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出院前一天接到白毓電話。


    這也算夠巧合了,我住院期間壓根沒事做,手上石膏沒拆,每天躺著也不能練歌,隻能玩手機,結果玩了兩天手機就被紀容輔沒收了。說了回家再還給我,結果出院前一天,我趁紀容輔去上班在醫院裏逛了一圈,回來就撞見楊玥,威逼利誘地把我手機弄回來了。


    剛弄回來就接到陌生電話,那邊的聲音一出來我還怔了怔。


    他說:“林睢?”


    我腦中閃過無數個人名,最後停在了最不可能的那個。


    “白毓?”


    “是,是我。”他還是老樣子,用一種東張西望的聲音告訴我:“我,我到北京了。”


    我第一反應是打電話給葉桑青。


    動物園的珍稀保護動物跑出來了,怎麽看都是飼養員的錯。


    但我沒有掛電話。


    葉桑青應該在香港,或者s城,這是北京,鞭長莫及,而白毓分分鍾可以走失在這裏。他這細皮嫩肉的樣子,被人當男學生拐賣了都不一定。


    “你在哪?機場還是車站,”我翻出外套往身上套:“呆在原地別動,我馬上來找你。”


    “我坐飛機來的。”他大概又躲到哪個角落裏,還在那讀英文標識:“……”


    “你周圍最近的中文字是什麽?”我坐在床上,一邊套靴子一邊問他。


    “check-……”他又開始聽不見別人說話了,一個人在那自言自語。


    我已經做好把整個機場翻一遍來找他的準備了。


    我跑出病房,在走廊撞上楊玥,她被我穿衣服的速度震驚了:“你去哪?”


    “我有個朋友來北京了,在機場,我要去接他……”我見她一頭霧水,幹脆直接告訴她名字:“白毓。”


    “那個自閉症的詞作者?”


    看,還說紀容輔那沒我全套檔案。


    “可以讓別人去接啊,我馬上打電話給周瑾,”楊玥焦急地跟在我後麵:“你別亂跑,傷還沒好呢。外麵下雪,你也沒法開車啊。”


    “不行,他不敢跟陌生人走的。”我直接衝到電梯門口,怕電話斷了,直接跑樓梯,楊玥一路追在後麵,在樓道裏大聲叫我:“那我陪你一起去,我們一起坐boss的車。”


    “你打個電話跟紀容輔說一聲,我手機不能斷。”我直接撐著扶手一躍到底,楊玥在後麵尖叫:“你慢點。”


    等我坐上紀容輔的車,白毓那邊已經開始神經質地碎碎念了。


    他好像常這樣,沉浸在自己世界裏,什麽也聽不見,其實葉寧最近也有點危險,他最近開始畫國畫人物,又忘不了素描底子,畫出來的莫名其妙有種葉淺予的既視感,他大概不滿意,所以整個人變得神神叨叨的,經常躲在畫室裏不出來。


    楊玥坐在我旁邊,很狗腿地跟紀容輔打電話,戰戰兢兢地講了幾句,把電話放到我耳邊:“boss要你接電話。”


    我一邊一個手機,有種自己的腦袋變身三明治夾心的感覺。


    紀容輔在那邊問我:“接了人就回醫院嗎?”


    “我直接帶他去家裏好了,反正我也快出院了。”


    “好,周瑾會去接你們。”


    -


    我進機場前,直接拿楊玥的圍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隻剩一雙眼睛,再加上打著石膏的手,有種剛出爐的木乃伊的感覺,也沒吸引什麽路人,我和楊玥司機兵分兩路——楊玥一定要跟著我,最終在行李傳送帶那裏找到了白毓。


    他身邊圍了幾個女孩子,竊竊私語,大概把他當明星了,他肯定從香港飛過來的,因為隻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袖t恤,自己在那麵壁,對著牆角不知道在碎碎念些什麽。


    白毓這人一緊張就有點像個鴕鳥,可見葉桑青這麽些年把他保護得不錯。


    他這姿勢對著牆角,其實很適合拍他肩膀嚇他一跳,我這些天在醫院也是憋壞了,很想惡作劇一下,不過考慮到白毓的特殊狀況,還是算了。


    我靜悄悄選了個側麵角度,沿著牆慢慢湊過去,盡量不嚇到他。


    走近了才發現他竟然在發抖,發出的聲音也含糊不清,估計是下機的時候人太多給嚇的。


    “白毓,”我小心翼翼靠近他:“我是林睢。”


    我說怎麽電話裏的聲音一直斷斷續續的,原來手機被他攥在手裏,壓根沒放在耳邊。


    我大概自我介紹了三四次,他才察覺到我存在,掩耳盜鈴地偷瞄了我一眼。


    我也是耐心好,還在旁邊問:“你還記得我嗎?”


