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偶然,我開始大量閱讀新文學作品。


    這要從初到沈陽說起。我們進行學科訓練,使用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的宿舍做教室,日本在東北經營的鐵路以“滿鐵”為總管,財產龐大,房屋很多,我們奉命在某個範圍內自己挑選。磚牆平頂的三層樓房,式樣整齊劃一,全是空屋,經年無人打掃,有些房屋的地板被人撬起來(據說是搜尋隱藏的浮財),未曾修複。後來找到一棟,不但完整可用,三樓還擺著許多圖書。那時接收人員不要檔案文卷,隻要物資,《大公報》曾以社論責問《誰是今日之蕭何》(劉邦破秦,先入鹹陽,蕭何不取財寶,一心搜集圖籍記錄)。日軍侵入中國,大量掠奪,並未放過中國圖書,上海複旦大學教授趙建民,台北“中央研究院”研究員王聿均,都寫下專門論文。


    這些書苟全一時,雖是精裝,盡是日文。連部找來一輛大卡車,停在窗下,書從三樓窗口擲下來,灰飛煙滅之前,先墮指裂膚。我發現其中有一套中國當代文學的選集,也許有十大本,收錄的作品全依中文原典排印,導讀、注解、作家小傳才用日文。世界上竟然有這等事!我急忙搶救,保全了其中六本。


    那年代精裝稀罕,家中隻有《聖經》和《辭源》,我從郵購買過一部精裝的《全國青年代表作》,視同珍品。文藝書平裝釘裝,連穿線裝都很少。一本書祖傳父,父傳子,哥哥姊姊傳給妹妹弟弟,封麵破了、用牛皮紙糊起來,書頁散了、用針線縫起來。那年月做母親的除了補褂子、補襪子,還會修補破損的書。人在翻書的時候手指不離書口,書口是一本書最容易弄髒的地方,那年月有人出版毛邊的書,書口沒有切過,等書翻舊了、弄髒了,愛書人自己動手切齊,書口清潔如新,舊書好像恢複青春。我一下子弄到六冊精裝書,覺得發了接收財。


    翻看目錄,六冊文選收的是小說和散文,普通文選隻收短篇,它這裏長篇也收。文章取舍反映了當時的思潮,幾乎全是左翼作家。那時連隊生活沒有私人的空間,這麽厚一疊書無處存放,最好也別讓連隊長官知道我看魯迅巴金的東西。隊部附近有一家中藥鋪,房屋寬敞,老板善與人交,我借用他的店號對外通信,逃避指導員檢查。我把六冊文選寄放在他那兒,抽空到他店裏看書,中藥鋪裏讀到魯迅的小說《藥》,感受特別深刻,我覺得“人血饅頭”如能治病,烈士在天之靈也會讚成,可惜它隻會傳染疾病。讀到祥子夜半求醫,沒有錢預付診費,遭醫生拒絕,惻然久之。多年後我寫了一篇《駱駝祥子後事》,收進《活到老,真好》一書,我能理解那醫生,大作家老舍不能。


    常有軍官來買藥。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軍醫院專為軍人治病,一切免費,怎會有這些人依賴中醫?而且這些人也不像生病的樣子。老板說,他有祖傳秘方配製的壯陽補品,遠近馳名,軍政人員接收東北,無非酒色財氣。我聽了大吃一驚,若是我的長官也來買藥,我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我,他惱羞成怒,忌恨在心,我還有好日子可過?我馬上用帆布袋背起六冊文選,另找地方。


    到哪裏去呢?我想到教堂,教堂在哪裏?跳上一輛馬車,由它去找。那年代教堂的門整天敞開,使我想起“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見到一位執事,說明來意,我倆有一番對話,大略如下:


    “你這些書是什麽書?”


    “都是文學。”


    “你是基督徒嗎?”


    我硬著頭皮說是。


    “基督徒應該讀《聖經》,為什麽讀這些東西?你到教堂隻能讀《聖經》。”


    說得也是,可惜臉孔拉得太長,我想起“天堂的門是窄的”。我背起帆布袋,躑躅街頭,還有什麽地方可去?我想起坐落在城內北部的地藏庵。


    地藏庵是女尼修行的地方,我們有個同學,自幼隨母親信佛,常隨母親到地藏庵上香。他到沈陽,發現沈陽也有地藏庵,非常高興,常常去拜菩薩,吃素齋,也帶我們不信佛的人去遊玩。庵中三位女師父,一位年紀最長,接近六十歲,想是當家的住持,另外兩位都是二十多歲的少女,一位法號“本參”,一位法號“本寅”,憑法號班輩,也許有人能知道她們的門派源流。兩位說話都是沈陽本地口音,都是相貌清秀,體型適中,為什麽會出家,想必背後都有曲折的故事。三位比丘尼對我們這一票人印象挺好,我打算到她們那裏看書。


