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營的打罵有教無類,我卻沒挨過打。新兵訓練分“術課”和“學課”兩大門類,傳統偏重術課,像單杠、木馬、跳遠、拳術等。我有相當程度的“麻煩症候群”,不能承受嚴格的體能訓練(回憶錄第二冊《怒目少年》有詳細記述),馬營新兵連六個月,我的術科成績落後,挨打的機會很多,本該每天小打一次,每星期痛打一次,可是居然沒有。


    這是奇跡,我有奇遇。多年以後,我寫出兩句眾人引述的話來:“每一層地獄裏都有一個天使,問題是你如何遇見他;每一層天堂上都有一個魔鬼,問題是你如何躲開他。”馬營如果是地獄,我有幸遇見天使。


    馬營第一天,我們魚貫進入營房,一個軍官站在大門以內的走道旁注目看我們每一個人。後來知道,他是新兵連第三排的楊書質排長,那天他是全連的值星官,他要觀察我們。由這件事情可以推論他是一位既優秀又盡責的排長,他這麽一看,發生了我和他今世來生的“殊勝因緣”。


    新兵連的三位排長是:第一排排長張誌華,陝西臨潼人;第二排排長姓黃,廣東人;第三排排長楊書質,河北滄州人。楊先生有“書生氣質”,使我聯想“下馬草檄,上馬殺賊”。開訓一個星期,我的弱點完全暴露了,楊排長庇護我。後來知道,楊排長對連長說,現在抗戰勝利了,中國位列四強之一,軍隊的素質逐漸提高,如果憲兵的知識水準比他們低,就很難執行勤務。楊排長說,文武全才難得,隻有取人之長,兼收並蓄,量材施用。訓練新兵,他主張要給體質比較文弱而文化資質優秀的青年留下一席之地。當時在六團、甚至在憲兵司令部,這都是相當“前衛”的看法,感謝朱騰連長接受了他的建議。


    那時,在新兵連的三位排長之中,楊排長年紀最輕,今天推算,隻有二十四歲。他的學識豐富,據說,他在憲兵學校受訓的那兩年,每逢星期假日,人家坐茶館,進戲院,三朋四友打麻將,他去聽名人演講,到圖書館看報紙雜誌。


    那時憲兵學校有學員隊和學生隊之分,學員隊招收軍校畢業生,施以一年的專業訓練,使他具有憲兵軍官的資格;學生隊則是憲兵軍官的“科班”,受完整的憲兵軍官教育,是憲兵的嫡係正統。楊排長出身學生隊,年輕有為,說句很俗氣的話,行情高,麵子大,他也說服了第一排的張誌華排長。


    馬營受訓六個月,連上對我的術課沒有嚴格要求。訓練進行到後期,每月舉行全連術科大競賽,評審官給每個新兵打分數,給每個班算出平均分數,給全連九個班排定名次,如果名次低,班長的考績也低。第一排第一班趙班長提出異議,認為我的分數會把第一班的名次拉下來,對他不公平。楊排長從中運作,連長同意,把我調到第二班,評審官核算第二班的成績,把我排除在外,也就是說,全班十名新兵,隻拿九個人的分數來平均。


    當時我們每一分鍾都控製在班長手中,班長絕對不許我們有“私密”的空間和時間。楊排長為我製造喘息的機會,他做值星官,一定找我個別談話。連上有一挺輕機槍,按規定由第一排排頭扛著出操,我調到第二班以後,頓時輕鬆許多。西北風裏學築城,挖戰壕,指導員看楊排長的麵子,叫我到他的辦公室裏寫牆報,免除勞役。第二排黃排長以值星官身份訓話的時候,強調術課重要,然後叫著我的名字說:“他的腿太長了!”表示原諒。如此這般,給人的印象是全連長官都護著我。


    回想起來,他們那時都是時代青年。楊排長年紀最小,個子也不高,但望之有威。朱連長比他大幾歲,態度光明磊落,治兵大處著眼。張排長年齡最大,當年三十五歲,閱曆豐富,有苦口婆心。三人風格不同,借用憲兵訓練的口號來形容,張排長穩重,“鋼膽沉著”,楊排長朝氣蓬勃,“熱心慧敏”,朱連長慷慨有大誌,“向前向上”。這樣三個人,他們帶我去北平我就去北平,帶我去沈陽我就去沈陽。


