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盡管孫元化一家信奉天主,居家度日,還是嚴格遵循顏氏家訓,何況今日是七月初七女兒節,幼蘩、幼蕖姐兒倆天不亮就起身了。梳洗完畢,到父母房中問安。照慣例,今天她們將得到一份禮物。


    果然,爹媽已坐在中堂飲茶了,看去都很寬和愉快,這是近些日子少見的。行了家常禮,孫元化笑道:“還是兩副鐲子兩包銀錁子,先尋著的賞一隻紫晶戒指。”


    沈氏接口笑著說:“你們爹爹真是八月裏的石榴——滿肚皮點子,想出個賞戒指的花頭。快去尋吧,兩個囡囡好運道,篤定是獨眼龍相親——一眼看中!”


    一家人笑得合不攏嘴。兩個女兒進了父母臥室,四處尋找被藏起來的禮品。開櫃子,拉抽屜,翻枕頭,倒被子,嘻嘻哈哈非常開心。七歲的小幼蕖像隻快活的小貓,一會兒在床上打滾,一會兒鑽到八仙桌底下喔喔學雞叫。沈氏笑著數落:“這小囡,真是熱油鍋裏爆蝦,活蹦亂跳,窮開心嗎?還不好好尋!螞蟻鑽磨盤——條條是路嘛!”


    孫元化摸著胡須提示一句:“首飾嘛,總該在梳妝台……”


    沈氏連忙阻攔:“你不要響好勿好?……”


    兩個姑娘已經撲向母親的妝台,從首飾箱裏找到一大一小兩副晶瑩細潤的青玉鐲,大聲喊叫著:“多謝爹爹!”“多謝姆媽!”她倆立刻套上玉鐲,轉著胳膊腕看來看去,非常快樂。


    “鐲子是兩人一同尋著的,不分先後,那就要看誰先尋著銀包了。”孫元化提醒女兒。他喜歡天真純潔的女孩們嬉笑歡鬧,從中感受天倫之樂,這真是賞心悅目、極為恬靜怡和的美事。一幅可愛的圖畫:兩個小仙女,穿梭般飛來飛去,臉兒紅潤,眼睛黑亮,裙裾飄舞,神采飛揚……可仙女總找不著屬於她們的銀包,引得她們的母親不住唉聲歎氣。


    孫元化又忍不住了:“真所謂司空見慣渾閑事……”


    幼蘩展目略略一掃,果然發現兩個紅綾小包就掛在帳角。她卻轉向一旁的搭衣架翻看,嘴裏喊:“小妹,別碰帳架子,小心帳鉤脫掉!”


    幼蕖跟著歡叫起來:“尋著啦!爹爹,姆媽,是我先尋到了!”


    孫元化看在眼裏,暗暗點頭,笑道:“好,好!紫晶戒指歸幼蕖!”


    沈氏也笑了:“恭喜恭喜!昨日已吩咐廚下作巧果,你姐妹兩個拿去分給府裏的大小丫頭女孩兒!”


    巧果,是用糖和麵扭成各種小花油煎而成,七夕夜拜銀河吃巧果,是嘉定老家的習俗。


    幼蘩說:“孩兒還要去開元寺摘鳳仙花、捉蜘蛛乞巧……”


    七夕夜搗鳳仙花染指甲,捉蜘蛛扣在碗裏,天明開碗以蛛網多少卜來年女兒之巧,這是登州的民風。


    孫元化道:“你不是常於禮拜日在開元寺舍藥針病嗎?鳳仙花、蜘蛛何處不有?”


    幼蘩神態中有點捉摸不住的羞澀:“黃苓這丫頭說,本地風俗,隻有七月七開元寺的鳳仙和蜘蛛最靈驗……姆媽,要銀翹姐姐陪我同去,好嗎?”


    “那可不行。你銀翹姐姐今天有要緊事體。”


    “什麽事?”從不過問家事的孫元化竟追問一句。


    “家務事不要你管!”沈氏口氣甚至帶點威嚴,“還是快叫篦頭師傅來與你櫛發修麵,才好去大宴眾官!……巧果就歸我家小囡看著散發就是。小囡啊,可不要黃鼠狼看雞——越看越稀喲!”