    都說佛門清靜,難得她們容納我這個俗人。廂房有桌子,有座位,小師父給我倒一杯茶,老師父在我右手邊擺一部佛經,她並未勸我讀佛經,她什麽話也沒說,她把佛經放在特製的小小的架子上,防茶水打翻汙毀經頁。佛經采折疊式,經上放一支竹簽,小師父介紹讀經的方法,手持竹簽一頁一頁翻開,避免手指觸摸。我每個星期天都去讀書,放在我手邊的經書常常更換,依靠聯想作用,我還記得幾部經的名稱:《金剛經》聯想到金剛鑽,《八大人覺經》想到八大山人,《無量壽經》想到成語功德無量,還有《地藏王菩薩本願經》,聯想到地藏庵。這些經我一頁未讀,我隻讀魯迅的《狂人日記》,茅盾的《子夜》,老舍的《牛天賜傳》。


    我憑六冊文選初步認識中國的新文學,知道山東出了王統照、李廣田,台灣出了許地山。我喜歡曹聚仁、蕭乾,他倆和報館淵源深,作品帶報道文學風格,也許暗示我和新聞有緣。我喜歡麗尼,也許伏下我對“現代文學”的欣賞能力。我喜歡沈從文,他的名作《邊城》,寫一個老人和一個孫女相依為命,使我想起老父正帶著幼女流亡,難以終卷,那時我很難從純粹審美的角度接受文學。我也喜歡朱自清、周作人、趙景深,還有丁玲,他們展示廣闊的生活經驗。


    我重溫鬱達夫和冰心。我在讀小學的時候,一度親近鬱達夫的作品,他寫漂泊的經驗很吸引我,他使我覺得漂泊有一種無形的美感。他的作品常常寫人在流離不安中同情受苦的老百姓,漂泊的人因此減輕了自己的痛苦。我們那一夥文藝青年,得意的時候讀老舍,老舍教我們冷諷熱嘲、幸災樂禍;失意的時候讀魯迅,魯迅替我們罵人;在家讀巴金,巴金教我們怎樣討厭家庭;離家讀鬱達夫,他教我們怎樣流亡,怎樣在流亡中保持小資產階級的憂鬱,無產階級的堅忍,資產階級的詩情畫意。


    我也是小學時代親近冰心,後來覺得她的語言夾生,節奏紊亂。我到台灣後一度主編《中國語文月刊》,該刊的主要讀者是中學的國文教師和學生,我曾經想開辟專欄,選擇“台灣能夠容忍的三十年代作家”,刊出他們的舊文,加以注釋分析,幫助學生提升寫作水平,這時才發覺許多前賢修辭馬虎,有時造句也不通順,盡管留下“傑作”,卻不能做學習的範本。我把這個發現告訴某一位教授,他“順藤摸瓜”,尋找病人,羅列病例,寫了一篇“無情”的論文,我確實嚇了一跳。


    我不喜歡魯迅,那時我從未說出口來,即使是今天,說這句話還有些膽怯。我知道陳西瀅、梁實秋、胡秋原、蘇雪林也不喜歡魯迅,但是我那時並未讀到他們的評論,我的耳目所及盡是高度稱頌。我不喜歡他大概是氣性使然,我欣賞文學固然有局限,魯迅恐怕也未能把他的氣性完全升華轉化。現代詩人楊澤說,魯迅是“恨世者”,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王德威說,魯迅刻薄寡恩,他們展示多元的看法,先獲我心。瞿秋白和魯迅同世為人,他說魯迅是狼族,有狼性。羅馬神話:萊漠斯出生後吃狼奶長大,不離狼群。這話我到八十年代才讀到,相見不恨晚。如果說讀書變化氣質,我拒絕變成這樣的人,我也不能欣賞、不敢親近這樣的人。我在說我學習的過程,並非搞文學評論。


    我也不喜歡巴金、茅盾、郭沫若,他們都是高大的文學偶像,我對他們的成就總有幾分懷疑。香港作家林以亮為喬誌高譯的《大亨小傳》作序,文中有一段插話,他說,昔人那樣推崇史坦培克,後人看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史坦培克的名字也可以換成別人,例如巴金……那時我覺得他們的作品冷酷,不能陶情怡性。後來到台灣,我進文宣單位做事,知道文學作品可以先定方向,然後朝著方向設計。蘇東坡設計“危險”,寫出“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他拚貼足以產生危險的四項因素,事實上四項因素並未同時存在。巴金、茅盾、郭沫若都是設計大師,他們根據共產主義革命的需要拚貼情境,構成“語文的世界”,但評論家卻以“寫實主義”之名推廣,代換人生的現在和未來。


    我愛好文學,但是沒參加過他們的“讀書會”,所以無從領會那些作品的價值。那時讀書會是個很普遍的組織,左翼作品的內涵外延,靠它解說引申;左翼作品的正確偉大,靠它肯定建立;左翼作品前瞻方向,靠它指點導引。假如巴金的《家》是馬太福音,讀書會就是各地的教堂,沒有教堂,馬太福音隻是一本小冊子,有了教堂,馬太福音就是《聖經》。有一位學者說,左翼文學並未發生多大影響,他舉當年那些作品的銷售數字為證,他忽略了:第一,當年一本書全家看、全校看,第二,讀書會的組織和教化。正因為如此,國民黨退守台灣以後,嚴厲取締讀書會和類似的結合,絕不手軟。我如此說,隻是指出前因後果。


