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麽大學的幾年中,我的生活十分壓抑。或許有過偶爾的歡樂,但更多的是空虛、失落、壓抑和無聊。什麽大學的生活幾乎是一潭死水。我曾經豪情滿懷,希望能用自己的不懈努力獲得每個人的尊敬,希望能在大學裏學到真正有用的本領,希望四年之後能夠做出一番大大的事業,希望能為這個社會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不久之後,我漸漸發覺,幾乎自己所有的希望都隻是永遠無法觸摸的海市蜃樓,什麽大學的教育根本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回事兒,課堂上學的那些八股於我畢業後幹一番大大的事業幾乎沒有任何的用處。我的希望慢慢轉變成失望,失望漸漸又演繹成絕望。


    什麽大學的老師們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大學教育和社會實踐脫節得很厲害。為人師表們直言不諱地告訴求知若渴的我他們的無能為力。當然,他們不會為這個無能為力做任何事情,他們隻要把教學任務鼓搗完畢,就可以拿一份不錯的薪水。他們還可以去一些民辦大學兼職或去其他一些高校講課撈一些外快。總之,老師們可以讓自己的家庭小康富足,使自己的子女接受在中國所謂的良好教育,但是他們絕不會像一個鬥士般為大學教育的改革搖旗呐喊。


    我想也許他們更害怕改革,因為他們實在隻能教一些照本宣科無聊又無用的東西。他們真的教不了更多。大學教育一旦發展到了能夠對我們的畢業實踐有真正指導作用的那一天,對他們來說也許就意味著失業。所以,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隻能聽任不切實際的大學教育放任自流誤人子弟,讓越來越粗製濫造的大學生在畢業那天開始失業。


    大學生活遠沒有我原來一廂情願構想的那麽美好,大學教授身上也絲毫沒有柏楊般機智林語堂般幽默以及錢鍾書般學貫中西的痕跡。我在什麽大學最初遭遇的那幾個什麽教授甚至還對我引以為最大驕傲的寫作置若罔聞。他們也許會布置一些作業,結果是若無其事地告訴我們沒有時間批改。偶爾隨手批改的幾本,張一一先生的大作總是緣慳一麵。


    我曾經很認真地按要求寫過幾篇自以為很得意的文章,到頭來終歸是泥牛入海無消息。這樣一年下來,張一一先生的作業本上連一個“閱”字都沒有看到。這使我對所謂教授們的工作態度極為憤怒。我學習的激情,我對教授的尊敬,我對什麽大學的好感,就在這樣的教學氛圍中一點點消磨殆盡,無可奈何花落去。


    大一的第二個學期,我四門功課無一及格。經過我四處鑽營,最終以四條芙蓉王和兩瓶五糧液的代價僥幸落了個留校察看。


    我原以為我會在什麽大學就這樣墮落下去,直至萬劫不複,然而我很有幸地遇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師長——王樂人教授。


    王教授是中國漢語言文學方麵的權威。一直以來我對學術權威都很不以為然,我認為所謂權威大多是自己或者幾個狐朋狗友吃飽了飯沒事兒做一起鼓噪出來的,說的人多了,也就成了權威。所以,當教我們《當代文學作品選》的王教授講解完鐵凝的《哦,香雪》,叫我們寫篇讀後感,我絲毫沒放在心上,反正寫了也沒人會看,寫了白寫,就別浪費我的表情和才情了。


    一周以後的《當代文學作品選》課上,年屆花甲(照這個年齡本該退休,據說是因為原本也在什麽大學任教的老伴腎衰竭花了校方大把的鈔票而過意不去,所以還堅持發揮餘熱)卻精神矍鑠的王教授走進教室,不動聲色地在黑板右上角寫下“下課後收作業,不交作業者扣平時成績十分”。字跡不大,也不遒勁有力,卻還是很顯眼。後桌有位熟知什麽大學裏各種典故的長舌女生正向周圍的同窗兜售學問,說這位王教授雖然年紀一大把,卻是什麽大學裏最認真負責的一位教授,不但每本作業都親自批改,甚至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真是不可思議雲雲。


    我上堂課壓根兒就沒怎麽聽老當益壯的王教授講解《哦,香雪》。我有中國人尤其是中國文人變態的驕傲,總以為老子天下第一,還有就是不怎麽對活著的人尊敬,不願意欣賞一切現在的東西,凡是寫了文章但還健在的,無論文章寫得怎樣,總是不以為然。倘若李白或者蘇軾能夠僥幸活到今天,我一樣會對他們的詩詞嗤之以鼻。如果這個作者離我住的地方遠一點,在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或者是美利堅合眾國也許還會降格以求什麽的,一旦發現這廝居然是中國人,甚至還是周邊省份或是本地區的,我就覺得這文章更沒有什麽可讀性了。


