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台灣興起“反共文學”,那時我拿不動這樣大的題材,沒有作品,隻有心情。


    一九四九年五月,國軍失上海,我隨軍撤到台北。六月失青島,八月失福州,美國發表白皮書,聲明放棄台灣。九月失平潭島,十月失廣州,失廈門,逼近台灣門戶。共軍乘勝攻金門,國軍大捷,仍然震撼台灣人心。就在這幾個月,小諸葛白崇禧、反共長城胡宗南節節敗退,華中、西北、西南盡失。十二月,國民政府遷台北,雙方中間僅隔一道大約九十英裏寬的海峽。中共反複宣告將革命進行到底,文宣用詞竟使用血洗台灣。


    逃難來台的人喘息未定,頓覺呼吸急促。


    民國以來,直係、奉係、皖係、什麽係輪流收稅,人民社會組織不變,生活方式不變,價值標準不變,老百姓容易適應。共產黨的革命別有大誌,他們要“天翻地覆”,解放不是尋常改朝換代,中國人從未有過那樣徹底的境況。可是外麵的人對裏麵的情況一無所知,仍然當做“城頭變幻大王旗”看待,一九四九年的台灣正是如此,八百萬居民麵臨巨變,他們心理上毫無準備。


    這年年底,台北《民族報》聘請孫陵主編副刊,“孫大炮”出語驚人,他以痛快淋漓的口吻痛斥當時的文風,共軍咄咄逼近,台灣已成前線,作家委靡不振,副刊隻知消閑。那時女作家的情感小品一枝獨秀,抒寫一門之內的身邊瑣事,小喜小悲,溫柔婉轉,小花小草,怡然自得。孫指責她們的作品脫離現實,比擬為歌曲中的靡靡之音。當時文壇傳言,一位著名的女作家讀了孫陵的文章,很受刺激,孫陵曾當麵道歉,但是道歉之後,炮聲依然隆隆不絕。


    馮放民(鳳兮)也在此時接編《新生報》副刊,他開門見山要求作家寫戰鬥性的作品,他的主張比蔣介石總統的“戰鬥文學”早了好幾年。當時副刊注重趣味,鳳兮強調戰鬥,如果魚熊不能兼得,為了戰鬥寧可犧牲趣味。許多“外省流亡作家”對他的說法翕然同意,存亡是火燒眉毛,“趣味”又算什麽!


    多年後鳳兮談起此事,他說他跟孫陵並沒有事先商量過,他們各行其是,不謀而合。他說那時中央政府癱瘓,中央黨部空轉,達官貴人哪裏顧得了文學?再說《新生報》由省政府經營,《民族報》由報人自己經營,中央若要發動什麽,怎會他們出頭叫喊、黨營的媒體反而沉默觀望?


    鳳兮說,當時副刊稿源枯竭,沒有生氣,他看準大陸流亡來台的作家都有強烈的動機寫作,可以使副刊活起來。從事文藝批評文藝創作的人應該知道“心的傷害”,知道“無沙不成珠”、“鮮血變墨水”,知道“骨鯁在喉”、“行其所不得不行”,那些由國共內戰的炮火下逃出來的作家,並不需要高壓逼迫才勉強表現他們的親身經驗。


    有些文化人逃到台灣,謹守本業,深居簡出,遠避政治氣味,以備中共解放台灣以後給一線生存空間,國民黨對這些人聽其自然。也有人認為逃到台灣來就是大罪,索性破罐子破摔,即使絕望亦不可束手待斃,國民黨百事俱廢,對這些人也無暇一顧。


    惟一的安慰鼓勵是這些作家促膝長談。劉珍說:“就算是殺一隻雞,它也要掙命。”那時王聿均還沒進“中央研究院”做學者,他是文學評論家,主編《公論報》副刊,主動支持反共文學,他說:“我現在的心情是正在服兵役。”小說家楊念慈說,台灣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我們一定要把外麵的情況告訴他們,如果不寫不說,太對不起台灣人。小說家田原說,我們在經曆浩劫巨變之後,發現中共的“宣傳如此迷人而事實如此駭人”,來台後卻不肯向台灣人一一道破,將來台灣人會怎樣批評我們?