    幼蕖又笑又叫,滾到母親懷裏撒嬌,娘兒倆鬧成一團。


    幼蘩興奮地仰望著父親:“爹爹的慶功宴,終究辦成了?”她知道,自海戰大捷歸來,爹爹絞盡腦汁費盡心血,與每一位營官將領都做過深談;朝廷頒來升賞嘉獎詔令,爹爹就想借慶功大宴各官,彌合往日裂痕。由於遼、登雙方抵製,始終不能如願。看到爹爹不展的愁眉,鬢邊日多的白發,幼蘩十分憂慮,常常到書房陪伴父親讀詩寫字作畫,以她的溫柔沉默,給孫元化很大安慰。爹爹終於走出困境,幼蘩能不喜上眉梢?


    孫元化含笑點頭,心裏感激女兒的至性真情,伸手撫平了幼蘩額前的黑發。


    “爹爹姆媽,那我就帶黃苓、紫菀去開元寺了?”幼蘩不厭其煩地又說一遍。


    “去吧去吧,女兒節嘛!”沈氏笑嘻嘻地瞥了丈夫一眼,對女兒別有深意地眨眨眼,“女兒節,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孫元化聽她說得不倫不類,回頭瞅她一眼,她卻摟著小女兒看她的玉鐲和戒指,笑個不了。


    幼蘩驟然間麵紅過耳,趕緊低頭退出,心裏直打鼓:難道心事竟被母親看破?……從來沒對人說過,連天主也不知道,母親竟能猜到?……幼蘩領著兩個丫頭坐小轎到開元寺,一路上自問自答,心裏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開元古寺在府署前街南端,府學和文昌宮的斜對麵。寺僧聲稱此寺建於唐朝開元年間,規模不大,廟宇也不甚宏偉,不像天妃宮、東嶽廟那樣,一逢廟會,驚動四方,周圍數十裏百姓來趕會,熱鬧得如同節慶。開元寺置身城隍廟、關帝廟、觀音堂之間,頗有點矯矯不群、鬧中取靜的意味:山門內兩進佛堂,佛堂邊數楹僧舍,古柏森森,花木繁茂。最難得佛院中有一口玉寒井,說井其實是泉,清涼的泉水由地底湧出,填滿一石砌方井,再流入佛堂前的荷花池,池中荷花蓮葉年年茂盛非凡,都說是因泉水質美之故。


    開元寺沒有廟會,因而沒有趕會的熱鬧人群;開元寺沒有祭祀禮,因而招不來眾多求簽還願的香客。這裏住持及僧人專心修行禮佛,佛學文字造詣最高,使開元寺也染上了文人清高習氣。寺門附近、佛院兩側、荷池周圍,隻有為數不多的小攤,都帶點文人味兒:字畫攤、算命測字攤、草藥攤、書攤、文房四寶攤,其中雜著幾處茶點攤和登州麵攤,比起那些百貨雜陳、喧鬧擁擠的大廟,真可算得寥落清靜了。


    幼蘩走到荷香四溢的池邊,扶著那株老幹斑駁的古柳,繚亂的思緒漸漸平靜。哦,那一枝初開放的紅荷花,嬌而不媚,豔而不俗,在微風中搖曳得多麽動人!……


    為了用這股清涼潔淨的寒泉水和藥,半月前的一個禮拜日,她將善事攤選在了這裏。為了行善不留名,也為了不露她大家閨秀的身份,和往常一樣,她洗淨鉛華,不戴飾物,如她想象中的修女那樣黑衫黑裙,領著早年入教的老仆郝大夫婦,為求醫的人診脈、針灸、施藥,散發避瘟解暑的清涼湯藥飲劑。


    那時,她正低頭在池中淨手,一陣大笑從佛堂傳出,驚得她渾身一哆嗦,頓時心頭狂跳,兩腮火紅,慌忙躲到古柳背後,好半晌,氣息才漸漸平緩。是他!使她不想做修女、使她向天主懺悔過的那個她認為不該思念的人!


