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南京上海耽誤了許多時間,到了沈陽,立即開始“學科”的課程,時間也是六個月。術科是軍事訓練,學科是司法訓練,有人說“憲兵以毫無司法常識之人兼任司法警察”頗失公允。各門課程由軍官講授,班長“靠邊站”,軍官們循循善誘,憲兵連這才有那麽一點“學校”的氣氛。我們一麵上課,一麵投入憲兵勤務,很像文學校清寒學生的半工半讀。


    讀些什麽呢,最重要的是法律課程,我最喜歡的也是法律課程。楊排長講法學通論,講刑法總則,我聽得入神。法學通論先談天地宇宙的大法,幾乎提升到宗教層次,天地宇宙的一切秩序都是“法”,法律是人世的秩序。我後來能領悟什麽是“天人合一”,這段話是起了作用的。《通論》又說,“法”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說明的”,也就是事實如此;還有一種是“規範的”,也就是應當如此,兩者並不經常相等。那年代,萬事宣傳先行,宣傳家常把“應然”當做“實然”來敘述,這是一種欺騙,人憑語言文字認識世界,語文訓練又往往不足,容易落入陷阱,幸虧我先打了“防疫針”。後來我參加新聞工作,“新聞不是意見”,後來學寫小說,小說也不是意見,我都老早開了竅。


    法律文字簡練周密,千錘百煉。刑法總則說,直係親屬是“己身所出或己身所從出”,多一個“從”字,分開尊卑,真是懸之國門、不能增減。它又說“能作為當作為而不作為”要負法律責任,不得了,一句之中,“作為”重複三次,依然字斟句酌。刑法規定刑期,常說幾年以上幾年以下,“本法所稱以上以下俱連本數計算”,七年以上和七年以下都包括“七年”在內,不留漏洞。這些文句,我看一遍就能背誦,也了解為什麽這樣寫,它們影響了我的文字風格。


    楊排長說,法律條文後麵都有法理,“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沒錯,若論法理,可分“絕對有效說”,“絕對無效說”,“相對有效說”。上級下達命令,下級絕對服從,如果命令違法,由上級負完全責任,這是一說。命令能夠生效,由於下級執行,而執行視為同意,命令如果違法,同意者要負共同責任,這是一說。如果命令違法,它根本沒有效力,下級當然不必執行,上級不得處罰,這又是一說。我一聽,這可新鮮!這“三說”長在我心,後來我到台灣,聽胡適之高談人民對政府“合法的反抗”,同儕嘩然,我心恍然。


    我正式投入社會組織以後,總是遇到大有謀略的上級,他總是希望部下勇敢地去破禁忌、試法網、創業績。政府機關降罪,他頂住,若是頂不住,他犧牲你,棄車保帥。大家都硬著頭皮照老板的意思做,他們不知道“三說”,好在多半平安沒事。可是我心中有“三說”,我總是拒絕“同意”,我在法理上站得住,我在老板的階下站不住,所以人家升官總是比我快。我雖然有些坎坷,老板寬大,倒也沒讓我挨凍受餓,文章寫到此處,我遙向老板們在天之靈致謝。


    我還記得《服務規程》中有三句話:憲兵維持社會治安,要“防患於未然,遏難於將發,懲戒於事後”。我喜歡這樣的句法,也喜歡這樣的思想,相形之下,“謹小慎微”吞吞吐吐、模糊不清,“大風起於萍末”玄虛抽象、難以落實。我終身奉行這三句話,我常告訴朋友,我們都是弱者,將來有了難處,我不能替你擔當,現在沒有難處,我可以替你規劃預防。我那時勸親戚朋友,後來勸國家社會,法律條文使我思慮周密,言辭果決。


    沈陽時代,張誌華排長調到團部辦公,後來升了連長,他來給我們講過幾堂課。還記得他時時提出有趣的問題來,鼓勵大家討論,他說,“現行犯”的定義是“犯罪在進行中”,如果我罵你一句,馬上閉嘴,算不算現行犯?他問,法律有“損毀國幣罪”,我撕碎我自己的鈔票,對別人有什麽害處?為什麽要定罪?有一次,他引用曆史故事,皇帝出巡,看見一個老百姓隨身帶刀,立刻吩咐“拿下”,理由是他有凶器,可以殺人。隨行的一位大臣指著路旁的一個男人,要求皇帝拿下,理由是他有陽具,可以奸淫。皇帝大笑,放了帶刀的百姓。張排長要我們表示意見,大家踴躍發言,笑聲一再哄堂,引得連長走過來察看。法律用詞精準,對我啟示良多。


    母親曾經希望我做醫生,父親曾經猜想過各種職業,沈陽時代,我發現我最適合的職業是做法官,我喜歡咬文嚼字,斟酌權衡,堅持條條框框,忘記生死禍福。未能做醫生,母親的遺憾,未能做法官,我的遺憾。父親不管我做什麽,隻要是正當職業,能分擔家庭責任。我後來總算勉強做到。


