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謝洵第四次走在這條路上了。


    這條路又被叫做火照之路,因為路的兩旁血紅的曼殊沙華盛開遍野,如同血色的火焰。


    曼殊沙華又叫做接引之花,傳說中花香有魔力,能夠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佛說這是給離開人界的靈魂們的指引與安慰。


    但在謝洵看來,曼殊沙華在花落後葉才生,葉生時無花,生生世世花葉不能相見,那些沒有結果的愛情正是如此。亡者見到這些花隻會覺得更加悲涼吧?


    細長的紅色花瓣朝上卷曲著,像是奮力伸向天空抓撓著的手,謝洵覺得,它們是在這地獄中渴望著什麽,呼喚著什麽。


    走過長長的黃泉路,到了人間與冥界分界的奈何橋。


    陰暗的奈何橋上,陰風陣陣,忘川河麵上霧氣繚繞,什麽也看不清,他隻聽得見橋下忘川的水聲。他往橋下看了一眼,卻覺得河水中似有千萬隻眼睛在回望他。


    橋那頭的孟婆看見他,歎息道:“那是不願忘卻的靈魂,他們必需在忘川中受千年的煎熬與等待,才能再入輪回。他們會這樣做,隻為不忘卻所愛之人。”


    “所以,你既是幸運,也是不幸呐……”孟婆遙遙問他,“這一次,你想看一看你走過的那三生麽?”


    他轉過頭,神色複雜地看了孟婆身邊的白衣女子一眼,低聲道:“好。”


    孟婆似乎對謝洵的回答有些詫異,卻還是對身邊的白衣女子道:“來,丫頭,點燈吧。”


    白衣女子凝視著謝洵,輕輕往手中的紙燈籠裏吹了一口氣,燈籠中燃起一抹昏黃的燭火,她提著燈籠,慢慢地走到奈何橋上去。


    她是奈何橋畔的掌燈之人,當燈火照在忘川水上,便會映照出亡者的三生。在這裏,她看過太多形形□□的人的過去,早就無動於衷,但她卻對這個來到這裏的四次的男子的過去感到悲傷。


    她提起燈,昏黃的燈光映照在水麵上,照亮了一片不算寬闊的水域,謝洵低下頭,凝視著那流動的血黃色河水,凝視著那漾開的波紋。


    忘川的水麵映照出他第一世的記憶。


    ……


    一夜過後,風雪已經停了,靠近大寧最北方的小客棧沉在雪後的寧靜中,屋裏的炭爐發出劈啪的輕響。


    謝洵睜開眼,看見白衣的付秋年靜靜站在窗邊,目光悠遠地眺望著遠方。


    日光熹微,給天邊連綿的雪山鍍上一層金色,付秋年整個人都沐浴在那清晨的陽光裏,美得讓人覺得不真實。


    她仍舊和記憶裏的一樣美麗,謝洵這樣想著,他一邊披上大氅,一邊問她,語氣裏帶著方醒時的慵懶:“秋年,什麽時候了?”


    他聽見付秋年肯定回答道:“辰時四刻,燕水郡冬季日出的時候大概就是辰時。”


    謝洵眼也不眨地看著她,隨口問道:“都這麽晚了?”


    付秋年道:“傳說在大寧最北的地方有一座神殿,神殿在雪山之巔,那是太陽最晚照到的地方,也是太陽最早照到的地方;那裏有最漫長的黑夜,也有最漫長的白日。我們現在離那裏很近了,隻要從這個小客棧,再往北走一點,就已經算作是神殿的領域了。今天是冬至,所以我們剛剛渡過了這裏最漫長的黑夜,太陽在辰時四刻升起。聽說能夠穿過漫漫雪原,曆經考驗,便可於神殿中得到羽化登仙的機緣。”


    聽完付秋年的話,謝洵坐在床邊沉默了許久,最後他說:“可是我們要往南去。”


    謝洵微微出神,似乎在回憶著什麽,他的語氣有些恍惚:“往南再往南,我們要穿過這茫茫雪原,渡過冬季封凍的燕水,翻過碧海大山脈,穿越深林,到南方的海邊去。”


    但窗邊的付秋年卻沒有回答他,不過謝洵已經習慣了這樣,他穿好鞋子,自顧自地收拾起行李,然後對她說:“走吧,趁著雪後天晴,我們要多趕一些路。”