    軍事訓練一切講話都有標準說詞,千口一腔,輾轉重複,十分乏味,但楊排長常有自己的見解。有一次,他以值星官身份對全連士兵講話,他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麽要受軍事訓練?我們說為了報國,我們又說這是一種義務,他都裝做沒有聽見。他的答案是:軍事訓練可以使青年人養成終身使用的良好習慣,像整潔、勤勞、勇氣、效率、合群等等。他的角度不同,他從青年的利益看問題,答案新鮮。二十年後,我看到美國海軍的招兵廣告:“你想免費周遊世界嗎?”我又想到當年楊排長的見解多麽“前衛”!


    楊排長常常找我個別談話,他有一間小小的臥房,除了床鋪,隻容得下一張書桌。我們隔著桌子麵對麵坐下,在操課時間,他是一個不動而威的長官,個別談話的時候,他像一個溫和的教授。我能有一段時間完全脫離班長的掌握,已是一種幸福,何況又能分享人生道路上先行者的智慧。他雖然年輕,分寸拿捏得準,他暗中庇護我,但從未直接告訴我。他也從來沒有一句話談到政治(那該是指導員的工作),隻談青年人立身處世。還記得他引用成語,解釋什麽叫“有為有守”,他指出,我的性格偏向有守,遠離了有為。那時候,他看出我的沮喪和萎縮。


    我必須記下來,他屢次問我有什麽計劃,他叮囑我:如果想做什麽事,務必先和他商量。我心中暗想,事到如今,個人的一切權利已遭剝奪,個人的一切發展已遭堵塞,我還能有什麽計劃?我隻希望六團帶我走出關中,走回華北地區,尋找我的父母、妹妹和弟弟。我並沒有把這個意念說出來,說出來也沒人相信,也許增加另一種猜疑。我心裏的事情,他們知道得越少越好。


    多少年來,我十分思念楊排長,有一天恍然大悟:親愛的楊老師啊,你是擔心我自殺吧,你是用“防範自殺”才說服朱連長的吧,士兵自殺,連長要記過調職的呢!


    了不起的排長,你難道料事如神,那時我的心裏的確常常冒出自殺的念頭來。那時士兵自殺也是軍中常事,奇怪,我們是新兵,不知怎麽都聽說了自殺的方法:你不是有一支步槍嗎,你側臥在床上,蓋好棉被,被窩裏抱住步槍,彈艙裏裝上子彈。你悄悄用腳趾拉開扳機,推子彈上膛,槍口抵住喉部,再用腳趾去扣扳機,驚天動地,一了百了,螞蟻也有十分鍾的轟轟烈烈。班長降級,排長記過,連長調去坐冷板凳,一個個灰頭土臉,教你知道我的厲害。


    縱然班長有天眼通,連長有天耳通,你們也不知道我悄悄地演習過一次,當然用空槍。你看不起腳趾,沒想過一發能動全局,槍機哢嚓一響,全身震動,若有所失,若有所得,赤條條來去,滋味很迷人呢。可是我幾乎弄假成真,我不知道彈艙裏真有子彈。


    必須解釋一下:“漢陽造”步槍是把子彈裝在薄銅片做成的彈夾裏,再把彈夾裝進彈艙,滿夾有五發子彈,最後一顆子彈上膛,空彈夾自動跳出艙外,叫做“漏夾”。平時彈艙裏不該有子彈,我沒有事先檢查,幸虧隻有一顆子彈,我用腳趾把子彈推進槍膛,聽見空彈夾當啷一聲落下,好家夥,槍在警告我。幸虧是漢陽造,幸虧沒有第二顆子彈,險哪!