    左翼文學的主調指出,現實社會完全令人絕望,讀書會則指出,共產主義革命是唯一的出路,左翼文學設計謎麵,讀書會揭露謎底,左翼文學公開而不違法,讀書會違法而不公開,分工合作,密切配合,文學作家把足球盤到網口,讀書會臨門一腳。一九九○年代我在紐約,參加了一個小型的茶會,小說家於梨華在座。中國大陸來的一位作家問我,當年青年普遍左傾,我何以能脫離影響。我說這得從《阿 q 正傳》說起,趙家被人搶劫,阿 q 蒙嫌受審,法官問作案始末,阿 q 很委屈地說:“他們沒來叫我!”一座皆笑,隻有於梨華尖聲說:“你萬幸!”巴金晚年呼籲成立現代文學館,說:“我們的現代文學好比是一所預備學校,把無數戰士輸送到革命戰場,難道對新中國的誕生就沒有絲毫的功勞?”可見他深曉葫蘆裏的春秋,我想魯迅在這方麵的功勞比他更大。


    我疏離上帝以後,我的心靈並未從文學中找到依傍,這些文豪,我在沒有讀到他們的作品之前,早已憧憬懷想了很久,可是讀了他們的代表作,我這個文學小青年仿佛是一葉扁舟,在許多碼頭旁邊漂來漂去,不能駛入,即使是我喜歡的作家,我也覺得找不到船塢、防波堤或是領航員。我曾經喜歡唐詩宋詞,可是那時對我而言,唐詩宋詞是廢棄的碼頭,是僅供憑吊的古跡風景。


    我當然也有收獲,六冊文選讀完,我眼界大開,立刻覺得長大了,比起同儕,我算是見多識廣。白話文學在我血管裏流來流去,所有的方塊字都有新的生命,我覺得我可以把我的世界裝進一個口袋裏,背起來萬裏長走。每一篇作品後麵都有附錄,介紹作品背景,作家生平,雖然用日文撰寫,其中夾用的中文名詞,像文學研究會、創造社、語絲社、太陽社、小說月報、晨報副刊,還有每個作家重要作品的名稱,都對我傳遞大量的訊息。我想,寫文章除了賺稿費以外,還有一個目標,就是在大部頭的選集裏擠進一個名字。


    即使是你反對的事情,你也會受它影響。這些大作家以及他們的詮釋者、鼓吹者,滿口不離“壓迫”、“剝削”、“受侮辱和受損害的”,他們咒詛權力財富,製造困局,顯示改進無望,引起“絕望的積極”和毀滅的快感。那時如果我聽幾句佛法,也許可以得些調劑,然而我心中隻有一部《聖經》,有時候,我覺得基督徒也多半是“恨世者”,革命理論和基督教義的糾結,常使我頭腦混亂。


    我後來做事常常抗上,不能和強者合作,脾氣急躁,反應每每過當,我猜想肇因這些作品灌輸的意識。感謝那些老板包容我,但是也有人在我的安全資料中加添麻辣。有一次,我為了弱者的利益和強者爭辯,那強者問我:“像你這樣的人應該留在大陸做共產黨,跑到台灣來做什麽?”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才發覺陷入很深的泥淖。此是後話,按下不表。


    那時寫實主義獨霸中國文壇,主張寫小人物,關注人間的窮苦、災難、病患,揭露不公平的現象,他們強調生活經驗,主張以調查、觀察、訪問搜集寫作材料,反對泛濫的抒情和空疏的玄想。那時抒情是我所逃避的,想象力是我所缺乏的,他們給我創作的勇氣,也可能強化了我的弱點。那時寫實主義的詮釋者和鼓吹者,隻談意識形態,不談藝術技巧,作品有沒有價值要看站在什麽立場、為什麽階級說話,要看揭露的是什麽、控訴的是什麽。照原料打分數,不照成品打分數,對創作風氣的影響是鼓勵粗製濫造,助長傲慢自大,對我的影響是:幾乎不知道有“形式美”。六十年代,台灣倡行“現代主義”,詮釋者和鼓吹者糾正了我。


    感謝沈陽的地藏庵給我閱讀、思考和空間,它是那樣安靜,我坐在那裏,可以偶然想起唐人的詩句:“鳥鳴山更幽”,“潭影空人心”。很慚愧,我從未捐過香火錢,也不讀她們預備的佛經,她們從未因此慢待我。我寫這篇文章追記前事,屈指已在五十多年以後,其間天翻地覆,不知她們怎樣適應,她們的來生當然沒有問題,我憂慮的是今生,隻要來生沒有問題,今生也就不必太憂慮了吧?老師父應已圓寂,兩位小師父呢?希望她們度一切苦厄,也許此刻尚在某處講經說法。她們是否知道,我終於讀了她們最後給我預備的一本經:《父母恩深難報經》,我決定離開沈陽,生命進入另一次大轉折。她們是否料到,五十年後,我終於把她們放在我手邊的佛經一一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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