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下麵的旺斯頓地方,那四個第三代中間——也不妨說第四代的福爾賽中間——周末假期延長到第九天上,把那些堅韌的經緯拉得都要斷了。從來沒有看見芙蕾這樣“精細”過,好麗這樣警戒過,法爾這樣一副場內秘密的麵孔過,喬恩這樣不開口,這樣煩惱過。他在這個星期學到的農業知識很可以插在一把小刀尖子上,一口氣拿來吹掉。他生性本來極不喜歡欺騙,他對芙蕾的愛慕使他總認為隱瞞不但毫無必要,而且簡直荒唐;他憤恨、惱怒,然而遵守著,隻在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片刻間盡量找點調劑。星期四那天,兩個人站在拱窗前麵,穿好衣服等待時,芙蕾向他說道:


    “喬恩,我星期天要從巴丁登車站坐三點四十分的火車回家了;你如果星期六回家去,就可以在星期天進城帶我下去,事後正來得及搭最後一班車回到這裏。你反正是要回去的,對不對?”


    喬恩點點頭。


    “隻要跟你在一起都行,”他說;“不過為什麽非要裝成那樣——”


    芙蕾把小拇指伸進喬恩的掌心:


    “你聞不出味道,喬恩;你得把事情交給我來辦。我們家裏人很當作一回事情。目前我們要在一起,非得保持秘密不可。”門開了,她高聲接上一句:“你真是蠢貨,喬恩。”


    喬恩心裏有什麽東西在折騰;這樣自然,這樣強烈,這樣甜蜜的愛情要這樣遮遮掩掩的,使他簡直忍受不了。


    星期五晚上將近十一點鍾時,他把行李打好,正在憑窗閑眺,一半兒惆悵,一半兒夢想著巴丁登車站;就在這時他聽見一點輕微的聲響,就象有個指甲在他門上敲著似的。他跑到門後麵傾聽著。又是那個聲音。確是指甲。他開了門。呀!進來的是多麽可愛的一個仙女啊!


    “我想讓你看看我的化裝衣服,”仙女說,就在他床腳頭迅速做出一個姿勢。


    喬恩透了一口長氣,身子倚著門。仙女頭纏白紗,光脖子上圍了一條三角披肩,身上穿了一件葡萄紫的衣服,腰部很細,下麵裙子完全鋪了出來。仙女一隻手撐著腰,另一隻手舉起來,和胳臂形成直角,拿了一柄扇子頂在頭上。


    “這應當是一籃葡萄,”仙女低聲說,“可是現在我沒有。這是我的戈雅裝束。這就是那張畫裏的姿勢。你喜歡嗎?”


    “這是個夢。”


    仙女打了個轉身。“你碰碰看。”


    喬恩跪下來恭恭敬敬把裙子拿在手裏。


    “葡萄的顏色,”她輕輕說,“全是葡萄——那張畫就叫‘摘葡萄’。”


    喬恩的指頭簡直沒有碰到兩邊的腰;他抬起頭來,眼睛裏露出愛慕。


    “唉!喬恩,”仙女低低說,彎身吻了一下他的前額,又打了一個轉身,一路飄出去了。


    喬恩仍舊跪著,頭伏在床上,這樣也不知待了多久。指甲敲門的輕微聲響,那雙腳,和簌簌的裙子——就象在夢中——在他腦子裏翻來複去地轉;他閉上的眼睛仍看見仙女站在麵前,微笑著,低語著,空氣裏仍舊留下一點水仙花的微香。前額被仙女吻過的地方有一點涼,就在眉毛中間,好象一朵花的印子。愛洋溢在他的靈魂中,一種少男少女之愛,它懂得那樣少,希望的那樣多,不肯絲毫驚動一下自己的幻夢,而且遲早一定會成為甜蜜的回憶——成為燃燒的熱情——成為平凡的結合——或者千百次中有那麽一次看見葡萄豐收,顆顆又滿又甜,望去猶如一片紅霞。