    自京中返回登州後,幼蘩千百遍地回憶那次書肆奇遇,一言一動,一顰一笑,他怎麽說,自己怎麽答,記得清清楚楚,憶得爛熟於心。他高貴的公子派頭,傲慢的“神童”姿態,都掩不住他眉宇間的憂傷,眼睛裏的落寞和神情中的孤獨,而正是這些打動了她,並立刻聯想起天妃宮的邂逅。她猜測這位京師翩翩佳公子定是遊學登州而偶然相逢的,日後再難見麵,為此她曾生出無限憾恨。如今驟然又見,怎不令她喜出望外?


    她悄悄地移動腳步,調整位置,使那個人的音容笑貌、一舉一動都落入自己眼中。


    他大笑,是因為陪他遊寺的僧人請他拈香拜佛。他指著佛像金身:“就這袒胸露腹,赤腳光頭,不衣不冠的,也值得我低頭拜他?”


    僧人一臉不自在,強笑道:“呂爺不肯,不拜也罷。”


    他仰視佛像片刻,忽又莊容點頭:“若論年齒,少說也長我二三千歲,還是該得一拜!”說著跪下,深深一拜。


    僧人笑得合不攏嘴:“呂爺詼諧真個少有!……爺可肯隨喜施舍?”


    他哈哈笑了:“真是得寸進尺,登鼻子上臉!好吧,拿你的化緣簿來!”


    “呂爺,小寺住持留得有話,若是呂爺肯隨喜,不化你香火銀燈油錢,隻求呂爺手書一幅,為敝寺增光。”


    “哈哈,好個文墨和尚,真不該出家!……取紙硯筆墨來。”


    “請爺往靜室焚香烹茶……”


    “不用!這供桌上香花寶燭,青煙繚繞,對佛吟詩走筆,誠為大快事也!……”


    那番狂態,那種灑脫,能不令人傾倒?


    小和尚料理好文房四寶,他真就麵對佛像揮毫,引得不少人圍過去看稀罕。幼蘩實在好奇,也躲在人群背後從縫隙中窺視。啊,好一筆行草!瀟灑流暢,剛勁鋒利,而筆下情思更令人歎絕: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淚,三更歸夢三更後。落燈花,棋未收。歎新豐孤館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萬裏憂,都到心頭。


    幼蘩覺得,隻有自己這樣生長江南的人,才知道這詞的情景何等真切,憂思何等深。然而圍觀的人們也在嘖嘖稱賞,讚字好,讚詞麵漂亮。這些擺字畫攤的畢竟肚裏有些文墨。


    忽聽一個女人拿腔拿調的嬌聲:“哎呀,字兒倒也罷了,詞不過一首動春心的曲兒,有什麽好?也未必是此人所作,抄錄來的也未可知……”


    那是個滿頭珠翠、一臉脂粉、遍體綾羅的中年肥胖婦人,竟穿了一件胸前布滿橫襻紐的月白羅衫,淡鵝黃裙,愈顯其矮胖,竟如一桶。令人難受的是她故作識文、故作嬌小娉婷的姿態,幼蘩隻覺像給搔著腳心一般哭不是笑不是。眾人卻都忍不住地揶揄嘲弄,嘻笑不止。


    他放下筆,對那女子上下一打量,信口吟道:“一幅鮫綃剪素羅,美人體態勝姮娥。春心若肯牢關鎖,紐襻何須用許多。”


    人們哄笑了。胖婦人先怒後笑,不知是她不懂詩意,還是因畢竟得了美人二字而得意。他淡然一笑,轉身答人問話。眼看要與他照麵,幼蘩心跳如鼓,趕忙避開,逃走一般回到荷池邊,讓濃密的柳絲兒把自己遮掩,卻又後悔,不如讓他認出自己,又會怎樣?……


    幸虧那個跛足老婆婆來了,難道不是命裏注定?……


    他究竟是哪裏人?做什麽的?徐大公子?呂爺?……


    “姑娘先生!姑娘先生!”草木深蔭中傳來黃苓快樂的叫聲,“鳳仙花紅得了不得!蜘蛛也好多呢!”