    流亡作家渴望訴說,他們以為本土生民應該聆聽。那是斯大林時代,西伯利亞海濱有一個勞動營,萬名在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流放來此,用簡陋的工具開發森林,食物不足,醫藥缺乏,工作十分勞苦,每天有許多人死亡,也不斷有大批新人補充。在那樣的環境之中,有人趁著伐樹的機會剝掉樹皮,在樹幹上寫字,寫他們原是什麽樣的人,現在有什麽樣的遭遇,沒有筆墨,大家捐出鮮血。寫好之後,他們把樹幹丟進大海,讓海浪帶走,希望外麵的人能看到他們的控訴,能知道斯大林究竟在做什麽。當時有些大陸流亡作家的心情仿佛如此。


    一九五○年三月,蔣公於“引退”一年零一個月之後宣布複職,“國王的人馬”各就各位,動用一切力量鞏固台灣,抗拒中共擴張,文藝成為其中一個項目。


    且從我自己切身的事說起吧。有一天,我接到《中央日報》以“副刊編者作者聯誼會”的名義發來的信,約我到中山堂參加聯誼,今考其時為一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我那時未改下級軍官的生活習慣,提前十分鍾到場,場中隻有一個接待人員站在門內,西裝整齊,和藹可親,後來知道他就是中央副刊的耿修業主編。他引我入內,平伸手掌,示意我就座,我那時毫無社會經驗,完全不知道會場的席次怎樣排列,也不知道耿老編很客氣,他指的是上座,結果我坐在張道藩旁邊,中間隻隔一個人。他們真是寬宏大量,後來沒有因此怪罪我。


    聯誼會並無輕鬆的聯誼活動,反而很嚴肅地通過成立全國性的文藝團體,那天出席的編者作者都是發起人。可想而知,當時文壇大人物該到的都到了,我一個也不認得,隻在報上見過張道藩的照片。我對別人留下的印象也很少,隻記得坐在我和道公中間的人是個麻臉胖子,他用寒暄的語氣輕聲問我:“你是哪個單位的?”後來知道他是陳紀瀅。隻記得有個大漢起立發言,個子大聲音也大,他談文藝運動的領導,主張“我們還是自己領導自己吧!”惹得張道公立刻聲明,他不在未來的全國性文藝團體中接受任何名義,但保證全力支持。後來知道大漢是小說作家穆中南,他後來創辦《文壇》月刊。


    緊接著出現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和中國文藝協會,張道藩是兩會的主持人,一連串工作展開,征求反共文學、反共歌曲、反共劇本,補助這些作品的出版、演唱和演出。


    後來了解,國民黨的文藝運動者最重視戲劇,劇場集中觀眾,有組織作用。其次是長篇小說,作家一麵發展故事,一麵大量描述現實細節,有記錄功能。長篇寫作費時,短篇先行登場,愛聽故事是人類天性。當時反共文藝活動,對戲劇的投資多,對小說少,今天對反共文藝的檢討責難,卻是對戲劇少,對小說多。


    鼓勵作家寫小說,你得有園地供他發表,文獎會特地創辦了一個月刊。那時已有好幾家文學期刊,作家辦雜誌,長於編輯,拙於發行,內容很好,可是如何送到讀者手中?主持反共文藝運動的人看上了報紙副刊這輛順風車,報紙的銷數超過文學期刊幾十倍,反共文學上副刊,真叫做不脛而走。早期反共文學的質量都不高,給人的感覺卻是聲勢浩大,可以說是副刊的功勞。以後現代文學除舊布新,鄉土文學拉風造勢,也都多虧了副刊加持。報紙副刊對台灣文學的發展,影響難以估計。


    事後了解,當時倡導反共文學,用“千金市骨”之計,國王愛馬,以千金買千裏馬的遺骨,於是四方爭獻寶駒上駟。提倡反共的文學作品(或者說,按照黨部的規格提倡反共的文學作品),先求“有”,再求“好”。推出反共的文學作品,用“集體暗示法”。副刊文章本以短小為宜,現在打破慣例,整個版麵刊登一篇長文,搶眼注目,然後一連幾天刊出文學評論或讀後感來稱讚它,類似和聲回音。這樣做,預期給讀者大眾這樣的感覺:排場聲勢如此,作品豈能等閑?