    資深班長也有課,他們講服勤務的經驗,幾乎沒有例外,他們真心崇拜穀正倫。穀將軍號稱憲兵之父,其實他是第二任司令,在他手裏,憲兵正規化和擴大發展,由八個團到二十三個團,由南京到各省,由軍事警察到行政、司法。成立憲兵學校,蔣公介石兼任校長,他任教育長。抗戰八年,憲兵擴充為四十個團(獨立營),外加通信營,特務營。穀正倫生殺予奪,獨斷專行,創造了憲兵的父權時代,憲兵“見官大一級”,和黃埔軍校學生、空軍飛行員並列為最受女學生注目的軍人。穀氏後來官拜貴州省主席,糧食部長,他是貴州人,風水先生說,貴州山多,河水外流,地氣泄盡,難以產生大人物,但是貴州不但有何應欽、張道藩,還有穀正鼎、穀正綱、穀正倫,“一門三部長”。都說貴州安順的穀家老太太有福氣,生了三個好兒子,比美廣東海南的宋家老太太,生了三個好女兒。


    憲兵勤務基本上是一種人際關係,處理人際關係要有技巧,也要看天時地利。那時憲兵完全沒有這種觀念!聽老班長傳經說法,他們個個都以為自己是穀正倫,鐵口直斷,一錘定音。但穀正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國民黨的一黨專政也快要過去了,潮流衝擊,憲兵需要蛻變,身上那一層硬殼脫不下來,隻有一再收縮,減少時潮的衝擊麵,這是國民黨喪失創造力的征候之一。我趕上中國憲兵衰落的時代,大體上說,憲兵在東北未嚐為惡,也不能為善。


    一九五○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凡是當過中華民國憲兵的人,當然有曆史問題。一九六八年,中央頒布公安六條,憲兵上等兵也定性為反革命,這就太抬舉憲兵了。我們受訓一年,從未學到能阻遏中共發展的東西,沒喊一句反共口號,沒讀一頁反共教材,沒人講解放區實況,沒人講偵破中共地下組織的案例。“國父遺教”、“領袖言行”,也都是退到台灣以後的新課程,我們都是沒有思想的木偶,複雜的思想如民主自由,固然不該有,簡單的思想如忠黨愛國,似乎也不必有,最要緊的是服裝整齊,姿勢正確,站衛兵,擺儀隊。哪能趕得上人家八路軍,除了“人人都是戰鬥員”以外,還要“人人都是情報員,人人都是宣傳員”。


    為了寫回憶錄,我苦讀東北有關的文史資料,從沈陽政協文史委員會出版的《古城風雲錄》中得知,那時中共的地下工作條件匱乏而態度十分積極,他們推拉板車謀生,情報藏在輪胎裏;他們擺攤賣菜為生,情報藏在挖空了的紅辣椒裏;他們販賣豆油,情報就塞在瓶口裏。他們把線裝的皇曆拆開,情報寫在空白的邊緣,再裝訂起來。我們幾乎天天跟菜攤、板車擦身而過,“匪諜就在你身邊?”可是從未起過疑心。


    我在憲兵隊的那些日子,沈陽發生學潮,西區憲兵隊奉命押送幾個“共產黨”到團部,這時二連換了連長,新連長是老資格,沉穩含蓄,他出來一看也忍不住說:“都是些孩子嘛!”口吻表情仿佛慈禧憐惜汪精衛。以後各地學潮越來越多,警備機關抓人也越來越多,事過境遷看資料,似乎從未抓到策動指揮學潮的共產黨幹部,抓到的都是“孩子”,年齡上的孩子或心智上的孩子。國民黨到中共內部做情報工作太難了,簡直雪裏埋不住人,白白送死。國民黨像個大蜂窩,處處可以潛伏,共產黨人找一個洞蹲下,四鄰不能發覺,即使事敗被捕,好歹也還有條活路。了解背景,才可以了解國民黨據守台灣以後的“過猶不及”。


    後來知道,憲兵團裏麵有個“特高組”,他們才是特務,他們的工作和人事,憲兵團長不能過問,憲兵司令部有獨立的特務訓練班,不屬於憲兵學校。正確的說法是,憲兵裏頭藏著特務。一般人並不知道,國家排除危害,有警察、警備、作戰三種手段,警備司令部可以指揮警察和軍隊執行任務,因此憲兵也常常出麵調查和逮捕,他們的工作是在警備範圍。


    一般憲兵離特務很遠很遠,究竟多遠,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曾任憲兵第五團團長的趙良佐,晚年寫了一本回憶錄,他一九四九年出任團長,想和中共的地下黨接洽歸順,費盡心機,始終沒接上頭。直到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成都起義,他才知道中共地下工作的領導人,是憲兵司令部軍法處的一個軍法官。