    營官們騎著馬,帶著侍從,三三兩兩在登州窄巷小街上絡繹而行,去巡撫府赴宴。鼓樓下畫橋邊,呂烈忽然撥馬回走,說是要去順路看看開元寺住持僧是否雲遊歸來。


    那日開元寺重逢,教呂烈半個月心神不寧。


    當圍觀的人各自散開,他向陪同僧人道別之際,佛殿階下一片笑聲叫喊,原來一位跛足老婆婆指著幾個跟在身後學瘸腿扮鬼臉的淘氣娃娃在叫罵:“不學好的猴崽子!促狹鬼!你們爹媽怎麽教出這種缺德東西!……”


    偏偏此時呂烈從跛足老婆婆身邊走過,偏偏他昨晚崴了腳,走路也是一瘸一拐,旁觀的人不覺大笑。老婆婆則回首大怒,指著呂烈嚷道:“你這人!那些猴崽子是頑皮,做這短命事!你穿衣戴冠讀書人,也這麽促狹人,還有天理良心嗎?”


    “老媽媽莫急,誤會了!”剛才嘲弄富商肥婦人時極盡嬉笑怒罵的呂烈,此時對著跛足老婆婆卻極力賠小心,“實在不是學你走路,我的腳脖子昨兒傷了……”


    老婆婆隻是不住口地罵,“缺德”“沒良心”“短命鬼”一串兒一串兒傾向呂烈,呂烈再三解釋,她終是不信。呂烈無可奈何地笑道:“我若掉頭便走,老媽媽你更要說我故意學瘸子形容你;若不走,就得聽你罵我一天;說你誤會你又不肯信,這怎麽辦?”


    “我老人家是來求避瘟消暑藥飲的,隻要那行醫施藥的一家子說你是崴了腳,我便信。”


    好固執的老婆婆!呂烈左腳瘸,老婆婆右腳跛,二人一拐一拐直到施藥攤前。呂烈脫下雲頭鞋,抬腿踩著凳邊,翻下布襪,對那灰發老夫婦道:“請看,可是崴了?”


    果然一片紅腫,像發起的炊餅。老頭兒驚道:“莫不是傷筋動骨了?”跛足老婆婆眯著眼說:“你們一家濟世行善,就替這位相公治治吧!”她討了一小罐避瘟消暑湯,對呂烈滿意地點點頭,徑自去了。


    老頭兒按一按紅熱的傷處,為難地看了老妻一眼,老太太隻得回身叫道:“姑娘,請來瞧瞧……”


    老柳樹後麵轉過來一位黑衣少女,呂烈兩眼發直,想要收腳穿鞋也來不及了,竟然又是她!清明掃墓之後,他已下決心忘掉她了,隻要不看見,時間長了,印象淡了,也還是容易的。可是,眼前……


    她極快地看了呂烈一眼,他能覺察到其中的慌張羞澀,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兒。但那目光一投到他的傷處,立刻變得認真莊重,擰著眉毛,儼然一位包治人間傷疼病患的救世良醫,這神情跟她年輕的身形麵貌是這樣不相稱,叫人覺著可笑又很可愛。她嚴肅地查看片刻,冷靜地吩咐:


    “取銀針,燒艾灸!針刺足三裏、三陰交、太溪、昆侖,艾灸丘墟、解溪。”


    老頭兒立刻燒艾條拿銀針,照指示的穴位給呂烈灸刺。


    “取酢醬草、鵝不食草搗爛,待他灸罷,敷在紅腫處。”老太太聽命趕緊翻找草藥,和水搗爛,攤在長條帛布上,準備給呂烈敷用。


    素來以能言善辯著稱的呂烈,此刻竟不知說什麽好。那老少三人誰都不看他,隻專意地為他的傷痛忙碌。黑衣女子低頭撚針,他呆呆地望著那黑亮頭發襯出的潔白聰慧的前額,心亂如麻。


    敷好藥綁好帛帶,呂烈放下腳走了兩步,輕鬆多了。


    “好一些嗎?”黑衣女子微笑著問。


    “一點不痛了!真是神針神藥!多謝姑娘,多謝老爹爹、老媽媽!……”呂烈連連作揖,連連致謝,摸袖子要拿錢。


    少女一搖手:“施藥行善,豈能要錢。再說不會真是一點不痛,我們也算不得神針神醫,相公不要言過其實。”


    “哦,施藥行善,姑娘莫非是俠、俠……”呂烈本想說“俠妓”,後一個字卻無論如何出不了口。這姑娘一團天真,凡事認真,言笑舉止端正,實在不像煙視媚行的風塵女子。他急忙改口:“俠醫俠女流?請教尊姓大名。”


    他拱手彎腰口說“俠、俠”之際,黑衣少女已轉身離開,走到柳樹後麵,臨水坐在石凳上了。他抬頭時,隻見老頭兒揶揄地對他眨著眼:“濟世行善豈須留名?我們原不是欺世盜名的!”