    國民黨對於拒絕響應反共文學的作家並沒有包圍勸說,沒有打壓排斥,他隻是不予獎勵,任憑生滅。那年代,隻有作家因“寫出反共作品”受到調查(因為他反共的“規格”與官方的製定不合,或分寸火候拿捏不準),並無作家因“沒有反共作品”而遭約談。那時“中國廣播公司”刻意發展廣播劇,姚加淩寫了一個反共的劇本,演出中共公審大會的“虛偽殘酷”,惹了一陣子麻煩。自此以後,“中廣”的廣播劇盡量避免再用這樣的題材,趙之誠專寫市井小民貪嗔愛癡,二十年天相吉人。國民黨畢竟“封建”,“仕”還是“隱”?廟堂還是江湖?你的進退出處可以自由選擇,當然,除了“造反”。


    後來的人有一個印象,反共文學壟斷了所有的發表園地。其實以張道公之尊,挾黨中央之命,各方麵的配合仍然有限。《中央日報》號稱國民黨的機關報,它的副刊“正正經經的文章,簡簡單單的線條,幹幹淨淨的版麵”,數十年後,小說家孟絲還形容它“清新可人”。它冷靜矜持,從未參與“集體暗示”。陳紀瀅是“立法委員”,《中央日報》董事,中國文協實際負責人,他推介一篇書評給中央副刊,耿老編照樣退回。蕭鐵先編《掃蕩報》副刊,後編《公論報》副刊,完全置身事外。一九五三年《聯合報》發刊,正值文獎會作業高潮,聯合副刊登過張道藩、王集叢的論文,取精而不用宏,姿態甚高。一九五五年《征信新聞》(《中國時報》的前身)增加文學副刊,聘徐蔚忱主編,餘社長指示“不涉及政治”,等因奉此,徐老編避免反共文學,和他在中華副刊主編任內判若兩人。


    尤其是一九五四年,張道藩完成《三民主義文藝論》長稿,發表之前連開兩天座談會,征求意見。他是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立法院長”,“中國廣播公司”前任董事長,現任常務董事,座談地點借用“中國廣播公司”新公園大發音室,論文發表後,“中廣”也沒製作一個節目踵事增華。


    據我回憶,當時對反共文學積極捧場的副刊有三家:民族,新生,中華。文獎會也隻能每月選出一兩篇樣板展示一下,三家副刊大部分時間保持常態,文章可能與反共有關,也可能與反共無關。女作家的“身邊瑣事”依然熱門,撤退來台的“六十萬大軍”,戍守外島海岸山地農村,大部分沒有家庭生活,愛看她們的小孩小狗小貓,編織白日夢。美國雜誌《真實羅曼史》和《讀者文摘》的故事,大家搶譯搶登。不久,《民族報》副刊主編孫陵與報社當局意見不合辭職,“孫大炮”未能轟垮敵壘,他自己先彈盡援絕了!《民族報》副刊的編輯方針與反共文學運動脫鉤。


    再看那幾部主要的“反共小說”:陳紀瀅的《荻村傳》在《自由中國》半月刊發表,《華夏八年》在《香港時報》發表,楊念慈的《廢園舊事》在《文壇》月刊發表,王藍的《藍與黑》在《婦女雜誌》發表,司馬桑敦的《野馬傳》在香港發表,薑貴的《旋風》(原名《今檮杌傳》)由作者直接自費出版。至於張愛玲的《秧歌》和《赤地之戀》,更是由美國新聞處一手安排。這些小說都沒有“占用”台北各報副刊的篇幅。


    若論文學期刊,那時政治部創辦的《軍中文藝》,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創辦的《幼獅文藝》,張道藩不能影響。師範等人主編的《野風》,崇尚純文學;平鑫濤主編的《皇冠》,初期偏重綜合性商業性;藩壘主編的《寶島文藝》,程大城主編的《半月文藝》,都有自己的理念。孫陵主編《火炬》,高舉反共文學的大旗,奈何壽命太短。想來想去,穆中南在一九五二年創辦的《文壇》投入最多,時間也最長久。


    一九五○年三月,國民黨成立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簡稱文獎會),張道藩主持,可以算是“五十年代反共文學”時期之始,可是“反共文學時期”並沒有許多人想象的那麽漫長。


