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七個小時的車程,卷爾的眼睛眨都沒眨。


    途中,媽媽的電話終於打通了,可接電話的卻是遲阿姨。她隻是說爸爸在手術,什麽都等她回去了再說。


    卷爾想高莫或許知道些什麽,但她不敢問。她怕她問了,把結果給問壞了。應該不會有事的,作為至親的她,不是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他們趕到醫院,卷爾才知道,繃緊這根神經撐回來也換不回更好的結果,爸爸去了。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心髒搭橋手術,他卻沒能下來手術台。


    怪誰呢?媽媽覺得是她的責任。因為爸爸覺得不舒服的時候,她沒有堅持到他們醫院去,僅僅是到附近的一個小醫院看了一下。查出來是心梗之後,她才發現,忙中出亂的自己連手機都忘記帶了。她回家取手機,等救護車,到了醫院做脈造影等待結果,這裏裏外外損失的時間,都是能救命的時間。沒能及時溶栓,沒有有效地介入治療,勉強進行的冠脈搭橋手術盡管上了院裏最強的大夫,卻還是沒能夠把陸艇從死神手裏搶回來。正當壯年的他,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走了。


    最初的兩小時卷爾完全不能夠開口說話。每次張嘴就隻能夠喊爸爸,隻能夠號啕大哭到不能夠出聲為止。高莫一直緊緊地抱著她,在她喘息的間歇盡量喂她喝一兩口水。


    這一天卷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來的。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隻覺得頭疼、胃疼,眼睛也睜不開。


    她這邊剛有點兒響動,遲阿姨就走了進來,“卷爾,你安心躺著,家裏的事你高叔叔和高莫會看著辦的。”


    “我媽呢?”


    “你媽媽在醫院呢,她的情緒還很不穩定,剛打了一針,她睡著了我才過來的。”遲阿姨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卷爾,“朋友、同事這邊我們來通知,親戚你看都需要通知誰?”


    卷爾想了想,“通知我姑姑吧,別人她會看著通知的。”媽媽這邊的親戚都住得遠,即使現在通知了,三兩天內恐怕也趕不過來。通知與否,還是看媽媽的意思。爸爸這邊,爺爺奶奶早就過世了,有幾個姑姑,平時來往並不多,都是有事兒才找上門來。即便是這樣的親戚也總比讓朋友幫忙張羅著辦事要好些,卷爾很希望她們能來幫一把,讓爸爸走得順心些。


    卷爾想到這些,眼淚又止不住了。


    卷爾勉強喝下一碗粥,趕到醫院看媽媽。僅僅兩天,媽媽已經憔悴得脫了相,不依賴藥物,根本沒辦法入睡。她醒過來,見到卷爾就不住地自責。把事情反反複複地說了好幾遍,每個細節都重複,並不僅僅限於事發當天。她自責沒有照顧好他,沒有在關鍵時刻保持清醒,沒能救得了他,共同生活的每一天他都是對的,而作為妻子的她做了太多無法挽救的錯事。


    卷爾沒有打斷她的訴說,因為她也同樣深深的自責。怪自己不夠懂事,明明知道爸爸相中了曲東光,卻沒能按他的心意跟他哪怕是做樣子相處一下;怪自己不夠孝順,畢業後沒回到他們身邊,反而讓他們為了她還繼續操心;怪自己隻想到自己,對父母、尤其是他們的身體關心得一直不夠,想當然地以為他們在醫院工作,會把身體照顧得很好……


    深愛的人先走了,活著的人就是錯的,活著本身已經是錯。


    “卷爾,好好兒陪著媽媽,知道嗎?”遲阿姨很鄭重地囑托她,讓卷爾的心思從傷心中抽離出一分來顧著媽媽。爸爸已經回不來了,媽媽可千萬不能再出事了。


    這麽有效的辦法當然不會隻對卷爾有用,幾乎同時高莫爸爸也同卷爾媽媽談,要她想想女兒。卷爾的姑姑來了,哭喊著她弟弟沒能享福,話裏話外卻是要分些遺產的意思。“你不振作起來,卷爾怎麽應付那些長輩?”