    在本章和另一章裏,關於喬恩?福爾賽已經寫了不少,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他和他的高祖,那個杜薩特州海邊的第一個喬裏恩之間相去是多麽的遠了。喬恩就象女孩子一樣敏感——時下女孩子裏,十有九個都不及他那樣敏感;他和他姊姊瓊的那些“可憐蟲”一樣地富於想象;也象他父母的兒子那樣很自然地富於感情。可是他內心裏仍舊保留自己老祖宗的那一點東西,一種堅韌不拔的靈魂氣息,不大願意暴露自己的想法,而且決不承認失敗。敏感的、有想象的、富於感情的孩子在學校裏常常混得很不好,可是喬恩天生就不大暴露自己,因此在學校裏僅僅一般地鬱鬱不樂而已。直到目前為止,他隻跟自己的母親無話不談,而且隨隨便便;那天星期六他回羅賓山時,心裏很沉重,因為芙蕾關照他連自己母親都不能隨便說出他們相愛,連他們重又見麵的事都不能講——除非她已經知道了。可是他從沒有什麽事情瞞著自己母親過;這事他太受不了啦,使他幾乎想打個電報給母親托辭不回家,在倫敦呆住。而且他母親看見他的頭一句話就是:


    “你在那邊見到我們在糖果店裏碰見的那個小朋友吧,喬恩。你現在看看覺得怎樣?”喬恩心情一鬆,臉漲得通紅,就回答說:


    “好玩得很,媽。”


    她的胳臂抵了他的胳臂一下。


    喬恩從沒有比這個時候更愛她了,因為這好象證明芙蕾的顧慮靠不住,他的心也放了下來。他轉過頭看看她,可是她的笑容裏有一點異樣——這一點點恐怕隻有他能夠看得出——使他把一肚子要說的話全止住了。笑裏還能夾雜著憂慮嗎?如果能,她臉上就有憂慮。喬恩於是大談其農場、好麗和高原。他講得很快,一麵等待她再回到芙蕾上來。可是沒有。他父親也沒有提到芙蕾,不過他當然也知道。這樣絕口不提芙蕾簡直令人信不了,簡直不象真事——而他是一腦門子都想的她;他母親則是一腦門子想的喬恩,他父親又是一腦門子想的他母親!三個人就是這樣度過那個星期六晚上。


    晚飯後,他母親彈了鋼琴;她彈的好象全是他最喜歡的曲子,他盤著一條腿坐著,手指伸進頭發裏使頭發豎了起來。她彈琴時,他的眼睛盯著她,可是看見的卻是芙蕾——芙蕾在月下果園裏,芙蕾在日光照著的石灰礦裏,芙蕾穿著那件化裝的衣服,搖曳著,低語著,彎著腰吻他的前額。聽琴時,他一度無意間瞄了一眼坐在另一張沙發裏的老父。爹為什麽是這副神氣?他臉上的表情那樣又愁苦,又疑慮。這使他感到有點不過意,就站起身過去,坐在他父親的椅子靠手上。從這裏他就可以看不見他的臉;忽然他又看見了芙蕾——在他母親的一雙雪白纖削的按著鍵子的手上,在她的側麵和花白的頭發上;也在這個長房間盡頭開著的窗子裏,窗子外麵五月的夜晚正在散步。


    上樓睡覺時,他母親到了他房間裏。她站在窗口,說道:


    “那邊你爺爺種的柏樹長得真好。我總覺得這些樹在月亮斜西時最美。可惜你沒有見過你爺爺,喬恩。”


    “他在世時,你和爹結婚沒有?”喬恩忽然問。


    “沒有,親愛的;他——九二年死的——很老了——八十五歲,好象。”


    “爹跟他象嗎?”


    “有點象,不過人要細心些,不及他那樣實在。”


    “我從爺爺那張肖像上看出來;這張像誰畫的?”