    雖然沒怎麽讀《哦,香雪》,但想起如果不交作業可能會直接導致這門功課期終測評不能及格,那可是大大不妙。我隻好硬著頭皮臨陣磨槍趕鴨子上架了。


    我任憑台上旁征博引,翻書比翻臉還快地找到《哦,香雪》,一目十行過了一遍,不得要領。硬著頭皮又粗略瀏覽了兩遍,一看隻有不到半小時就下課了,沒奈何隻得拚命湊字數:


    有題目最無聊無題目才有趣


    中國當代的小說,我現在基本上不讀;即使是讀,也隻是在茅廁裏偶爾為之。我並不以為這樣會褻瀆諸位所謂的“大家”。如果我想讀什麽書,就會自己寫一本。


    在形成這個理念之前,我很是讀過幾本獲過什麽“茅盾文學獎”、“斯大林文學獎”之類的東東,讀過後頓時感覺到自己的文學前途簡直是不可限量。因為不少髒亂差黃賭毒的文字都能夠笑傲江湖,那我老人家合該稱得上是文豪了!難怪馮秀玫說中國當代是一個文學貧血的年代!不由得不讓人感歎中國當代的文人是不是全都死光了啊!“五四”文化多繁榮昌盛啊,唐宋文明多博大精深啊,至於當代不如現代、現代不如古代、一代不如一代的千古不易之論,無須我老人家闡發真理,各位心中有數,點到為止罷。


    鐵凝先生的尊名,我是剛剛聽王教授先生提起的。我並不知道這位先生從前是賣菜刀的還是賣冰棍的抑或幹脆就是打鐵的。鐵凝先生的大作,我也是剛剛極不情願蜻蜓點水地翻了翻馬上要交讀後感的《哦,香雪》。除此之外,我對鐵凝先生的生辰八字、不良嗜好以及婚姻狀況都是一無所知,亦無知道的必要。至於他老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貧窮還是富有是美麗還是醜陋是健康還是疾病對我在什麽大學無聊透頂的糟糕生活構不成絲毫威脅,所以我老人家是懶得去查戶口的。


    不過老鐵的這一洋洋大作還算差強人意,主要是因為要交作業的緣故,所以我居然耐著性子不厭其煩地讀了一遍又一遍,兩遍又三遍,居然沒有搖頭沒有嘔吐沒有捶胸頓足沒有短歎長籲,實在稱得上是人類曆史上的第九大奇跡。或者還有些許無病呻吟的感觸什麽的,現昭告天下,與民同樂。


    《哦,香雪》一文,通篇不甚華麗,但以通俗的語言記敘了一個有關人性美的故事。這在物欲橫流人心不古的年代頗能傳情達意,讓良知尚未喪盡的人們耳目一新境界升華,也許這就是鐵凝挖空心思想要粉飾的那一點積極意義。


    香雪是一位邊遠山區的年輕姑娘,對外麵的花花世界充滿著好奇,希望給自己平凡的生活注入清新劑,渴望去北京上學,夢寐以求有一個自動的鉛筆盒。這是多麽純淨的少女情懷!(人說少女情懷總是詩!)而當火車上的女學生留給她鉛筆盒後,她根本就沒有想過白要,而是偷偷地把自己不知道積攢了多久的一籃子雞蛋留了下來。多麽淳樸多麽善良的山裏女孩!她明淨的眼神,使那些花花世界過往匆匆的精明的生意人都不忍心欺騙她,這是一種怎樣的精神力量!霎時間,一向以庸俗、膚淺、市儈自居的我都覺得,人活著似乎應該多一些精神追求,應該為這個世界做一些事情,應該做一個高尚的純粹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香雪被火車帶走了,鳳嬌和一大群女孩在夜裏沿著鐵軌走了三十裏去找她。這年頭讓我感覺到身邊失落的那些東西,終於在這個故事情節中得以找了回來。於我日漸浮躁和功利的心靈,這無疑是一種最好的慰藉。


    我感激鐵凝在文中描寫的人性美給我的感動和思索,一如我懷念沈從文筆下的翠翠。這年頭讓我們感動的東西是越來越少了。那些靠寫遊記散文發家致富的偉大的作家們,也該歇歇了。寫到這裏吧,我也該歇歇了,因為下課鈴聲響了。


    臨時抱佛腳的張一一先生於《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課上倉促成文,失敬失敬,勿罪勿罪!


