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夜空裏最後一縷月光也被厚重的雲層嚴嚴實實地遮擋住,鈴鐺的聲音靜止,耳畔卻似還留有餘音,在清脆的響著。


    尋川鋪滿月華的雙眸此刻就如夜色一般沉寂深幽,他轉回頭,靜靜地看向坐在路肩上的女孩。


    搖歡咬著唇,正在懊悔自己說漏了嘴。


    那微微驚訝,自己也未曾料到自己如此蠢笨的模樣,就猶如林中受了驚的麋鹿,惶然的用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


    她雖未直接提到拘魂鈴,可拘魂鈴一響起,她便說自己被勾了魂,她才不信帝君這麽聰明的人會聽不出來。


    那日,夜闖玉石池的男人用元神之力困得她動彈不得,她一心想要掙開鉗製,到最後一口吞下他那縷元神,受驚不小。


    隻是搖歡心大,又對帝君信任,一被分散注意力就大事皆忘,滿眼都是帝君的美色。


    等再想起來,有意無意都好,反正她是隱瞞了帝君。


    那個男人知道她的來曆,還要等她去了嶺山後再找她,被她吃下去之前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告訴她腳腕上帝君送給她的鈴鐺是拘魂鈴。


    搖歡那時的第一反應便是有些出乎她意料,或者說並不在她能掌控範圍內的事情正在一樁樁一件件的發生著,而她一無所知。


    她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是別人告訴她天上仙界亭台樓閣飛簷翹壁無一不精致,等她騰雲駕霧到雲層之上,滿目皆是白茫茫時一樣。


    搖歡抿著嘴,偷偷覷了帝君一眼。


    尋川正好捕捉到她帶了幾分小心的眼神,無論此刻內心如何波瀾,開口時依舊如尋常一樣:“你已知道這是拘魂鈴了?”


    搖歡仔細辯了辯,帝君的語氣有些涼,細聽又平淡無奇,仿佛真的就隻是隨口問問她。


    越是這般平靜,她心裏越是打飄。


    她這會也不敢跟大爺一樣坐在路肩上了,慌忙起身。麵上雖不露怯,可到底還是有些害怕他會責問,心虛地不敢和他對視,就胡亂點點頭。


    她的心虛尋川怎會不知,他垂眸看著她被風吹得有些毛躁的烏發,語氣漸漸微妙:“何時知道的,知道後便不曾好奇?”


    搖歡咬著手指開始數,幸好日子隔得並不是很遠,她豎起兩根手指頭:“就那晚知道的,我不知道他叫什麽……”


    “他叫茴離。”尋川移開眼,目光落在不遠處隱在夜色之中的朱牆黑瓦,語氣漸漸涼薄:“他是魔尊之子,魔界太子。魔尊病重冰封,他手持界令,能號令三界魔族聽命,與魔尊已無異了。”


    搖歡對茴離才不感興趣,隻在聽說他是魔界太子時才掀了掀眼皮……


    魔界戾氣頗重,血腥暴力,難有善人。


    難怪元神不好吃。


    她自覺做錯了事,乖乖地垂手而立,和以往在認識到自己錯誤後總是積極認錯的模樣並沒有什麽不同。


    可偏偏是這副姿態,尋川才覺得心口堵得慌。


    他背在身後虛握的手指漸漸收緊,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你是否不尊天道,是否殘害生靈,是否十惡不赦都無須和我認錯,這並非我的職責。”


    “搖歡。”他輕輕地開口,一直涼薄的語氣竟有那麽些無奈:“這三界的天地秩序與我何幹?”


    搖歡聽得一怔。


    遠處有馬蹄聲由遠及近,隱隱能聽到人聲呼和著馬匹。再近些,便能聽清是一從幾輛馬車,雖在夜色裏,已隱約能看見快到街口的馬車輪廓。


    搖歡怔怔地望向遠處,鼻尖似能嗅到馬車行踏間飛揚塵土的味道。


    她回憶了一下茴離那晚和她說的話,她其實並沒有太放在心上,隻是下意識做了隱瞞帝君的選擇,沒有求證也沒有試探。


    她原本想著帝君責問她一番,再罰她掛一晚的假山石也就翻篇了。


    萬萬沒想到帝君竟是因為她的隱瞞傷心了,那話裏的意思似是要和她撇清關係,再不相關了。


    搖歡遇到帝君時還是幼龍,她本能地屈服於比她強勢的帝君,甚至很是自然地覺得帝君懲罰做錯事的她並沒有什麽不對。


    可當帝君說,這些不是他的職責,他本無須費心時,她才恍然發覺……她對帝君有太多的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地覺得帝君就該陪在她的左右;理所當然地覺得帝君就該對她關心愛護;也理所當然地覺得帝君不會離開她。


    這些念頭在她腦海之中匯聚,像是要衝破她心裏牢牢鎖困得那間牢籠。


    有些她平時不經意間就忽略的東西漸漸的,漸漸的,被她一點點撿起來。


    她還立在路肩上,遠處的馬蹄聲已近耳邊。


    搖歡這時才回過神來,離她僅幾步之遠的馬卻仿佛受了驚,狂奔而至又高高揚起馬蹄,停在了她幾步遠處,嘶鳴聲顫抖,恐懼不已。


    車夫嚇了一跳,打頭的車夫立刻拎緊韁繩勒住不安的馬匹,險險地避開搖歡所站的地方,罵罵咧咧的對她揮了揮馬鞭。


    帝君已經走了。


    悄無聲息地就在她的眼前消失。


    搖歡望著已經空無一人的大樹下,心情很是糟糕地瞪回去:“你再給我說一遍試試?”