    所以母女倆相互扶持著,出殯那天總算是撐過去了。


    這之後,姑姑跟她家裏人來了幾次,要幫她們收拾東西。說得特好聽,說是怕她們觸景生情,要把跟她爸爸有關的東西都清理出去。實際上呢,還不是想順手牽羊,多少占點兒什麽去。卷爾這次算是看到什麽叫孤兒寡婦挨欺負了。跟那些人講不了道理,人家隨便編個理由就硬往家裏闖。家裏沒有男人,真撕破臉動起手來,她們是弱勢中的弱勢,絕對討不了好去。


    高叔叔和遲阿姨都勸她們趁姑姑他們沒得手之前,把家裏的東西收好。那些人占不到便宜也就絕了後患了。這幾天,都是他們輪流在家裏陪她們,才沒被那些人得了手去。


    “我本來想辭了工作回來陪我媽,可在自己家也不安生。”卷爾跟羅思繹小聲地講著電話。“頭七”過了之後,她的心情已經平複了很多。小羅在單位那邊知道了她家裏的事,打了幾次電話過來了,直到這次她才能稍微平靜地多跟她講上幾句。


    家裏如今雖然隻是她跟媽媽,但媽媽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念經,她怕媽媽胡思亂想,總是陪著。白天呢,又有一些瑣事要處理,她不可能像媽媽一樣整天躺在床上。


    “小羅,我覺得很對不起爸爸,沒能讓他看到我出嫁。”卷爾抹了一下眼睛,“除了給我的那張卡,他還另外存了一張用我名字開戶的六萬塊的存折,媽媽說那是留著給我籌辦婚事的。”


    小羅那邊也跟著哽咽了,“爸爸是要你嫁個能給你幸福的,以後你嫁人,他一樣會知道的。”


    兩個人沒說上幾句,卷爾就聽到媽媽那邊好像有聲響,“不說了,我媽好像起來了,我得去看看。”


    “真不用我過去陪你?”羅思繹很不放心地問。


    “我哪裏有時間讓你陪,要麽我就是陪我媽,要麽我就是應對那些不知道哪兒來的親戚。過一陣我就回去,帶著我媽一起回去。”


    掛斷電話,過去陪媽媽念了兩個小時的經,卷爾才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帶媽媽回a市的話,得先確定丁未把東西已經拿走了才行。


    她拿起手機,給丁未發了條短信,“在我家的東西,你都拿走了吧。”


    “我拿沒拿走,你不知道?”丁未的消息回得很快,因為他覺得卷爾這條消息帶著破冰之意。既然她後悔了,他自然該給她個台階下,小孩子嘛,誰沒衝動的時候。


    “我還沒回去過。”


    “你什麽意思?”丁未直接把電話打了進來。不問個清楚,他恐怕沒辦法專心做事。


    這種時候聽到丁未的聲音,卷爾還是覺得忽然被什麽填滿,心裏踏實得緊。“我回家了。過兩天我媽可能要跟我回去住一陣,所以……”


    “所以要再一次驅逐我?”


    “我隻是不想讓我媽擔心。”何來的再一次啊!那次不是他自己怕麻煩躲出去的。隻有這一次是她開口。既然開了這個口,就不會隻是讓他把東西拿走,她要從心裏把這個人徹底清出去。為了家人,為了自己,她都必須這麽做。


    “你跟著我,怎麽就讓人擔心了?”


    卷爾沒辦法回答這樣的問話,起碼現在她沒有辦法跟丁未去糾結什麽,她隻能避開鋒芒,“一周之後,我們回去,你看著辦吧。”她心下已經拿定主意,他真的不回去收拾,她就麻煩羅思繹把他的東西打包郵給他。


    “陸卷爾,你別後悔。”丁未雖然知道這樣說很蠢,但是此刻他似乎隻有這樣的話可以說。


    卷爾以為丁未撂下狠話後會隨之掛斷電話的。但是他沒掛,重重的呼吸聲顯示他正在生氣中,隨時都會爆發。


    會不會後悔呢?應該不會。可如果不問上一句,又怎麽能真的死心呢?盤旋在心底的那句話,終於問出了口:“丁未,如果不分開,你會跟我結婚嗎?”


    “你就是想結婚?”