    200x年1月11日


    終於趕在王教授走出教室前把作業本交到他手裏,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暢快。雖然我寫的不是正兒八經的讀後感,至少說不是純粹的讀後感,但是我已完成了作業,這無疑就是最大的勝利。我並不相信這麽大一把年紀的王教授會不顧身份不恤體力地去逐本檢查作業,至少不會怎麽看內容。也許看到我的字跡工整而娟秀,給個及格就ok了。我並不期待王教授會從這篇小東西裏看出我是個可塑之才,匆忙趕的東西,根本體現不出自己的才情。我並不是倚馬千言鬥酒詩百篇的李太白那樣的急才。我想我應該屬於慢才。我總是需要一些時間醞釀斟酌,自己才會覺得比較滿意。我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但是,這一次我隻要能及格就足夠了。如果這樣的文章都能給個及格分,應該算是一個奇跡。


    一周以後,作業本發了下來。我的《有題目最無聊無題目才有趣》的右上方居然是一個鮮紅的“90”。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睛,揉一揉,還是“90”,激動得不得了,連忙一路翻下來。文章最後附了一段評語:


    我不識張一一同學為何許人也,就如同你對“鐵凝先生”一無所知一樣。你把鐵凝稱為“先生”,是不是有些孤陋寡聞呢?


    還有,你文中體現的這種妄自尊大的心理、對人對事無所謂不以為然的心理,我認為是不好的,會妨礙你的進步。


    你這篇文章寫得很糟糕,首先是態度不好。但看你還能把《哦,香雪》讀了三遍且能敷衍成這樣一個東西的份上,給你一個“90”吧,這是對你的機智和遣詞造句能力的一點肯定。就通篇文章與我的要求而言,其實我最多給你一個“30”,我想你應該心裏有數。


    年輕人有才華有激情有想法是好事,但我更希望你能“愛惜自己的羽毛”。


    我一問前後左右,才知道鐵凝還真是個女的,不由得為自己不小心鬧了這麽個小笑話而啞然失笑。然而,我不會甘心自己就這樣失敗的,我總會想盡一切辦法給自己掙足麵子。


    我給王教授寫了一封信。我在信中狡辯說,魯迅稱呼許廣平為“先生”,周恩來稱呼鄧穎超也是“先生”。含意顯而易見,無非就是說“先生”隻是一個愛稱或者說是尊稱,並無性別之分,王教授先生狹隘地認為“先生”隻能稱呼男士是不是也有些“孤陋寡聞”呢?


    當然,我還對王教授說我的“妄自尊大”和“態度不好”以及其他的一些方麵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批駁(我在強詞奪理方麵還是很有一套的)。我還把發在《雜文報》、《南方周末》和《北京青年報》上評判池莉、畢淑敏、王安憶的文字中自己覺得比較得意的揀了幾篇,一並附在一個大信封裏,瞅了一個冷子偷偷放到他的辦公桌上。


    一周後,王教授沒有來上課,輔導員說是生病了。


    兩周後,王教授還是沒有來上課,輔導員說還沒有出院。


    第三周還是沒有來,但輔導員告訴我們下周王教授一定能來,我心上的一塊石頭才算落地。


    第四周的《當代文學作品選》課上,全班居然沒有一個人遲到或者曠課。這對一向視上課為兒戲的天之驕子們來說,簡直算得上是一個不小的奇跡。


    那天,王教授照例踩著上課鈴進的教室。他之所以如此準時,是擔心來得早了怕影響我們下課休息的談興,他說代溝是世界上最遠的距離。當然,他同樣擔心來得遲了會浪費我們上課的時間,他說耽擱一個人的時間已經是不可寬恕,浪費一班人的時間就更是罪孽深重了。多麽可愛的老頭。我真為另外那些沒有一點時間觀念的為人師表們感到羞愧。所以,當我看到他麵色沒有以前紅潤,精神也沒有原來矍鑠的時候,竟不由自主地有些難過,是真難過。


    王教授那天做了一件令我終身難忘的事情。他居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公開向我道歉,說他批評我“鐵凝先生”的說法是不對的,更不應該給我“孤陋寡聞”的四字評語,他願意收回他所說的話。他還把我在《雜文報》上發表過的《也談池莉〈有了快感你就喊〉媚俗傾向的幾點積極意義》讀了一遍,說我的雜文擲地有聲暢快淋漓基本功非常紮實在文字的感覺方麵具有較高的天分假以時日成為一代宗師絕非難事。