    我怎麽能自殺,父母家人掛在心上,我得活著。我隻是研究自殺,排練自殺,寧可百日不用,不可一日無備。我既然掌握了自殺的方法,隨時可以實施,反而好像吃了定心丸。親愛的楊排長,我一直活著找你,我終於找到你,一直活到二十一世紀。


    二表姐突然來到馬營,引起一陣轟動。她已在二十二中畢業,考進西北農學院,成為當時的明星級人物,女大學生。大學生有向上級控訴的能力,他們隻好讓我們見麵,連長特別讓出他的辦公室,供我會客。我那當炮兵營長的五叔,音訊斷絕已久,現在忽然匯給我法幣三萬元。二表姐是我指定的代理收信人,學校訓導處把信轉給她,她把錢領出來送給我。我很感傷,我說我已輟學,不配再花用這筆錢,咱們退回去吧。二表姐比較理智,主張收下,我這才想起,我有機會進二十二中,多虧二表姐導引成全,流亡學生的生活十分困苦,她現在考上大學,正是需要金錢支持的時候,我就用五叔這筆錢補報了她這份人情吧!五叔能夠為家鄉培養一個人才,也是一樁善舉。


    但是二表姐堅持給我留下一半。那時對我們來說,一萬五千元是很大一筆錢,有了這筆“基金”,加上半工半讀,二表姐讀完大學。我突然有了這筆錢,一時手足無措,那時候,我們沒有任何私人空間可以收藏它。二表姐走後,我急忙報告班長,班長教我報告連長,連長教我存放在排長那裏。我拿著厚厚一疊鈔票去找楊排長。楊排長沒說話,他隻是找一張報紙把錢包起來,又找一根線捆紮了。他替我保管這筆錢,分文沒有短少。


    我承辦過一件重要的事情。抗戰勝利,政府對士兵頒發“參加抗戰證明書”,對尉級和校級軍官頒發“抗戰勝利紀念章”,附有一張證明。新兵補充連收到一百多張空白的證明書,由我用毛筆填寫番號和姓名,我愉快地完成了工作。連部有一位準尉司書,可是連部的官長都指定由我填寫他們的名字,他們認為我的書法比較好,“插柳學詩”下的工夫還在身上。不過我心裏有意見,士兵隻是“參加”了抗戰,尉官校官才值得“紀念”,將官不論他做過什麽,一律頒發“抗戰勝利獎章”。一個人對抗戰的貢獻有多大,竟完全由官階決定!還有,證明書的紙張柔軟,容易起毛,不耐久藏,難道要士兵裝成鏡框背在背上?


    我的“學科”成績畢竟不錯。楊排長為我們講解步兵操典,張排長為我們講授作戰教範和陣中勤務令,這三門功課合起來簡稱“典範令”,十分重要。張排長年資深,已經訓練過好幾批新兵,不管新兵程度有多低,他都要照上麵製定的課程表對牛彈琴,心中一定無可奈何。這一次麵對我們這批流亡學生,他算是遇到知音,尤其是我,對他的講授時時心領神會。他似乎想知道楊排長有沒有看錯人,講課時隨機拿一些問題考問我,例如背誦步兵操典第一條,背誦立正姿勢的要領等等。還好,我都能答得上來。


    我甚至超出他們的期望。楊排長講操典講到步兵衝鋒,操典規定,衝鋒前要子彈上膛,關好保險。我不明白為什麽要關保險,依我揣想,士兵跳出陣地,平端步槍,衝向敵人,子彈既已上膛,當然要在雙方刺刀尚未碰觸之前射出這顆子彈,殺傷敵人,操典要我們關上保險,不知留下這顆子彈做什麽用?楊排長聽了大為驚奇。


    野外演習有個項目叫“步測距離”,測量的公式是兩步算一複步,人人背誦公式“複步加複步乘二分之一、等於公尺數”。這個“複步乘二分之一”是什麽玩意兒,難倒了多少新兵,也難為了多少班長。有一次,在操場裏,張排長當眾要我背誦這個公式,我脫口而出的是“複步加複步的一半”。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我答錯了,既而一想,滿麵堆下笑來,可不是?“複步的一半”多好懂,多好計算,要“複步乘二分之一”幹什麽!


    據說,這兩樁公案都寫進了新兵訓練的例行報告,由連部貢獻給團部;據說,團部匯報材料時加入這兩條,上達憲兵司令部;據說……


    有一次,張排長突然問我:假使你守在陣地裏,你抬頭一看,敵人的炮兵就在眼前,你怎麽辦?我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作戰時,步兵在第一線推進,炮兵在第二線支持,怎會先出現敵人的炮兵?我憑直覺反問:“他的步兵在哪裏?”張排長一笑:“算你答對了!”


