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司新的設想,是將黃維兵團合圍於澮河以南區域。黃維雖然不知道對手的這一計劃,但他其實有過要繞開澮河別走的打算。


    黃維此人,指揮作戰雖有很重的書生氣,但畢竟也是一個軍事素養很高,打過許多大仗的老牌軍人。解放軍集重兵於正麵,是黃維兵團渡渦河以來就很清楚的一個事實,考慮到這一因素,他一度報請南京國防部,要求繞過澮河轉道北上,隻是這一請求並未能夠得到批準。


    自黃百韜兵團覆滅後,由於宿縣被占,徐蚌線遭到隔絕,原本欲解救黃百韜的徐州杜聿明集團(杜聿明已實際取代劉峙的指揮權)也開始自身難保。蔣介石急盼黃維兵團盡快攻入宿縣,恢複徐蚌線交通。


    如果繞道,那就得多花許多時間,自然是老蔣所不願意和不允許的。


    在此之前,劉、陳、鄧已將防守澮河的重任交給了陳賡的四縱,要求是扼守三晝夜,以便於其他縱隊有充裕的時間進行機動。


    四縱在澮河的部署與一縱在淝河的布陣有相似之處,即都是背水布陣,而不是完全的隔河對峙,原因之一就在於黃維兵團的炮火力量太強了——從洪河阻擊戰開始,北岸的解放軍有時甚至連敵人的影子都還沒有見到,就挨了一頓遠距離轟擊。


    背水作戰的最大風險是作戰部隊沒有退路,從而可能會導致軍心慌亂,但澮河、淝河有石橋,南岸部隊要撤隨時都可以撤下來。  <h2>攥起拳頭去揍</h2>


    接到任務後,陳賡親臨澮河南岸勘察地形。四縱十一旅實際上隻有兩個團,加上旅直屬隊,一共是二十七個連,五千多人,而其防禦正麵有近十五公裏。如果把這二十七個連平均擺在這十五公裏的範圍內,顯然防線是非常薄弱的。


    究竟是伸開巴掌用十個指頭去戳,還是攥起拳頭去揍。陳賡的選擇是,形成拳頭,並把防禦重點放在南坪集。


    南坪集位於澮河南岸,是宿蒙公路的一座小鎮。澮河水深不可徒涉,河上雖有幾座便橋,但隻能過人和牲口,唯一可以通過機械化大兵團的,就隻有南坪集北麵連接公路兩端的一座石橋。


    與板橋集相比,南坪集在防守上的真正不利之處,是其南麵的地勢平坦開闊,基本上無險可守。這種地形對處於進攻方的黃維兵團有利,對防守方的解放軍則不利,如果按常規固守南坪集等幾座村鎮,那麽陣地很可能會被敵軍的強大炮火夷為平地,十一旅別說三天,連一天都守不住。


    陳賡決定將防禦陣地推進到南坪集以南幾百米的田野上去。這樣在使陣地獲得較大的縱深、彈性和機動性的同時,也更便於與敵軍進行反複爭奪。


    當然這樣不免又會帶來一個老問題,即兵力不夠分配。相應的解決辦法是以一個排或兩個班為支撐點,在正麵陣地上構築集團工事。


    根據陳賡的這一指示,十一旅指揮員又通過反複查看地形,對防禦陣地進行了設置。在南坪集以南一公裏處,公路兩側分別是楊莊和南胡莊,這兩座村莊乃是屏衛南坪集的大門。十一旅即將防禦主陣地設在了離楊莊、南胡莊一百五十至兩百米的田野上。


    南坪集為十一旅的第一線陣地,由西至東,一共放了四個營。為了防止敵軍從東西兩側迂回,旅指又在澮河北岸的南坪集東北方、西北方各擺了一個營。


    1948年11月23日,上午7點,十一旅警戒部隊與黃維兵團的搜索營交火,雙方打了兩個小時,警戒部隊邊打邊撤,退回了南坪集陣地。


    黃維命令楊伯濤第十八軍等部迅速擊破當麵的解放軍。楊伯濤以一一八師擔任主攻之責,攻擊目標就是南坪集。為加強火力,他還將快速縱隊的全部坦克和軍榴彈炮營全部都配屬給了一一八師。