    丁未回話很快,卷爾卻從這句話裏麵聽出了言外之意,分手隻是幌子,實際上是要以此要挾他對她負責。


    “我想跟你結婚。”卷爾並不急著去澄清什麽。誤解、澄清,而後是皆大歡喜的團圓結局,那是在劇情發展的前提下才會有的。她跟丁未的劇情有沒有誤會一個樣,解釋不解釋一個樣,因為恐怕隻能到此為止了。


    “我不想。”別的姑且不論,起碼他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被這樣要求結婚。


    “好的,我知道了。”盡管明知道他會這樣回答,卷爾還是緩了好一會兒才能說出話來,壓在心上的那份沉重被搬開,竟有些輕飄飄地無所依憑。


    “那麽,保重!”沒有必要說再見,她知道自己從不是瀟灑的人,不可能做到再見亦是朋友。這之後她的生活中少了兩個原本最重要的人。那麽讓她為了僅存的一個付出所有好了。牽掛少了,隻會更容易而不會更難吧。


    卷爾沒有掛斷電話,她把電話放在耳邊,閉上眼睛就像以往無數次他出差的時候那樣。區別僅僅在於這次她不會再要求他說什麽,他也不會因為酒後話多纏著她聊天。聽筒裏麵傳遞的是彼此的呼吸,不會更遠,也不會更近,隻會停止在這一刻。


    卷爾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她查了一下最後的通話時長,十小時八分二十九秒。算一算時間,應該是她的手機欠費停機導致了通話的終止。可沒過幾分鍾,手機被充值的信息就一條一條地發進來。應該是丁未給她充了十張卡,一千塊的話費。


    卷爾沒有時間為他的義舉多感動一會兒,就跟媽媽匆匆出門了。今天要去給爸爸選塊墓地,不止要走一兩個地方。她起得已經遲了,高叔叔一家都等在外麵。


    “學校那邊不要緊嗎?”卷爾問高莫。


    “沒事,我老板幫我代課。”高莫回答得很淡定。


    卷爾暗暗撇嘴,她承認她很幼稚地妒忌了。怎麽好像身邊的每個人都混得很好,沒有擺不平的事情,偏偏她摸爬滾打地混不出個樣子來。就拿眼下的情形來說,公司對她請假表示理解,但是也沒支持到什麽事情都幫她做好。她一樣要通過網絡和電話處理緊急的事情,沒有完全不理的權力。


    “我等你一起回去。”


    “好。”卷爾決定“五七”以後回a市。雖然有些事情可以在這邊處理,但是談好了的案子得回去才能簽約,不可能為了她的私事一直拖著。媽媽決定要先回老家住上一陣,陪陪姥姥,過段時間再考慮是不是跟她去a市。


    兩個人在這邊小聲說話,沒注意前麵的高叔叔和遲阿姨意味深長的笑容。


    家裏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卷爾的歸期也就到了。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她陪媽媽睡在大屋。


    “你走之後,媽媽就搬去你的小屋住,這裏太空了。”媽媽跟她說著話,手上還緊攥著一串佛珠。


    “好!”


    “你爸爸才找人把家裏的陽台加固了,你房間那麵牆也是剛開春的時候新加上了一層苯板。你爸說了,等你結婚前家裏重新粉刷一下,也就差不多了。在醫院那天,他也很反常,告訴我家裏的存折放在哪裏,重要的事情他記在哪裏。你說他是不是有預感?”


    卷爾什麽都沒說,她隻是輕輕地拍著媽媽的背,暗道爸爸你放心好了,以後換我來照顧媽媽。


    “卷爾,今天你遲阿姨跟我隱約提了一句,說是她覺得小莫一直在等你。能告訴媽媽,你怎麽想的嗎?”


    “我沒想過。”同丁未的關係,雖然沒擺在明麵,但是偶爾會出入卷爾家的高莫,卻是一定知曉的。沒有在高莫麵前做任何掩飾,並不是深思熟慮,或者基於什麽考量的決定,是很自然地覺得,沒有必要那樣。


    “媽媽,你希望我們在一起嗎?”


    “要是以前,媽媽當然希望。不說我們兩家的關係,小莫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再沒有比他更讓我跟你爸放心的人了。可現在媽媽不那麽想了,把你交到小莫手上又怎麽樣,能不能陪你終老,誰又能保證?人生也不過就是短短幾十年,找個你喜歡的、也喜歡你的,那麽不論多短暫的時光也是好的。”


    見媽媽又沉浸在往事中,卷爾不由得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她原本想,或者她交個男朋友結婚,媽媽能好受點兒。顯然,這個法子行不通了,媽媽的標準已經提高,要求兩情相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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