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讀一海外華僑報紙,上麵譯載了一個洋人寫的關於這個題目的文章。提到許多注意事項,如:


    (1)丈夫剛下班,切忌向他訴說家中諸事(因此時他太累,興奮灶還在自己的事務上)。向丈夫談家事的最佳時機是晚飯後半小時至一小時。


    (2)丈夫對妻子的打扮不可掉以輕心。她換了發型,換了服裝,換了鞋襪,都應引起丈夫的足夠興趣……


    筆者讀後的第一反應:真瑣碎,雞毛蒜皮言不及義,把愛情庸俗化了。


    第二反應:代中國同胞擬同題文章。


    你要夫妻和諧嗎?首先要有共同的理想、追求、價值取向,使你們雙方成為具有崇高目標與共同事業的終身伴侶。其次要樹立對己、對人、對子女、對國家、對社會的責任感,賦予愛情婚姻以嚴肅的內容。這樣便可嚴格要求自己,寬厚對待別人,不可處處自我中心,而要先考慮、先理解對方。第三要勞逸結合,不斷豐富與更新共同的生活內容。第四要注意性生活的和諧,性生活同樣要體貼對方。第五遇到糾紛摩擦不要往窄處想。第六關於財產……


    第三反應:中國人愈來愈習慣於從根本上、從整體上、從關鍵上看問題、想問題、解決問題了。從而找出了許多大道理——叫作綱的,認為大道理是管小道理的,綱是管目的。認為有了大道理就可以使小問題迎刃而解,“舉了綱目就一定張”。


    我所擬的中式夫妻和諧論貌似顛撲不破與洋洋灑灑,實際上有兩個缺點:


    (1)千篇一律,缺少新意。


    (2)可操作性差。這些道理全部通曉的夫妻,仍然有可能吵架離婚。請看看周圍,看看自己,有幾對夫妻鬧糾紛不是由於“雞毛蒜皮”而是由於理論論戰?


    而洋人的議論呢?


    (1)確實是瑣碎了些。


    (2)確實可能有所補益。


    (3)小補益加到一起,也有齊家兼利安定團結的大效益。


    發揮:不知道是古代的傳統還是新中國普及政治學習的功效,中國知識分子為大道理、為動輒的整體研究、宏觀研究、關鍵所在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是不是太多了?從古代就糾纏於治國平天下、君臣之義、有道無道、獨善兼善、王道霸道之辯,有幾個知識分子願意去研究醫藥、烹調、釀酒、服裝、農業機械、手工藝,即清代所極力貶低的天文地理言兵言術的奇技淫巧呢?這是否也是中國科學不發達的一個原因?隻有混沌一團的大道,而沒有分割成彼此獨立的學科。無學科哪兒來的科學?解放以後我們的腦筋集中於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紅與專、世界觀宇宙觀的辯論上。近幾年的熱門則是關於中國文化傳統的一攬子評論,關於現代意識的一攬子鼓吹。談曆史則談超穩定機製。談文學則談文學與政治、文學與社會、文學與生活、主觀與客觀的關係。談理論則談堅持與發展、繼承與創造、體係與論點……這些題目好則好矣,必要則必要矣,夠用嗎?隻做整體研究,不做分割研究,還有學科科學嗎?如果搞電學的人還必須同時研究電費收取標準,搞采礦的人必須同時精通世界礦工運動曆史,還有電學和采礦學嗎?全國知識分子都為一兩個熱門題目大發宏論,各行各業都在討論大道理、熱衷大道理、爭執大道理,在可喜的同時有沒有可憂之處呢?


    聯想一:一位德國教授告訴我:“我們大學的師生越來越不愛聽中國學者的講演了。他們不論講什麽,都要先大講一通中國地大物博,曆史悠久,古代輝煌,近代落後,新中國充滿希望,又走彎路,三中全會以後,改革開放,充滿生機,出現了新問題。輪到講自己的專業,卻沒有什麽詞兒了。我真不知道在中國學者是怎樣接受訓練的。”


    聯想二:一位日本學者說,他感到奇怪,中國的文學評論家一個個高屋建瓴,揮斥遒勁,甚至可以對一個作家、一個年頭的文學創作發表結論性見解,卻沒見什麽人做一點“笨”的工作。比如,你要評論一位作家,你能不做搜集該作家的生平、著作篇目索引、有關評論研究文章索引的工作嗎?


    聯想三:一些中國的名言、諺語——群居終日,好行小惠,言不及義,其近道也,難矣哉!朝聞道,夕死可矣。國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博士賣驢,下筆千言,未有驢字。高屋建瓴,勢如破竹。上綱上線。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也。大河沒水小河幹……


    聯想四:中國人寫信封也是從大到小,國、省、市、區、街、號、人。而美國人寫信封次序正好反過來。如給《讀書》某編輯寫信,美國人是這樣寫的:張編輯,讀書編輯部,166號,朝陽門內大街,東城區,北京市,中華人民共和國。最初,我簡直覺得這匪夷所思。後來再看他們寫的信封,倒覺得對象鮮明突出。再有,美國店員找錢也是先找硬幣零頭,再找個位上的元,再找十位上的元的。


    聯想五:我們作報告的格式也是:


    (1)國際形勢。


    (2)國內形勢。


    (3)最近一次重要會議的基本精神。


    (4)我們對此精神的擁護與體會。


    (5)本地區要做的事。


    (6)本單位要做的事。


    聯想六:筆者下放農村時,上級派工作幹部來動員多售餘糧,先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勢。一個農民聽得不耐煩,便說:“別繞圈子啦,到底允許我們留多少口糧,你就實說吧。”


    一點結論:筆者無意抹殺由大及小、由高及低、先務虛後務實的思想方法、論證方法、表述方法的價值及優越性,但大小總是互相作用的,綱目、虛實、概念與表象總是互相作用的。小河沒了水,大河也同樣會幹。材料不翔實,必然會帶來議論的粗糙。缺少分割的、相對獨立的、剝離的學科研究,大道理有可能變成空談清談。大道理沒鬧通鬧透,也仍有可能做一些有益的小事情。例如一個服務人員,鬧不清“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的命題,也仍然可以改善服務態度。都不去從事救國的具體實踐而辯論救國的大道……嗚呼!未敢苟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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