    我在什麽大學幾成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色,王教授隆重的讚賞讓我感激涕零,恨不能殺身以報。這以後,我的學習態度開始有些端正起來。認真聽了他的兩堂課之後,我才知道王教授之所以深得學生尊敬絕不是偶然的,他除了對工作認真負責、比一般的所謂教授博學得多之外,還比較幽默、親切而有人情味。王教授傳授我們的絕不隻是照本宣科敷衍了事的一些東西,他還語重心長地教給我們許多人生的道理和成功的方法,這在什麽大學無疑是不可多得的。不,應該說是絕無僅有的。


    王教授說,對於我們學中文的來講,大學課堂上學的東西畢業後真正能派上用場的不到5%。王教授還說,每學期都拿一等獎學金遠不如有一個當市長的老爸,人脈關係比知識的積累在很多時候要重要得多,譬如說絕大多數人即使拚了命奮鬥一輩子也無法達到李嘉誠兒子的一個起點。王教授還說,成功其實很容易,第一是要有明確的目標,第二是要有詳細的計劃,第三是要有最正確的方法,第四是要立即采取行動,第五是要能在第一時間修正你的行動,第六是永遠堅持到底。他所說的這一切,每一次都能撥動我心底的一根什麽弦,給我許多心靈的震撼,其實我似乎早意識到了這些,隻是不能用自己的話表達出來,沒有上升為理論。這些話從他的口裏說出來之後,對強烈渴望成功的我來講,無疑是獲益匪淺。


    與其說王教授是我們《當代文學作品選》的老師,不如說在更多時候他充當了我們人生導師的角色。王教授總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給我們講述一些成功人士的小故事,他故事中的主人公有華人首富李嘉誠、亞洲首富孫正義、世界首富比爾·蓋茨,當然還有韓國前總統金泳三、美國前總統林肯、世界推銷女神柴田禾子、飛人邁克爾·喬丹、老虎伍茲、車神舒馬赫,等等,他的每一個小故事都是那樣振奮人心,使人充滿奮鬥的激情,讓我熱血沸騰,覺得成功似乎近在咫尺。


    在王教授的勉勵下,我開始有的放矢地繼續向一些全國知名的報刊雜誌寫稿,並開始創作我的第一部小說《大學不相信愛情》。我所有創作的激情,很大程度上來源於他激動人心的教誨。他對我的關懷和幫助是我成長最重要的催化劑。這期間,王教授擔任了我師長和朋友的雙重角色,這使我對什麽大學灰暗的看法開始有了一些微妙的轉變。


    王教授非常熱愛我們,他簡直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知識所有的經驗所有的人生感悟一古腦兒地統統傳授給我們。我看得出他當時的熱情和急迫。


    王教授還是一個十分有趣的老頭。有一段時間我因為一些特別的原因請了兩周的假。當我再次回到課堂後,他點到我名時,居然特意走下講台來到我座位旁和我親切握手,口裏念叨著:“大忙人,幸會,幸會!”我聽出他在諷刺我不務正業和無故曠課,當下脫口而出:“老古董,好說,好說!”他居然絲毫沒有惱怒我的不敬,反而一個勁兒地誇獎我的機智。這是我迄今為止能夠回想起來在什麽大學幾個年頭中最風雅的一件事情。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可愛的老頭,一個啟發我走出人生迷惘的導師,隻教了我一個學期,就因為心髒病或者還有一些別的病因永遠地閉上了他傳知若渴的眼睛。好端端的一個老師和朋友,說沒了就沒了,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的脆弱。


    自從王教授離開的那天起,我的生活頓時失去了重心。他一走,我心中那種逐漸對什麽大學像家一樣的好感和依戀隨之煙消雲散。我無法再靜下心來繼續我的小說。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我感覺到自己好像失去了精神支柱和奮鬥目標。我無法容忍什麽大學其他絕大多數教授工作的散漫和無禮的傲慢,更不能容忍他們當中有些人對王教授六十多歲還堅守講壇的輕蔑和不理解,他們甚至對王教授講的那一些人生方法和成功學準則嗤之以鼻。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出離憤怒。


    我浮躁的情緒不斷湧現,我無力保持平靜。事實上,我保持平靜的理由已經非常牽強。在什麽大學這樣的教學環境裏,任何不甘平庸的學生都無法平靜。我們漸漸懂得,在這裏根本不能學到我們想要的東西。任何在這個染缸裏浸泡過的天之驕子都知道,我們在大學裏除了學會矯揉造作和目空一切之外,剩下的隻是日子的空乏和對前途的恐懼。


    渾渾噩噩中,我在什麽大學度過了三年半不開心的歲月。讓我留戀和懷念的,也許永遠隻有天人相隔的那一個老頭。我常常會為那個周末在他家下圍棋時不肯讓他悔一手的固執而潸然淚下,也會為韓小樂那一次無故遲到還態度野蠻我卻沒有及時挺身而出而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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