    上午9點,一一八師以一個團的兵力向楊莊西南突出陣地做試探性進攻。接著,南坪集陣地及其縱深便遭到了各種口徑火炮的猛轟。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南坪集的房屋一幢幢倒下,炮火幾乎將整個集鎮都給轟平了。之後,澮河中也升起了無數個幾十米高的水柱。


    隨著炮火的延伸,一一八師三個團運動至解放軍陣地前的幾個村莊,做攻擊前的準備。下午1點,楊伯濤親自趕到坦克的攻擊發起位置,指揮一一八師對南坪集展開全麵進攻。


    一一八師集中了一〇八毫米榴彈炮、七五山炮、重迫擊炮,以猛烈火力再度對南坪集及澮河北岸陣地進行了一番猛轟,但見硝煙彌漫處,火光閃爍,泥土、木板、樹木都被炸得飛了起來。


    炮擊一過,二十餘輛坦克即朝前開路。十一旅的防坦克措施,是事先在陣地前鋪上高粱稈、玉米稈、麻稈、紅薯藤,埋下迫擊炮彈、炸藥包、燃燒瓶,並配備了引爆組。


    坦克被地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迷惑住了,一時不敢再往前推進。它們轉而停在離陣地幾十米的地方,排成一列,對著凸出地麵工事,像點名一樣,一炮一個,逐個開火。


    雖然許多工事都被當場掀掉,但解放軍很快就轉移至預備陣地。等敵軍步兵接近前沿二三十米時,他們突然開火,子彈、手榴彈像潑雨一樣打過去,幹脆利落地擊退了敵軍的進攻。


    休戰間隙,解放軍抓緊時間搶修工事,並針對敵軍坦克的攻擊特點,對凡是凸出地麵容易暴露的工事都做了修改。


    通過首輪交鋒,楊伯濤也有了新的發現。他發現,解放軍的火力點和百分之九十的有生力量都集中在村前二百米左右的地方。為此他決定把地麵炮火集中到前沿陣地,並且大部分集中兩個地方,一是三十一團二營扼守的楊莊,二是東麵三十一團與三十二團的接合部。


    下午2點,在對戰法進行改進之後,一一八師發動了第二次進攻,企圖突破重點,撕開口子。


    進攻次序仍然從大炮、坦克再到步兵。解放軍的主要掩蔽部和機槍火炮工事都用門板或樹幹,再加上積土遮蓋,一層門板一層土,壓上三層,至少有一米厚,所以炮擊對陣地的損傷並不是很大。


    相比於炮擊,坦克“點名”對陣地的威脅更大,而這些“鐵家夥們”幾乎是刀槍不入:地麵防坦克措施的真正作用僅止於嚇阻對方,坦克被引爆後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照樣橫衝直撞;集束手榴彈要往坦克裏麵扔,然而炮塔蓋怎麽使勁掀也掀不開,拉響了塞它肚子裏,坦克最多也就跳一下;炸藥包點燃了扔過去,還是炸不掉。


    十一旅特地給二營配備了三挺戰防槍和一個火箭筒排,目的也是為了對付坦克。可是戰防槍向坦克射擊,子彈打到鋼甲上不過冒一下火星,火箭彈則屢屢從坦克甲板上擦過。


    有一發火箭彈倒是穿進了坦克履帶。不過沒過多一會,在另一輛坦克的掩護下,履帶修好了,坦克又重新開了上來。  <h2>誰也別準備回去</h2>


    大炮、坦克在戰場上再怎麽威風,歸根到底,占領陣地還得靠步兵。


    在南坪集的集團工事內,從前沿到縱深,遍布著以班、排為單位的支撐點,各支撐點既可以獨立戰鬥,又可以相互支援,同時彼此之間還以交通壕相溝通,部隊能夠靈活地進行機動運動。


    當敵軍步兵衝上來時,支撐點內的解放軍便抵近開火,用這種辦法來守住陣地。


    十一旅擊退了敵人的第二次進攻。陳賡傳令嘉獎堅守南坪集的各部隊,接著四縱參謀長王啟明也趕到十一旅指揮所進行指揮。


    王啟明曾是著名的紅色特工,在國民黨內部從事臥底長達18年之久。他對國民黨軍隊的作戰特點非常熟悉,並滿有把握地判斷說:“國民黨就是這一套,白天進攻,一般是三次。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果然,楊伯濤正在組織第三次進攻。這一次他要重點中再找重點,首要攻擊目標是二營六連陣地,該陣地位於楊莊東側的突出部,乃是三十一團右翼最突出的陣地。