    那車夫見隻是個年輕女子,卻詫異夜深了她還獨自一人站在此處,再聯想剛才好端端的馬匹行到她身前後突然驚馬。心裏恐懼,咽了咽口水,再不敢說些難聽的話,拎了韁繩驅馬離開。


    搖歡望著煙塵四起的街道,氣呼呼地爬牆回去。


    她爬進後院,哪也沒去,盤膝坐在了帝君的房間門口。


    但這麽幹坐著也實在無聊,搖歡支著腦袋,渾身跟沒骨頭一樣懶洋洋地靠在門上,往門內喊話:“帝君生氣,打我或者罵我一頓出出氣總比生悶氣好。”


    話落,搖歡側耳聽了聽。


    屋內安安靜靜的,絲毫沒有回應。


    搖歡想了想,趴在門縫隙間,雙手攏在嘴邊,繼續道:“我沒心沒肺,不知好歹,帝君你別跟我一般見識好不好?”


    ……


    一炷香後。


    “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搖歡懨懨地趴在門上,有氣無力:“你平白送了我一個魂器,還不準我計較一下嘛。”


    搖歡不傻,她仔細想了想就知道帝君在傷心什麽。


    他對她這麽好,幾百年如一日,不圖她這條一窮二白的龍金銀財寶,也不圖她身上於他而言微不足道的靈力。


    她卻那麽沒眼見力的因為魔族一個漂亮男人一句話挑撥就真的存了幾分心思,對他隱瞞了一些話。這程度估計就和凡間小婦人爬牆給自家男人戴綠帽一樣嚴重了。


    她是真的知道錯了,可又不敢真的和他認錯,帝君剛才那句“這三界天地秩序與我何幹”還蕩氣回腸地在她腦內盤旋著。


    搖歡抱著帝君房門外的大紅柱子,漸漸就泛起困來。


    她睡著沒多久,尋川便披著夜色繞過假山從橋上走來。


    走近後,見搖歡睡在他房間門口時,神色有一瞬間的……怔忪。


    他瞥向藏在花壇雜草間的神行草,微蹙著眉頭問:“怎麽回事?”


    神行草聽了大半宿的認錯,困得腦袋一點一點的,被帝君一問才清醒了一些,化形坐在花壇邊沿,揉著眼睛稟告:“我原本想找帝君商量認主之事,等了一會便見小蠢……搖歡在門口坐下,趴在門口認錯,認睡著了。”


    他早就知道帝君不在屋裏,又擔心有凡人經過後院,就化成了原形和花壇裏的雜草將就著擠了擠。哪料到會看到小蠢龍惹怒帝君來認錯……


    認錯認到睡著……看來心也不誠啊。


    尋川垂眸看著地上不省心的小東西,心底輕歎了一聲,認命地把她從地上抱起,抱進屋裏。


    神行草亦步亦趨地跟上來,等帝君把小蠢龍放在床上,又仔細地蓋了被子,眨眨眼,心裏絲毫沒有震驚之意,畢竟當初他可不小心看到過帝君偷親小蠢龍,哪還會不知帝君的心思。


    “你可聽到她說什麽了?”尋川褪下搖歡腳上的鞋履,怕說話聲驚擾了她,還壓得低低的。


    神行草記性好,嘰裏呱啦模仿著搖歡的語氣都來了一遍,眼看著帝君冷如冰霜的眉眼漸漸柔軟,神色複雜地看了好幾眼睡得熟透了的搖歡。


    “我晚些要回天界一趟,我已交代過辛娘,隻她自身為劫所困怕不能周全,你和餘香機靈些。”他抬手掐了掐神行草光滑的小臉蛋:“認主之事不急。”


    神行草乖巧地點點頭,憂心地看了眼搖歡:“帝君不和搖歡說一聲嗎?她那麽笨,醒來看不見你估計會以為你被她氣跑了。”


    尋川的目光從她光潔的額頭緩緩落在了她的唇色,她的唇色嫣紅,大約有心事,即使睡著了也微微抿著。


    他抬手想去整理一下她的鬢發,忽得想起神行草還在,又收回手,淡聲道:“便讓她這麽覺著吧。”


    神行草雖無法讀帝君心裏所想,但他極有眼色,找了個借口便先離開了。


    等他邁出房門,才想起有一件事還未告訴帝君,磨蹭了一下,又坐回花壇,晃著小短腿等帝君出來。


    屋內。


    尋川在床邊坐了片刻。


    這麽多年看著她一如往昔的純真無邪,他慶幸過,也怨懟過。


    往世的回憶唯他念念不忘,獨自咀嚼。他為尋回她已成遊魂的魂魄,踏遍三界,耗盡心血,塑骨重生。把她送往無名山後力竭歸天,修養千年,才能重新下界。


    他度過那麽多虛妄的漫長歲月,本以為尋回她隻要在她身旁守著便可,但到底重生一世,她前塵皆忘,他執著的也許隻會成為她的枷鎖。


    也許,他該換一種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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