    呂烈想起年初天妃宮的衝突,這老頭兒,虧他還記得清楚!他對著老夫妻,更是對樹背後的姑娘深深一揖:“小子無知,當日唐突,多有得罪,現下賠禮,賠禮了!”


    輕輕的笑聲,似一個開心的小女孩為自己的惡作劇成功而得意。呂烈忍不住繞過柳樹,對黑衣女郎的後背一躬到地:“姑娘既不肯以姓氏相告,那麽,二喬可是姑娘小字?”


    她猛地回頭,細長的眉毛輕輕聳動,似嗔似喜。二人目光一撞,便知彼此都想起京中書肆、《芍藥圖》題詩。她慌亂地垂下眼簾,蒼白的臉飛上桃紅,十分局促,聲音像蚊子一般悄小:“你……相公猜到了?……”


    呂烈怎敢提起清明節桃林偷聽的事,他含糊道:“也不難猜。隻是二喬乃雙稱,不如就字小喬。”


    她匆匆看了呂烈一眼,臉兒更紅,但眼睛更亮,微笑中有一種特別的自信:“兼金雙璧,名有相當。”她伸手點了點荷池中自己的影子:“此亦一喬也!”


    絕妙的解釋!絕妙的表字!但不等呂烈讚歎叫絕,她已起身去施藥攤,因為又來了求助的人。


    呂烈更不敢打聽這位“俠女”了。不隻是怕褻瀆了她,更怕自己的推測被探聽結果證實,毀壞了心目中這個潔淨天真繡口錦心的女子真容。他又常常覺得不安,她指著水中影說“此亦一喬也”,那種奇特的、隱藏在微笑下的幾乎可稱為傲岸的自信神情,是他所熟悉的,卻又說不清自何而來。


    此後,他以種種借口,又幾次到開元寺,希望再次相遇,卻再沒有如願。他什麽目的也沒有,隻是想看見她。今天他又來了,難道又要落空?


    方進寺門,黃鶯般妙曼的聲音飛送他耳邊:


    “黃苓,捉蜘蛛小心,別傷著它,明早用完就放它走。”


    “噯,知道啦!”


    呂烈心頭突突地跳,停步觀望:靜靜佛院,兩處字畫攤,攤主在打瞌睡;一池蓮葉,濃綠欲滴,映日荷花煥然耀眼;幾株池畔古柳,蓬蓬勃勃,生氣盎然。並無遊人蹤跡……突然,他看到了她!她從“她的”那株古柳後麵緩緩轉過來,拂開柳條,在池邊站定。輕風吹過,一朵皎潔的白蓮搖曳著散落,白玉般的花瓣跌到荷蓋上,又跌到水麵,慢慢飄向岸邊。她微微一笑,注目池水荷田,低聲吟誦著什麽……


    佛院不存在了,寺門佛堂字畫攤都不存在了,呂烈眼中隻有這位飄浮在荷花蓮葉清泉古柳之間的少女:銀紅紗裙,藕色夏衫,腰係紫玉絛,頭上金鳳釵,眉黑發青,朱唇皓齒,真神仙中人也!……呂烈從來沒有想過她是不是美貌,因為從一開始他就不是因為美色而被她吸引。而此刻他卻深信,人間天上,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兩個丫頭興衝衝地跑來給她看什麽東西,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她笑著掩耳搖頭,又說:“紫菀,拿筆來。”


    胖丫頭顯然慣於這種差遣,立即從身上斜背的布包中取出硯台研墨,把紙筆遞給她。她接過來,想了想,扔開紙,指著池中的白蓮瓣:“用它好。”


    小丫頭搶著撈上來一把,她揀了一片大的,寫了幾個字,沉吟片刻,看看天,望望樹,一會兒抿著嘴唇,一會兒又咬咬筆杆,像煞背書做文章的應考童生,那模樣極是逗人憐愛。呂烈恨不能去幫她出點子,學一學蘇東坡的“投石驚開水底天”……


    她突然叫一聲:“有了!”笑容滿麵地續寫了幾個字,得意洋洋地晃著可愛的小腦袋:“黃苓,你看我這兩句!”