    他遲疑了一下,對著牆角點了點頭。


    “你是來找我的,對吧,”我努力勸說他:“這裏人太多了,我們去我家,坐下來好好聊天好嗎?”


    這家夥過了七年,最多長了兩歲,我感覺我自己就跟心懷不軌的怪叔叔一樣,何況我現在這副尊容說怪叔叔都抬舉了。那幾個圍觀的女孩子顯然也是這樣想的,一直對著我指指點點。


    我隻好把圍巾又拉開一點,露出三分之二的臉,免得白毓覺得我是別人冒充的。


    但白毓壓根不看我的臉,反而盯著我打著石膏的手,神色之專注,簡直像下一秒就要在石膏上寫出一首歌來。


    “嗯,沒錯,我跟人打架,把手打斷了。”我耐心跟他解釋:“你看我都是病號了,再在這站下去說不定要暈倒的,所以你先跟我上車好不好。”


    為了幫助白毓理解,我還做了個暈倒的鬼臉給他看。


    白大少爺總算不再跟那個牆角難舍難分,乖乖被我拖著出了機場。


    -


    回來的路上,他又開始盯著車窗外出神,我從自己的黑名單裏翻出葉桑青,給她發了個短信,說白毓現在在我旁邊,要她思考一下一個自閉症患者到底可以跑多遠這個問題。


    等我懟完葉桑青,發現白毓已經在玻璃上寫了半闕蘇軾的少年遊。這應該是他給我填的《圍爐夜話》裏那句話的典故來源。


    “自是心間日月不與人賞,飛雪似楊花。”


    真正的天才就是這樣,看見什麽就能寫什麽,像我看見外麵的大雪就隻想回去煮餃子吃。


    我感慨了一番,從車裏翻出自己私藏的杏幹給他吃,白毓遲疑了一下,還是吃了。


    其實我覺得葉桑青對白毓的照顧真的有問題,要是白毓寫出一首好詞就給他吃點好吃的,先不說白毓成就會不會超過簡柯,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瘦。


    到了我們家,他又在花園裏逗留了一下,盯著雪堆裏開的番紅花不肯走,可憐我把自己外套讓給他披著,自己在旁邊凍得瑟瑟發抖。


    等到終於坐在客廳裏,我臉都凍木了。


    我裹著毯子看著白毓,白毓看著壁爐裏的火。


    “你吃飯了嗎?”我覺得還是先寒暄一下,免得直接問到主題白毓會承受不住——他交不了稿的樣子我太熟悉了,當初街燈寫半天寫不好,也是這樣直接過來要見我的。


    但我不問主題他壓根不理我。


    楊玥泡了茶過來,我把杯子握在手裏暖手,發現白毓一直把一隻手揣在褲子口袋裏。


    大約等了十幾分鍾,我都用一隻手自力更生地煮了餃子端上來吃了,白毓總算把他口袋裏的東西拿了出來,猶猶豫豫地遞到我麵前。


    那是一張皺巴巴的紙,我隱約猜到是什麽。


    “給我的?”


    白毓點點頭。


    我迫不及待地拆開,白毓的字非常俊秀,這首歌的歌詞並沒寫完,我看見白毓給這首歌起的名字是《我們》,最前麵的一段是:


    我們出生在時間的曠野上,我們流浪在黑暗裏。


    我們有複雜的感情卻無處皈依,我們擁有同一份深情卻各自藏起。


    ……


    他把最後一句改成“在有生之年遇見你,已花光我所有運氣”。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不想寫這首歌了嗎?”我知道這已是修改過無數次的結果。寫歌寫詞都是這樣,一開始不適合,怎麽寫都沒用,像我寫了七八年歌,隻能寫熱血和冷眼,這是唯一一首比較溫暖的情歌,正巧把白毓給難倒了。


    白毓又開始緊張地看著角落。


    “陳景,”他開始剝自己的手指尖:“陳景沒有時間……”