    那時,我和他怎麽也沒料到,一年以後,國共內戰全麵爆發,兩年以後,共軍有了炮兵。司令員料定國軍縮守據點,不敢出擊,就把炮兵調到第一線攻城。有時候,守軍的確可以抬頭看見共軍的炮兵,若問怎麽辦,正確的答案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張排長講課旁征博引,他講到子彈的速度,也講到聲音的速度,我發現子彈的速度比聲音快。有一天他問我們:聽見槍聲害怕不害怕?大家齊聲高呼不怕。再問為什麽不怕,一片鴉雀無聲。我想起一個答案,我說子彈先到,聲音後到,聽見槍聲,子彈已經飛過去了。這個答案傳遍全團。


    二十年後,我在台北《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寫五百字小品專欄,使用了這個答案,表示人生有些恐懼是多餘的。台灣最前線金門島上的駐軍打電話來,他們需要這篇文章做士兵的教材,並且問我另外還有沒有這一類的文章。


    我的術科也並非一無是處。訓練後期,步槍實彈打靶,每人射擊兩發子彈,每一槍的滿分是十二環。我一槍打十一環,一槍打十二環,楊班長初露笑臉,張排長提高嗓門說我“太慌張了!”他認為瞄準時沉著一點,兩槍都可以打十二環,我聽了,體會出什麽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論射擊成績,全連新兵僅此一人,我到底參加過遊擊隊,見過準星尖。就憑這點虛名,後來有人想調我去執行罪犯的死刑,也就是做劊子手,我當然拒絕,那是六團開到沈陽以後的事了。國共內戰,我隻放過這兩槍,這是我的幸運。


    靶場規則也有悠久傳統。事先劃定範圍,通知村長鄉長,臨事派出哨兵,阻止行人通過,以防誤傷百姓。列兵進入靶場以後一律臥倒,不準起立,步槍一律與身體平行,不準“出槍”(把槍管伸出去),槍機一律拉開,暴露空空的彈艙,沒有子彈在內,以防誤傷官兵。列兵就射擊位置,班長跪在他的身旁,指導監看每一步動作,射擊手打完子彈,歸回原位,班長還要檢查槍內有沒有多餘的子彈。如此謹慎周密,使我動心,影響了、或者加強了我以後行事的風格,或者還及於行文的風格。


    “團教練”野外演習,我又有一次精彩的表現。有一個項目是指揮官下達行軍宿營的命令,命令的內容分中、前、右、左、後五個部分。演習完畢,全連成講話隊形聽連長講評,朱連長首先點了我的名,要我複誦演習時聽到的命令。命令的內容看似複雜,其實次序井然,流亡學校也有軍事訓練,也有野外演習,軍訓教官也下達過這樣的命令,我喜歡條理分明的東西,印象很深。朱連長臨場抽考,我拚湊前後記憶,不足之處再稍加編造,居然一氣嗬成,很像那麽一回事。等我複誦完畢,朱連長大聲問全連新兵“聽到了沒有”,連問兩次,十分高興。


    這一連串考驗使楊排長很有麵子,各班班長對我另眼相看,似乎再也沒有人非議我的特權。


    楊排長的大動作是改革新兵連的夥食。那時新兵穿不暖也吃不飽,高級軍官常引用拿破侖一句話:“困苦與匱乏,乃優良士兵之學校。”作戰的時候,挨凍受餓很尋常,平時不預習怎麽行?可是怎麽不想一想,平時養得壯,上了戰場才挺得住啊!


    連上有專人管經費辦夥食,官名很奇怪,叫做“特務長”。它本是特別勤務的意思,出操上課行軍宿營是一般正常勤務,被服裝具柴米油鹽就是特別勤務了。後來我到聯勤補給機構工作,有兩位同事的職銜是特務員。這些特務長、特務員都和情報間諜沒有關係,可是共產黨雖然知彼知己,也還沒精細到這般程度,後來特務長、特務員做了俘虜,還真受到些特別審問。