    呂烈再忍不住,顧不得禮儀忌諱,急步上前,拱手彎腰低頭一揖,聲音有些發抖:“姑娘!……”


    三個女子吃了一嚇,花瓣落得一地。


    “你?……”她眸子裏明明是一團驚喜,臉上明明泛出嬌羞的紅潮,不知怎麽對他上下一打量,倏地變色,明媚的眼睛頓時閃出驚慌,後退了好幾步,慌忙轉身,急急忙忙繞著荷池的另一邊出寺門去了。


    呂烈莫名其妙,看看自己,一身為了赴宴而著的三品武官服飾,猛然想起以往幾次見麵都是文士便裝,難道她被這套官服嚇跑了?呂烈納罕地搖著頭,從地下拾起她失落的那片白蓮花瓣,兩行墨字映入眼中:


    荷葉魚兒傘,蛛絲燕子簾。


    他笑了,真所謂女郎詩,小兒女詩!清新可喜,語出天然,難得對仗如此工巧。想想她的“雨足一江春水碧,風甜十裏菜花香”,不也是天然風韻,不事雕琢嗎?詩如其人,一個純淨、真實的女孩子,還是個小才女呢!……


    可是,那令人痛恨的灼灼,她竟稱之為姐姐!


    難道這一瓣白蓮,又如當年的白果殼,不過是穿針引線的媒介?……呂烈悚然而驚,額上沁出了冷汗。


    “呂哥!你果然在這兒!可萊亞教官尋得你好苦!”耳邊熟悉的喊聲使他回過神來,呂烈定睛一看,是張鹿征和葡萄牙教官可萊亞,都穿著嶄新的武官禮服,都是去赴宴的。


    呂烈幾乎是本能地把花瓣藏進懷中,故作灑脫地說:“我來訪住持僧不值,偶得詩句,在此吟哦……”


    “什麽好句?快吟給小弟聽聽!”張鹿征竟然十分急切。


    “這不是公雞下蛋,老母豬上樹了嗎?”呂烈嘲笑張鹿征向來肆無忌憚,可是一看到他倏然下垂的眼角,滿臉沮喪,又可憐他了,“好,念給你聽聽:荷葉魚兒傘,蛛絲燕子簾。如何?”


    張鹿征眼睛望天,想了想:“也罷了,隻是忒小氣。你聽我這兩句。”他清清喉嚨,十分得意地拖長聲調,搖頭晃腦:“葉垂千口劍,幹聳萬條槍。詠竹的。如何,氣象可大?”


    呂烈笑道:“果然武人本色。好便好,隻是十條竹竿共一片葉,何其蕭疏!”


    張鹿征愣住,半天回不過味來。呂烈轉向一直有禮貌地微笑著旁聽的可萊亞:“尊兄何事見教?”


    他倆在五月海戰中互相支援,並肩殺敵,情誼頗厚,彼此再不像從前那樣許多虛禮酸文,盡可直問直說。可萊亞卻麵孔微紅,看看張鹿征,笑而不答。張鹿征正在那裏呆頭呆腦地麵對荷池,盯著柳條,嘴裏絮叨著:“要麽,葉垂萬口劍,幹聳千條槍?也不好,一條竹竿十匹葉,還是稀了……”


    呂烈挽著可萊亞離開數步:“他正瘋魔著呢,說什麽也聽不見,你盡管講。”


    “這個,聽說你們中國人,求婚,要先向一個媒人求婚?”


    呂烈驚訝地眼珠一轉,笑了:“不是向媒人求婚,是請媒人為你去求婚。”


    “哦,哦。聽說你們婚姻,有許多許多限製?”


    “嗯,按律條而言,同宗不婚、士庶不婚、良賤不婚、官兵不婚、宗妻不婚、外姻不婚、逃亡不婚、仇讎不婚、先奸不婚、買休不婚……多啦多啦,對,還有僧尼道冠不婚!”呂烈說著,自己也笑了。


    “好像,你們的婚姻儀式,也很複雜?”