    一九五五年發生了一件事。這年五月,舞蹈團體得到文獎會讚助,舉辦民族舞蹈競賽,場地借用台北市三軍球場,位置正對“總統府”大門。有人檢舉,得獎的表演節目中有蘇聯作品,不得了!那時正值所謂“白色恐怖”的盛年,你在文章裏引用馬克思一句話都是大罪,怎有文藝運動的領導人,大模大樣在“總統府”門前,眼睜睜看他演出蘇聯舞蹈,而且還出力出錢支持!張道藩立刻向中央黨部提出辭呈,並推舉陳雪屏接手,陳雪屏也立刻表示不幹。


    據說所謂蘇聯作品,實際上是新疆少數民族的舞蹈。新疆和蘇俄接壤,文化交流頻繁,也許受了些影響,可是這種事哪裏說得清楚!張道公隻有辭職表示負責。他是向蔣公辭職次數最多的人,他效忠領袖,但是不能厚結領袖左右以自固,他隻有不斷辭職測驗領袖對他的信任,測驗他可以工作到何種程度。


    依慣例,辭職就是辭職,等上麵要你推薦繼任人選,你才可以多說兩句。張道藩迫不及待提出陳雪屏,據說是防範有人見縫插針,他心中有假想敵。蔣氏對他的辭呈既沒有批準,也沒有召見慰留。事不可為,但是也不能撒手,“文獎會”這輛車進入牛步前行尋找車位的狀態。


    拖到第二年七月,“文獎會”停辦,十二月正式結束,象征“黨部掛帥”的時代逝去,政治意義上的“五十年代反共文學”,事實上恐怕是到此為止。一九五五年一月,老總統金口玉言交下“戰鬥文學”,文壇的響應隻有理論和方案,沒有樣板作品。再過幾年,沈昌煥擔任中央黨部第四組主任,曾經提倡“愛國文學”,文藝界並無回聲。現在有人認為國民黨對文藝“由明白的操控轉為暗中操控”,我總覺得國民黨放棄了推動反共文學成為主流的野心,反共文學失去政治專寵,成為“一般”文學作品的一個門類。鳳兮說,社會變了,戰鬥文學是緣木求魚。


    黨部掛帥的反共文學究竟有沒有成就?應該有。遙想五十年代,因為內戰,中國大陸的文學創作停頓了,因為廢止日語,台灣的文學創作中斷了。從文學史的角度看,反共文學延續創作行為,填補空隙,承先啟後。往遠處看,它替後世作家保存了許多特殊的素材。王藍的《藍與黑》、楊念慈的《黑牛與白蛇》、田原的《古道斜陽》《鬆花江畔》,能夠拍電影,拍電視劇,能夠在三十年後“市場掛帥”的時代依然上市;潘人木的《蓮漪表妹》也重新發行,一九九六年,香港《亞洲周刊》邀請兩岸三地的專家學者評選“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王藍的《藍與黑》上榜,反共文學也有它的生命。


    我沒有忘記,反共文學傳達的訊息,台灣作家並不喜歡,但是文學的學習觀摩者應該可以把內容和形式分別對待。那時中國三十年代的新文學作品列為禁書,本省作家無可取法,反共也許討厭,文學技巧尤其是語言,那是天下公器。那時台灣的同行們正在勤奮鍛煉中文,吳若的舞台劇本,鍾雷的朗誦詩,鳳兮的雜文,田原、陳紀瀅的小說,反共成色十足,語言的成色也十足,虛心學習的人可以各取所需,王藍、楊念慈、朱西寧、司馬中原的敘述方式,也足以開擴視野,助長文章氣勢。


    今天史家和文評家檢視當年的反共文學,肯定了一些作品,這些創作大都和“文獎會”的運作無關。後來了解,國民黨中央察覺反共文學將如海潮洶湧,惟恐泛濫為患,特地以獎勵的方式導入河道,否則反共文學可能演變成對國民黨失去大陸的檢討批判。試看陳紀瀅在他的《賈雲兒前傳》裏,暴露了特務機構羅織無辜,王藍在他的《藍與黑》裏,記述了抗戰勝利國民政府接收淪陷區的惡行,反共報人龔德柏演講,痛陳蔣介石在內戰中犯了戰略錯誤,稍後王健民出版《中國共產黨史稿》,分析中共何以能取得政權,指出國民黨失國的種種原因,毫不留情。《野馬傳》更是借著女主角絕望中的悲憤作出這樣的結論:共產黨,國民黨,都是壞蛋,沒一個好東西!國民黨的防堵確有“先見之明”。