    那時軍官、軍士和大兵各有進餐的地方,菜飯成色有別,軍中辦夥食的準則是:“官長要吃得好,班長要吃得飽,兵有多少吃多少。”結果是,新兵半饑半飽。那時士兵腰間都紮一根皮帶,開飯的時候並不解開,吃過飯以後,肚皮脹大,用手指插進皮帶測試,如果插不進兩根手指,算是吃飽。有一次,某班班長問列兵吃飽了沒有,別人不敢回答,有個膽大的坦白說沒吃飽。班長要他自己測驗,看到了測驗的結果,吩咐他“把皮帶紮緊一點”。我們天天唱“太陽空氣水,蔣委員長說它是三寶”,從來不提澱粉和脂肪。有時連開水也短缺,我們照以賽亞書所說,“以艱難當餅,以困苦當水”。


    寫到這裏,我應該談到我們的待遇。招兵的人說,憲兵上等兵的薪餉比照步兵少尉,當然沒那回事,到底比少尉差多少呢?我找到軍政部當年編製的“陸軍官兵待遇比較表”,那時少尉薪俸每月法幣四十二元,戰時加給三十元,生活補助費二百五十元,合計法幣三百二十二元。二等兵餉金每月法幣二十元,草鞋費六元,合計法幣二十六元。少尉薪資是二等兵的十二點三倍。二等兵拿到的二十六元又是多少錢呢,我還記得當時陽春麵每碗二元,今天這個時代的人,可以用十三碗陽春麵的價格,想象當年二等兵的購買力,“國家”給的夥食吃不飽,他沒有資財自己補充。


    我們每天活蹦亂跳,攀高舉重,熱量消耗很大,楊排長看在眼裏,動了惻隱之心。全連夥食雖由特務長負責主辦,卻又由三位排長輪流監督,每人“任期”一個月。戰時菜金少,物價高,人所共知,沒有什麽可說的。抗戰突然勝利,菜肉的價錢降下來,楊排長認為新兵可以吃得好一些,就在輪到他“值月”的時候提議改善。


    這是對特務長的挑戰,也微妙地碰觸連長的威信和利益,另外兩位排長知道不妥,但是誰也沒有反對。以前,每天早晨,新兵推舉出來的采買,帶著炊事班長,向特務長領當天的菜金。楊排長的改革方案是,每月一日把上半月的菜金都領出來,到十六日再把下半月的菜金都領出來,統籌支配,貨幣可以發揮更大的效用。


    楊排長的設想沒有錯,然而特務長豈是好惹的?他欺楊排長不知世道險惡。一號那天,楊排長派人來領錢開夥,特務長把全月的菜金都給了他,卻不告訴他全月一次付訖;而楊排長以為隻支取了半數,另外還有一半到十六號再領。他用全月的菜金辦半個月的夥食,當然有明顯的改善,可是他十六號再去找特務長,才知道本月份已無錢可用,這一下子麻煩大了。


    楊排長必須馬上解決兩個問題:第一,下半月的菜金如何籌措;第二,下半月的菜比上半月差得多,他如何向全連士兵解釋。張排長、黃排長都為他分憂,各自對本排士兵說明委屈,他們誰也沒懷疑楊排長貪汙。我不知道楊排長如何渡過難關,即使在個別談話的時候,他從未提過半句。他才二十四歲呐,這麽有擔當。


    不久,團部要把楊排長調到另一個連去做排長。團部沒有發表書麵的人事命令,隻由主管業務的人打了個電話,並且指定前往報到的日期。楊排長認為團部作業程序違反規定,提出異議,但是團部置之不理。於是楊排長集合全連士兵告別。


    記得正是黃昏,地麵晦暗,天空明亮。記得楊排長別出心裁,教我們蹲下。記得他說舍不得分離。記得他提高了聲音說,團部把我調來調去,從來沒有人事命令,我好像是一條狗。暮色漸濃,我們看不清他的臉色,隻見他舉起手帕拭淚,隻聽見他說:“他們拿人當狗!”這句話觸動了每個新兵的傷心處,全場同聲大哭。


    團部慌了手腳也發了脾氣,一個排長居然跟新兵建立這樣深的感情,這還了得!這種反應我了解,大地主雇個奶媽照顧小孩,就慎防孩子愛他的奶媽。楊排長暫時留下來,六團開往沈陽的日子近了,穩定新兵的情緒要緊,這筆賬秋後再算。通過楊排長,我仿佛看見憲兵團的黑暗麵。該看見的、總有一天會看見,但是現在未免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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