    “不錯,堂堂中華禮義之邦,重的就是這個。”呂烈撇嘴一笑,說不清是嘲諷還是賣弄,“自古婚姻行六禮。六禮者,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日、親迎之謂也!”


    他滔滔不絕,詳細地一一說明:


    納采禮:男家(稱乾宅)向女家(稱坤宅)送一點小禮物表示求親的意思。禮物種類很多,如玄、羊、雁、清酒、白酒、粳米、稷米、蒲葦、卷柏、長命縷、延壽膠、五色絲、合歡鈴、九子墨、鳳凰、鴛鴦、鹿、烏、香草、金錢、魚、受福獸等。每樣禮品都有講究:玄象天、象地;羊者祥也;雁則隨陽;清酒降福;白酒歡悅;粳米美食;稷米粢盛;蒲葦性柔而久;卷柏屈卷附生;長命縷縫衣;延壽膠能合異類;五色絲屈伸不窮;合歡鈴音聲和諧;九子墨長生子孫;鳳凰雌雄伉合儷;鴛鴦飛止相匹鳴相合;鹿者祿也;烏知反哺,孝於父母;等等。


    問名禮:乾宅問明坤宅女子姓氏生辰,回家據此占卜凶吉。


    納吉禮:乾宅在禮廟卜得吉兆,再送禮物到坤宅報喜。


    納征禮:也即訂婚禮,乾宅要送大宗貴重物品作聘禮,聘禮必須符合雙方身份。如天子選後,聘禮可達黃金萬兩,其餘人等而下之,但即使是庶民百姓,也得竭力支撐。


    請日禮:乾宅擇定完婚吉日,再帶禮品,向坤宅征求同意。


    親迎禮:這才算正式結婚,大紅花轎把新媳婦娶進門。


    …………


    這每一項都十分繁瑣費事的六禮,把可萊亞聽得糊裏糊塗,目瞪口呆。


    “尊兄莫非有婚於中國的意思?”呂烈笑著問。


    “唉,你是知道的,我們不可以跟異教徒結婚。所以,來中國,沒有這個打算。可是春天裏,湯神父來登州,做彌撒,領聖餐,我見到她……”可萊亞臉色漸漸發白,藍眼睛閃爍不定,像含了許多水,聲息也急促了:“哦,她是那麽可愛!就像聖母馬麗亞!我愛她,她是我心中唯一的人!……哦,我的安琪兒,我夢裏的愛神!”他雙手合在胸前,一臉狂熱,動情得幾乎落淚,叫呂烈覺得可笑可歎,試探地問道:


    “她是誰呢,你的這位安琪兒?”


    可萊亞就像沒有聽到問話,自顧自地繼續說:“原來,我覺得配不上她,怕受到拒絕……現在我海戰立功,也得朝廷封為遊擊,是三品武官了!所以,想請你做我的媒人……”


    “嗨,說了這半天,你要向誰求婚?”


    “向……孫帥爺。”


    “什麽?”


    “是的。請求孫帥爺把他的女兒嫁給我。可以嗎?你願意當媒人嗎?”


    呂烈愕然。不論他如何參透世情、玩世不恭、行動乖僻、驚世駭俗,但替一個紅夷鬼子做媒,向巡撫大人求親,隻有瘋子才會應承。可是一口拒絕,他又不肯。想到這個求親將由自己向孫元化提出,孫元化會如何表示,他又覺得很有趣。於是故作莊重地皺起眉頭:“這可不是小事!尊兄不要著急,容我好好思謀,明日咱們再商量,可好?”


    “好的。呃,一會兒赴宴,我跟你在一起,好嗎?……自從我想要求婚,看到孫巡撫,就害怕……”


    看他一副苦臉,呂烈忍不住想哈哈大笑,終究忍住了。


    三人同往巡撫署。張鹿征騎在馬上還起勁地吟哦,呂烈不解地拍拍他肩頭:“老弟中了什麽邪?”


    張鹿征突然忸怩地看看可萊亞,欲言又止。呂烈會意,沒有再問。但在巡撫府前下馬之後,張鹿征把呂烈扯到一邊,悄悄告訴他:想向孫巡撫求親……


    呂烈忍不住大聲說:“怪了!難道孫家小姐是天仙?”