    另一個可能是,文學作品的多義和曖昧反而有助於“為匪宣傳”,反共文學發生的效果應該符合預期,沒有偏差。口號是最不容易誤解的東西,所以有些反共文學不惜流為口號化。這就是為什麽台灣對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匈牙利小說家凱斯特勒的《正午的黑暗》(也有人譯作《獄中記》)、張愛玲的《秧歌》都不喜歡,無奈那是美國新聞處推廣的冷戰文宣,黨部無可奈何。


    台灣域內的作家冷暖自知。薑貴告訴我,他在台灣的坎坷,大半因為他寫了《旋風》。陳紀瀅的《賈雲兒前傳》,王藍的《藍與黑》,也都有憂讒畏譏的經驗。司馬桑敦的《野馬傳》在香港發表出版,黨部鞭長莫及。一九六七年,台灣已是百家爭鳴,《野馬傳》修正了,台灣出版,還是遭到查禁。即使到了七十年代,《中國時報》發表陳若曦的《尹縣長》,仍然引起一片驚惶。


    “文獎會”看重長篇小說,那時小說以創造人物為首要,反共小說裏的中共幹部是什麽樣的角色?事關對中共的認識和研究。那時黨內黨外都跟研究中共問題叫“總裁心理學”,研究者要揣摩他老先生的想法找材料下結論,反共小說(還有戲劇)也成了“總裁心理學”的一個章節。中國共產黨興起,並非因為中華民國的政治和經濟製度有重大缺陷,而是因為“西風東漸,俄式邪說輸入,國民道德墮落,無賴無恥的人受煽動蠱惑成為暴民”。這就大大窄化了題材也降低了境界。那年代半個世界(也許該說大半個世界)都在反共,東西對抗,稱為“冷戰”。反共並非國民黨一家之言,但是台灣早期的反共文學卻是國民黨閉門造車。


    當年“文獎會”的真正任務,乃是對反共文學寓禁製於獎勵,這就難怪“反共文學”總是感情太多、才情太少,紀實太多、暗喻太少,素材太多、形式美太少。中國大陸的文學理論家黎湘萍指出,那些反共文學“把小說當做曆史寫”,說得含蓄,也說得中肯。“國家不幸詩家幸”,時代對作家甚厚,作家對時代的回報甚薄,“百樣飄零隻助才”,無奈“一代正宗才力薄”!他們“我誌未酬人亦苦”,他們盡了力。


    我那時不懂事。有一天接到中國文藝協會的通知,約我去參加座談會,座談的主題是反共文學。那時文協在水源路,我如時前往,座上隻有陳紀瀅、王藍兩位常務理事,穆中南和梁又銘兩位理事,再無其他會眾,我心中納悶,這怎麽能算是座談會?


    坐定之後,陳紀老客客氣氣請我發言。我那時不懂事,居然以為有了一吐為快的機會。我說我認為最好的反共小說有三部,薑貴的《旋風》,司馬桑敦的《野馬傳》,張愛玲的《秧歌》,可是這三部小說都沒有受到文壇注意,我很懷疑台灣究竟是不是一個提倡反共文學的地方。


    舉座默然無聲,良久,我自己覺得沒趣,告辭回家。後來知道,他們本想找我主導一個寫作小組,為他們寫的反共小說作些宣傳,他們預料可以聽到我稱讚他們的作品,順勢把工作計劃提出來,奈何我那時不懂事,話不投機,計劃隻好胎死腹中。


    反共文學對我的學習有幫助嗎?有,那時他們任何人都寫得比我好,我有什麽理由藐視他們?看過反共文學的大潮,我體會到藝術和宣傳的分別,上了必修的一課。辛克萊說“一切藝術都是宣傳”,我以前信服這句話,因反共文學而了解這句話,能夠準確地解釋它。黨部掛帥也教我知道如何掌握主題,予以放大、延伸和變奏。


    反共文學完了嗎?九十年代我在紐約,一位觀察家告訴我,反共的人共有五類:有仇的,有病的,有理想的,有野心的,和莫名其妙的。這是真知灼見。我想反共是這五種人的組合互動,可能一個有病的排斥一個有理想的,可能一個有仇的指揮一個有病的,也可能一個有野心的出賣一個莫名其妙的。高踞他們之上,有一位總指揮,他可能有仇、有病、有理想,也有野心,即使薑貴和張愛玲也都未能寫全寫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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