    謝洵踩著客棧的木製樓梯下了樓,由於年久失修,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這剛剛天明的清晨,客棧並不算的大的大堂裏已經坐滿了人,那都是往北去的修士們,聽見聲音,探尋的目光立刻匯集過來,但隻是一瞬,大家的目光又都收了回去,因為謝洵並不是修士,並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


    想起付秋年今晨說的話,謝洵大概猜到,客棧裏的這些修士,大概都是往最北方雪山上的神殿去求登仙的機緣的吧。


    可是登仙有何意義?謝洵想不通,他也不想去想,他隻想往南方去。


    客棧裏雖然人多,但氣氛並不算和諧,甚至有些劍拔弩張,謝洵皺了皺眉頭,對身旁的付秋年低聲說:“秋年,我們快走吧。”


    聽到這句話,那些耳聰目明的修士們又看了他一眼,和剛才不同,現在的目光變成了一種更加仔細的審視,就好像,在尋找著什麽東西?


    謝洵被那目光看得不自在,飛快地走到櫃台前,對掌櫃說道:“掌櫃的,退房,再打一壺酒和十個餅包上帶走,和昨夜的房錢一塊兒結了。”


    “好嘞!您等等,馬上就好。”


    接過店小二遞上的東西,謝洵掀開客棧厚重的門簾,迎著雪後明亮的日光走了出去,但縱使雪已經停了,寒意仍舊滲透骨髓。


    他呼出一口氤氳的白氣,裹緊了大氅,把馬從馬棚裏牽出來,係上行李和幹糧。


    “秋年,走了。”他翻身上馬,迎著初升的太陽,和付秋年一同向南方奔去。


    ……


    從離開客棧,謝洵就被那群修士追殺了好遠了。


    他甚至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麽要追殺他。


    馬兒幾乎都要跑斷了腿,水囊裏已經沒有水了,口渴的時候謝洵就灌一口酒,烈酒從喉嚨裏淌下去,就像吞下了一把刀子,在撕扯著他的喉嚨。


    烈酒讓他的整個肺腑都在灼燒,可內裏是滾燙的,渾身卻是冰冷的,策馬飛奔的他身邊隻剩下呼嘯而過的寒風,如刀般割著他的皮膚。


    但他隻能一直不停地奔逃。


    直到夜晚的時候,謝洵才堪堪擺脫他們,逃進了一片林海,這裏不是視野廣闊的雪原,黑暗中的深林視野極小。


    這種時候,不是修士便是他最好的掩飾,因為他沒有靈力,在茫茫的林海中,修士們也難以探查到他的存在。


    謝洵實在是太累了,夜幕已經降臨,黑暗中,他無法騎馬,隻能牽著馬在雪地裏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腳踩在厚厚的雪地裏,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他必須再往林海深處走些,他和秋年不能被他們抓到,他們還要去南方。


    不知到了什麽時辰,也不知走了多久,謝洵終於走不動了。他找了個樹木密集的地方坐下來,拿出被凍得僵硬的幹糧,用力咬了一口,又灌了一口酒。


    他怕被那些修士發現,甚至不能生火,他就靠在那裏,隨手收集了一些身邊的雪裝在水囊裏,他應該把那些雪捂化的,可是他實在是太冷了,隻能把水囊就這樣扔在一旁。


    謝洵出生在這北方的雪原,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可是他從小卻非常畏懼寒冷,冬季總是窩在屋子裏的火爐邊一動不動。父母都說他不像北方的孩子,反而如南方的孩子一般。


    而他也確實一直有個念頭——他要到南方去。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北方,或者說他從前沒有去過別的地方,但他現在離開了,就不會再回來了。他的父母已經去世,他在北方已經舉目無親。


    不過,他很幸運,有從小就認識的秋年一直陪著他。


    謝洵的腦子昏昏沉沉的,他看著坐在身邊的付秋年,非常疲倦地說:“秋年,我還能到南方去嗎?”


    付秋年凝視著他,語氣溫柔卻又充滿堅定:“會的,隻要你堅持走下去,我會陪著你的。一直陪著你,穿過這茫茫雪原,渡過冬季封凍的燕水,翻過碧海大山脈,穿越深林,到南方的海邊去。”


    聽到這樣的回答,謝洵滿足地歎息一聲:“真好……”然後靠著樹幹,唇邊含著笑意地沉沉睡去。


    夜裏北風呼嘯而過,枝頭的積雪簌簌地落下來,樹林裏的烏鴉一聲一聲地哀叫。


    謝洵裹緊了大氅,在夢中輕聲呢喃:“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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