    張鹿征趕忙製止:“呂哥千萬別嚷!……”


    前幾日張鹿征在樹上綁了隻小狗練飛刀,小狗腿上著刀,汪汪慘叫,把隨孫夫人來總鎮府作客、正在花園賞玩的孫小姐引過來了。她驚呼著撲上去解繩子,趕忙把發抖的小東西抱在懷裏撫慰,生氣地漲紅了臉,回頭質問張鹿征:“你這人竟如此忍心!小小犬兒有何罪過?練武盡可設靶,何苦要傷害一條小命?”她立刻叫隨侍的胖丫頭打開背著的藥箱,尋草藥嚼碎了敷在小狗腿上,再用帛布條裹好。


    “哦哦,可憐的小東西,就好就好,敷上藥就不疼了,就不會留殘疾了!乖乖的,別亂動……”她輕聲輕氣地安慰著,手下動作又溫存又輕柔,仿佛她醫治的是個能聽懂她說話的可憐的小孩兒。


    張鹿征起初覺得可笑,當從人悄悄告訴他是來府作客的孫小姐時,他可就愣了神,嘴裏期期艾艾地再說不清楚:“這……這隻小狗……”


    孫小姐定是以為他要討還傷犬,瞪了他一眼:“就當它已經給你砍死了,行不行?……賠給他三十文錢!”胖丫頭真的取出一串小錢掛在樹上,主仆倆憐愛備至地抱著小狗,悻悻離去。


    那一刻,張鹿征恨不得以身代犬,伏在那溫軟的懷中,領受那溫存的撫摸、溫柔的細語、溫馨的氣息……他這位總鎮公子,自己又是有品級的武官,在家裏隻除了父親,誰都不怕,誰都怕他,無法無天,寡廉鮮恥,追逐從父親姬妾到粗使丫頭的所有女人,從不曾遇到拒絕,他也習以為常。這回被斥責幾句,又被那一雙清澈無比的美麗眼睛瞪了一下,心裏竟然蕩過一陣難言的愜意,立刻著了迷……


    “孫帥爺是舉人出身,他的千金文才出眾,你想,我若一點詩不懂,如何能攀得上呢?”張鹿征一副哭笑兼半的麵孔,真叫人可憐。呂烈笑罵道:


    “詩蛆!沒的玷汙了詩賦清名!……那你怎麽打算?終不能毛遂自薦吧?”


    張鹿征愁眉苦臉:“我也犯愁哩!我老爹對孫帥爺嘛……口服心不服。就算他能準下,著人去求,誰去?方才我就想請呂哥拿個主意,卻被那個紅夷鬼拉你去絮叨了半天!”


    呂烈暗笑:你若是知道這紅夷鬼因何絮叨,怕不蹦起三尺高!嘴裏卻含糊應道:“好說好說!容我尋思個十天半月,總能想出妙計!”


    “十天太長了呀,我的好呂哥!”


    “那就七天!也長?好,三天!”呂烈忍著笑,一本正經地擰著眉頭,做出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氣派。那邊“紅夷鬼”一直站著等候,朝他倆招手,那觳觫不安的樣子,沒有呂烈陪伴,他決不敢獨對孫巡撫。呂烈心裏一陣好笑。


    然而,還有更可笑的事情等著他。宴會廳左右花廳分文武聚集著與宴官員等候入席。耿仲明坐在角落裏,正對孔有德輕聲講著什麽,姿態的無精打采、麵孔的萎靡不振,活像一個受委屈的女人在訴苦。呂烈懷著惡作劇的心情,想開個玩笑,悄悄扯過孔有德,小聲問:


    “耿中軍是怎麽了?害相思嗎?”


    孔有德一點不會掩飾驚訝,瞪大眼睛:“你,你怎麽知道?”


    呂烈索性把玩笑開到頂:“莫非相中了帥府小姐?”


    孔有德張了張嘴,卻出聲不得,用力咽口唾沫,低聲囑咐:“你千萬別到處張揚!……”


    這真見了鬼啦!輪到呂烈發怔了。想想這滑稽的三鳳求凰,呂烈回過神來,再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孔有德莫名其妙,站在旁邊看了一陣,說:“你癲了嗎?”見呂烈笑個不停,隻是朝他連連擺手,他哼一聲,轉身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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