    寫這首歌時,我就想過,最合適填詞的人是陳景,陳景早年也是自己寫歌,他寫的情歌很多比較正麵的,而且常常有點睛之筆。像白毓這句曠野,很明顯是受他影響,陳景有一句“在時間的曠野裏啊,愛過你,我已經不朽了”。不過時間的曠野這個比喻的老祖宗好像是張愛玲。


    看來這幾個月白毓簡直是活在修羅場,他骨子裏很偏執,和我很像。當初那首《街燈》,調子很灰暗,他強行要填,填得自己抑鬱症都犯了。這首歌估計也折磨了他很久。


    我握住了他的手,免得他把手指弄出血來。


    “你已經填得很好了,沒關係,陳景沒時間,還有別人可以幫我填,你知道的,簡柯現在是我的製作人,他會填好這首歌放進我專輯裏的。”


    白毓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壁爐裏木頭燒得劈裏啪啦響,我給他裝的餃子他也不吃,楊玥拿的蛋糕他也不吃,過了一會兒,就這樣一直低著頭,過了一會兒,忽然說:“我要回去了。”


    “現在?”楊玥在一旁聽牆角聽得開心,情不自禁地驚訝道:“可是現在都下午兩點了。”


    “晚上八點,我要睡覺。”白毓認真地告訴我。


    他好像向來是這樣,有準確作息表,我聽葉霄說過,因為他帶白毓出去玩,騙他喝酒,晚上沒有準時把他送回來,結果白毓把他的調音台都砸了。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作死的推遲出專輯的理由。


    “他自己一個人回去沒關係嗎?”我們出門的時候,楊玥跟在後麵不放心地問。


    “你上次說要我帶著的那個有定位功能的手機呢?”


    楊玥乖乖拿出來,我把手機放進白毓口袋裏,白毓十分不喜歡,一直在躲。


    “讓個人陪他回去吧,”楊玥在旁邊給我出謀劃策:“不然真的會走丟的。”


    我沒接話,默默地看著她。


    楊玥認命地舉手投降:“好好好,我送我送,你幫我跟boss請假就行,還有,呆在家裏別動,我原來的任務是看守你的。”


    我送白毓到機場,他一路上都不說話,估計是在生自己的氣。


    我寫不出好歌時也這樣。


    到快過安檢了,他忽然跟我說:“我寫不了這首歌。”


    當時我正在往他包裏塞吃的,聽到這話沒在意,隻是“嗯”了一聲。


    我感覺他的身體僵住了,然後他非常短促地說了一句:“阿青……”


    阿青是葉桑青的小名,葉霄也常這樣叫,其實她和白毓走在一起我挺驚訝的,葉桑青性格有點灑脫,又有點驕縱,我不得不承認她性格有時候有點像個被慣壞的公主——前提是她不要在自己老公走丟了被我撿到善意提醒之後還給我回一條豎中指的短信。


    我沒懂白毓想說什麽,隊伍緩緩向前,他被楊玥帶著消失在安檢入口裏,忽然從隊伍裏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他極少這樣與人對視,我這才發現他的瞳仁仍然如同七年前一樣漆黑幹淨。


    就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白毓的意思。


    我和白毓其實是一類人,他是更極端版本的我。而這首歌的基調並沒有白毓填的那麽悲涼,雖然最後一句是想觸碰卻收回手,但是在那之前,都是一往無前飛蛾撲火般的熱情。


    白毓填不好這個。


    我萬幸遇見紀容輔,福至心靈,寫出這樣一首勇敢的歌,但是白毓的人生裏沒有過這個,他是白家的獨生子,小時候被綁架,留下心理問題,從此被人像對待水晶樽一樣小心翼翼地對待著,所以他寫不出這個。


    我的歌不僅難倒了他,還提醒了他這個。


    我知道他有多喜歡葉桑青,那是足以讓一個膽怯的,輕微抑鬱自閉的人,也勇敢走出自己舒適區,去努力靠近別人的感情。如果葉桑青不喜歡他,或者白毓的表達不夠,這兩個人不會走到一起的。我雖然常年跟葉桑青互懟,但那隻是口角之爭,我知道他們是很好的一對。


    如果我不提醒他,他不會知道正常人的感情應該是怎麽樣的。


    現在他知道了,還為此而傷心了。


    因為他給不了葉桑青這個。


    -


    我現在覺得葉桑青給我那個中指有點活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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