛剛穿過這片林海謝洵也不知是什麽時候。


    走出密林,他站在這個山坡上,視野豁然開朗,他眺望著一望無際的新野原,廣闊的平原被皚皚白雪覆蓋,整片天地風雪茫茫,視野穿過遼闊的新野原,遙遙地可以看見遠方一條橫亙在平原上的白玉帶,雖同雪一樣都是白色,那一條結冰的河流卻是一種更加堅硬的冷色。


    那就是燕水了。


    渡過燕水,就離開了燕水郡的地界,到達沁海郡了。


    在山坡上看著眼前那一片片飛舞的潔白雪花,謝洵忽然想起家鄉雲坤河入海口的蘆葦蕩裏紛揚飄散的白色蘆花,九月的時候,他和秋年常常坐在那裏看著斜照的夕陽,溫暖昏黃。


    不過此時天色昏暗,一切又是那麽的淒冷荒涼。他剩下的唯一的溫暖就是,秋年還陪在自己身邊吧,她會和他一起到南方去的。


    他笑了笑,翻身上馬,雪越來越大了,已經在雪地裏過了一夜,他必須加快趕路,至少在天黑之前和秋年找到一個地方落腳,況且,後麵還有那些修士在追他。


    “走吧,秋年。”


    ……


    有幾個修士追上來了!


    在這一望無際的新野原上,策馬飛奔的謝洵的身影毫無遮掩之處,幾個修士到了他一個多時辰前站過的小山坡上,立刻就發現了他,並迅速的朝他追來。


    他微微回過頭,就能看見身後雪白的小山坡上幾個小小的黑點,但他此時隻能一刻不停地往南策馬奔逃。


    天色晦暗,亂雲堆疊,急下的雪在驟風中飄舞回旋,不斷地拍打到他的臉上,滿臉的冰冷。


    一追一逃,他們的距離也在不斷地拉近。


    天快黑的時候,謝洵逃到了燕水邊。冰麵濕滑,他隻能下馬來牽著馬兒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他想,今夜可能又要在雪中度過了,在這些修士的追逐下,他根本無法停下來落腳。那麽,他也隻能在這燕水上取一些水作補給了,酒已經飲盡,再就著雪吃幹糧,他覺得他的胃立刻就要壞掉了。就算他忍得了,他也想找點水給秋年喝。


    走到燕水中央合適的地方,他蹲下來伸手將冰麵上的積雪抹開了些,仔細地四處敲擊著冰麵,最後尋到一處冰麵較薄的地方,他用匕首鑿開,大概往下鑿了八寸,晶瑩的冰麵被破開,河麵下流淌著的清澈水源呈現在眼前。


    謝洵俯身將水囊探入水中,或許是因為在雪原上待了太久,手掌觸碰到這冰冷的河水,他竟覺得溫暖。


    謝洵艱難地站起來,覺得頭有些暈眩,他已經很累了,但他也能看見,新野原上那幾個小小的黑點越來越近,他不能停下來,他還要往南方去。


    燕水水麵寬闊,他感受到一種令人絕望的遙遠。


    新野原上,那幾個修士還在不斷靠近。


    快一點,再快一點,就要靠近燕水南岸了。到時候他就可以騎馬與他們再次拉開距離,再找個有遮蔽的地方躲起來。


    謝洵腳步一刻不停地走著,但修士們在追到燕水北岸邊就停了下來,似乎並沒有上冰追他的打算,風從北方吹來,順著風,謝洵能夠聽見他們談論的聲音。


    “真想不到,這個連修煉都沒有修煉過的小子,竟然是千年不遇的仙骨。”


    “要不是他那個莫名其妙的舉動,讓我又看了一眼他,我估計還沒有發現呢。”


    “不僅是仙骨,我在他身上還感受到了成仙的機緣。”


    “成仙的機緣?哪裏那麽好得?那個神殿的傳說還不知是真是假呢,更何況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子?他身上會有?”


    “就算沒有什麽成仙的機緣,把他抓回去煉藥也是好的,這小子,可全身都是寶。嘖嘖,如此的仙骨,卻不知修煉,真是浪費啊……”


    什麽仙骨?什麽成仙?他從來都不知道。


    就算聽他們說了,知道了自己的特殊之處,他也沒有絲毫的興趣,他隻想到南方去。


    他們不追上來,那正好,他可以逃遠一些。


    但那些修士確實不一定要立刻追上他,他們已經到了燕水河邊,這樣的距離,已經足以施法。


    謝洵隻感覺到身後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攻向了自己,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憑著直覺和身體的靈敏,他竟瞬間躲開了。


    落空的法力擊中了冰麵,修士繼續攻擊,但他們也並非是想殺了謝洵,隻是想讓他不繼續逃走罷了,所以也沒用多大力氣。可是謝洵也左右躲閃著,修士們竟一次也沒有擊中。


    法力不斷地落在冰麵上,某個地方恰恰被那攻擊第二次擊中。


    修士們頓感不妙:“不行,快停下!這麽下去冰麵會塌的。”若是謝洵落下冰麵,被水衝走,一切都是白搭。


    這時,隻聽見哢擦一聲,從那個被法力再次擊中的地方,冰麵開始崩塌,並不斷擴大,謝洵猛地轉過頭,他看見付秋年就站在那裏!


    “秋年!”謝洵目眥盡裂,他瘋狂地叫著她的名字,“秋年!快讓開!”


    可是在那一瞬,付秋年仿佛聽不見他說的話一般,隻是在一瞬,她就隨著崩塌的冰麵一起沉進湍急的河水裏。


    他衝過去想要拉住她的手,可是他什麽也沒有抓住,隻看見她的黑發在水中散開,白衣隨水波翻卷,眉目溫軟,黑色的眼眸靜靜回望他。


    然後一瞬間,一切都和水流一起消失無蹤,她就這麽被燕水衝走了,隻留下他空落落地停在風雪裏的手。


    他就這麽在風雪裏定格了許久,滾燙的淚水從冰冷的臉頰上滑落下來,他呼喚著:“秋年,秋年,秋年!”


    沒有人再溫柔地回應他,四周隻有呼嘯而過的風雪,和奔流不息的冰冷水聲,他看著那清澈的水流,最後還是頹然地垂下了手。


    曾經他堅定地說:“往南再往南,我們要穿過這茫茫雪原,渡過冬季封凍的燕水,翻過碧海大山脈,穿越深林,到南方的海邊去。”


    可是他忽然間就不知道去南方的意義在哪裏了,他怔怔地望著那個冰窟窿,方才秋年就這麽消失在了這裏,他一步又一步地緩慢往前走著,像是失去了魂魄。


    對麵的修士們驚疑不定地盯著他,不知方才瘋狂的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但現在謝洵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讓他也隨她而去吧。


    曠野的冰河上,風雪呼嘯,天地間隻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謝洵一腳踏進水中,沉沒,冰冷而湍急的河水瞬間將他吞噬,他依舊覺得溫暖。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了付秋年的影子,她的黑發在水中散開,白衣隨水波翻卷,眉目溫軟,黑色的眼眸靜靜回望他。


    他望著她,輕聲說:“秋年,我來了。”


    這一年,他二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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