    有兩件事情,老班長們津津樂道,引為憲兵的無上光榮。


    日本女間諜南造雲子,吸收南京行政院主任秘書黃浚供給情報。一九三七年七月盧溝橋事變發生時,日本的陸軍和海軍協調不夠,長江中遊還停留著日本船艦七十艘,海軍陸戰隊六千人,國民政府計劃擊沉船隻,堵塞水道,把日本的這些武力完全殲滅。黃浚對日本女間諜南造雲子泄露機密,江中的日軍船艦連夜逃入大海。這個案子是穀正倫指揮憲兵偵破的,黃浚和南造雲子都被捕,黃浚處死。此人是一位才子,詩文俱佳,陳寅恪有詩悼念他。斯人也,名字不留在文學史上,而留在間諜史上,令人嗟歎。


    七七事變發生前三年,一九三四年六月,南京日本駐華使館副總領事藏本英明失蹤,日本政府要求中國政府負責,調軍艦溯江而上,聲言派陸戰隊自行搜尋,又說要撤退在華日僑,一時情勢十分緊張。依照日本政府的計劃,藏本先失蹤,後自殺,製造借口,向中國興師問罪,但藏本貪生,遲疑不決,也是穀正倫派人找到了他,消弭了一場危機。


    憲兵的豐功偉績也就是如此了吧?自此以後,由抗戰到內戰,特高組似乎沒有重大貢獻。我絕對不想當特務,但是從此對間諜小說、間諜電影發生興趣,一九四九年到台灣,發展成我唯一的秘密癖好。


    那時沙團長提倡讀書,規定軍官交讀書報告,軍官們常常找我執筆代撰,我因此讀了一些“課外讀物”。


    我替何排長讀《孫子兵法》,他一度在本連當排長,挺著個大肚子,時常宣告“我的命令絕對有效”,是個有趣的人物,他調到第一連,仍然和我有聯係。那時政壇論客常引孫子一句話:“民與上同意。”軍隊作戰要能代表老百姓的利益,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共軍做到了,國軍沒做到。我打開《孫子兵法》找這句話,發現原文是“令民與上同意”,還有一個動詞:“令”。動詞前麵應該還有主詞,中文慣例,主詞可以省略,倘若補足,全句應該是“中共令民與上同意”,並非“民與上同意”,更非“上與民同意”。奈何有些論客將錯就錯,有些論客人雲亦雲!我抓住這句話做文章,何排長大而化之,他教我寫了直接寄到團部,他連看也沒看。


    我還有一些意見,當時沒有寫出來。孫子說,“兵以詐立,以利動。”你一旦出兵作戰,你就是一個“不能輸的人”。他一再批判道德觀念,除非以道德行詐謀利。我念慣了“王者之師”、“仁者無敵”,對孫子的說法不能接受。後來閱曆增長,我也得承認“兵不厭詐”、“兵不厭狠”往往是打勝仗的關鍵,我退一步想,倘若孫子兵法是“真理”,也隻是戰場上的真理,不能用於做人做事。這些念頭一直縈繞心中,直到八十年代,我寫了一篇《兵法與人生》。


    我替連長讀《比較憲法》。那時國民政府定出時間表,製定憲法,實行憲政,也就是結束一黨專政,實行民主政治。“憲法”一字一句關係重大,學者咬文嚼字,爭議不休。我代讀的這本比較憲法,評介歐美多國的憲法,指陳得失,烘雲托月,顯示孫中山的“五權憲法”最好。依五權憲法,總統的權力很大,淩駕立法、司法、監察之上,民主人士予以負麵的批評,我一時也沒個主意。那時人人心裏有數,行憲後的第一任總統必定是國民政府的蔣介石主席,我想連長隻能肯定五權憲法,隻能讚成總統有權,於是我把這本書大大稱讚一番。後來憲法通過,采取權力製衡,向歐美的兩院製傾斜,但是“開卷有益”,這本比較憲法學術包裝的部分,給我許多客觀的知識,以後很有用處。


    指導員沒教我替他讀書,他教我替他做文章,上級常常出“策論題”考他,他需要助手。有一次,他拿出一個題目來:《用人唯德與用人唯才孰為得失》,要我提供意見,我想了兩天,交了白卷。然後我繼續在想,繼續在看,越看越多,看出一個廣度來,越想越透,想出一個高度來,最後,我把心得寫進《隨緣破密》那本書裏,副產品還有一篇短評。


    我代讀了十幾本書,書目都是上級指定的,沒有一本批判共產主義,沒有一本分析國際局勢,也沒有一本介紹東北的民情風土。全連上下,沒人知道“柿子”是番茄,“木樨”是雞蛋,“冷子”是冰雹,“蒙事”是騙人。我不明白,為什麽要一個少尉讀兵法,為什麽要一個上尉讀憲法,最後這些書輪到一個上等兵來讀,更是可笑。不過“開卷有益”,我獲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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