    “瓊的一個‘可憐蟲’。不過畫得很好。”


    喬恩一隻手挽著母親的胳臂。“媽,你把我們家裏那件鬥氣的事講給我聽聽。”


    他覺得她的胳臂在抖。“不行,親愛的;讓你父親告訴你,哪一天他認為適當的時候。”


    “那麽真是嚴重了,”喬恩說,深深抽進一口冷氣。


    “是啊。”接著雙方都不再說話,在這個時候,誰也知道抖得最厲害的是胳臂還是胳臂裏的手。


    “有些人,”伊琳輕輕地說,“認為上弦月不吉利;我總覺得很美。你看那些柏樹的影子!喬恩,爹說我們可以上意大利去玩一趟,我跟你兩個,去兩個月。你高興嗎?”


    喬恩把手從她胳臂下麵抽出來;他心裏的感覺是又強烈又混亂。跟他母親上意大利去走一趟!兩個星期前那將是再好沒有的事;現在卻使他徬徨無主起來;他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建議和芙蕾有關係。他吞吞吐吐地說:


    “噢!是啊;不過——我說不出。我應當嗎——現在才開始學農場?讓我想一下。”


    她回答的聲音又冷靜,又溫和:


    “好的,親愛的;你想一下。可是現在去比你認真開始之後去好些。跟你一起上意大利去——!一定很有意思!”


    喬恩一隻胳臂挽著她的腰,腰身仍舊象個女孩子那樣的苗條堅挺。


    “你想你應當把爹丟下嗎?”他心怯地說,覺得自己有點卑鄙。


    “爹提出來的;他覺得你在認真學習之前,至少應當看看意大利。”


    喬恩的自咎感消失了;他懂了,對了——他懂了——他父親和他母親講話都不坦白,跟他一樣不坦白。他們不要他接近芙蕾。他的心腸硬了起來。她母親就好象感覺這種心情變化似的,這時候說:


    “晚安,乖乖。你睡一個好覺之後再想想。不過,去的確有意思!”


    她很快摟了他一下,喬恩連她的臉都沒有看見。他站在那裏覺得自己完全象做頑皮小孩時那樣在那裏生氣,氣自己不跟她好,同時又認為自己沒有錯。


    可是伊琳在自己房間裏站了一會之後,就穿過那間隔著她丈夫房間的梳妝室,到了喬裏恩的房間裏。


    “怎麽樣?”


    “他要想過,喬裏恩。”


    喬裏恩看見她嘴邊掛著苦笑,就靜靜地說:


    “你還是讓我告訴他的好,一下子解決。喬恩反正天性正派。他隻要了解到——”


    “隻是!他沒法了解;這是不可能的。”


    “我想我在他這麽大時就會懂得。”


    伊琳一把抓著他的手。“你一直不象喬恩那樣隻是個現實主義者;而且從來不單純。”


    “這是真的,”喬裏恩說。“可不是怪嗎?你跟我會把我們的經過告訴全世界然而不感到一絲慚愧;可是我們自己的孩子卻使我們說不出嘴。”


    “我們從來不管世界讚成與否。”


    “喬恩不會不讚成我們!”


    “唉!喬裏恩,會的。他正在戀愛,我覺出他在戀愛。他會說:‘我母親一度沒有愛情就結婚。她怎麽會的!’在他看來,這是罪怒!而且的確是罪惡!”


    喬裏恩抓著她的手,帶著苦笑說:


    “唉!為什麽我們出世時這麽年輕呢!如果我們出世就很老,以後一年年變得年輕的話,我們就會懂得事情怎樣產生的,並且丟掉我們所有的不近人情的想法。可是你要曉得,這孩子如果真在戀愛,他就不會忘記,就是上一趟意大利也不會忘記。我們家裏人都很頑強;他而且天然會懂得為什麽把他送到意大利去。要治好他隻有告訴他,讓他震動一下。”


    “總之讓我試試。”


    喬裏恩站著有半晌沒有說話。在這個魔鬼和大海之間——也就是在講出真情的可怕痛苦和兩個月看不見自己妻子之間——他私心裏仍盼望著這個魔鬼;可是她如果要大海,他也隻好忍受。說到底話,這在將來那個一去不返的離別上,倒也是個訓練。他抱著她,吻一下她的眼睛說:


    “就照你說的辦吧,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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