    炮彈傾瀉,恨不得把地麵翻過來;坦克“點名”,不放過前沿任何一個支撐點。


    二營六連陣地前沿硝煙彌漫,什麽都看不清,除了震天的槍炮聲,也什麽都聽不見。經過輪番轟炸掃射,六連所擁有的支撐點和火器全部被摧毀,就連陣地上的樹木都一棵不剩地被打斷了,隻留下光光的樹樁。


    進攻六連的敵軍步兵組成了敢死隊,每個敢死隊都配備三具火焰噴射器,士兵則多持衝鋒槍等自動武器。六連原有一百二三十人,此時僅剩二十多人,麵對敵軍的猛攻,步槍射擊已經擋不住了,隻有用機槍和手榴彈進行阻擊——手榴彈以筐計,每筐可裝手榴彈三十多顆,一名戰士從戰鬥開始已經投了四筐手榴彈。


    相持不下之際,坦克發揮了作用。它為步兵作前衛,幫助步兵突入了六連陣地,雖然六連兩側的五連、十一連盡力地以交叉火力進行封鎖,使突破口不致擴大,但敵軍後續部隊仍然在順著突破口不斷擁入。


    有一輛坦克已經繞到楊莊後麵,接近了二營指揮所。三十一團團作戰參謀低聲向團長梁中玉報告:“團長,敵人離二營指揮所隻有幾十米,離我們也隻有兩百米了。”


    見情況緊急,梁中玉把指揮任務交給團政委,自己抓起兩顆手榴彈,帶著一名參謀和兩名留在團部的副連長奔往前沿。


    隨梁中玉一道前進的是作為團預備隊的一營二連。當他們靠近二營指揮所時,眼見得一顆炮彈落在了二營指揮所的工事頂上,頂上的土塊都被炸得飛上了天空。幸運的是,二營營長已經帶兵前去支援六連,隻有營教導員在指揮所裏麵,而這名教導員居然毫發無傷。


    旅指這時也得到報告,特地抽調旅預備隊中的三十二團六連給梁中玉使用。


    梁中玉對身邊的部下說:“我們今天來了,誰也別準備回去,要和陣地共存亡。”


    前往六連陣地的道路已經被敵軍封鎖。梁中玉讓人跑去找配屬給二營的團迫擊炮連,問炮彈還剩下多少。對方說隻剩三發,梁中玉下令:“有多少炮彈都給我往前打!”


    迫擊炮連依令裝填炮彈,向敵軍發射。借助於迫擊炮的掩護,二連緊接著分兩路實施反擊,在將迎麵的敵軍壓下去後衝入了楊莊。


    沒有命令,也沒有協同的信號,但是楊莊的其他三個連都不約而同地向六連陣地派出了援兵。加上二連,各部從楊莊的西、北、東三麵發動反擊,終於在不動用旅預備隊的情況下,就擊退敵軍,奪回了失守的全部陣地。


    當天敵一一八師的另外一個主攻目標,是東麵三營八連一排的陣地。該陣地附近是一片墳地,一排依托著有利地形,可用側射火力對二營進行支援。


    一一八師要從三十一團與三十二團的接合部實現突破,就必須拔掉一排這顆“釘子”,為此,一排承受了正麵和二營方向敵軍的雙重夾擊。


    在激烈的戰鬥中,一排的工事和地堡全部被轟垮,包括排長在內,全排僅剩十多人,而且全部帶傷,但他們依然守住了陣地。


    至黃昏時分,敵一一八師仍被阻於南坪集陣地之外,難以取得任何實質性的突破。  <h2>千鈞一發</h2>


    一一八師在南坪集正麵與解放軍鏖戰的時候,助攻的十一師向南坪集以東澮河北岸發起了進攻。


    扼守於該地域第一線的解放軍部隊是三十二團三營。三營一共有四個步兵連,除一個連被指定為團預備隊,其餘三個連按順序由東至西布防。居中十連扼守的三官廟最為險要,此地名為廟,其實沒有廟,隻是一塊突出高地。


    平原之上,三官廟這樣的地勢向為兵家所喜。對三營而言,隻要守住了三官廟,敵軍就難以渡河,或即使過了河也無能為力。


    十八軍副軍長兼十一師師長王元直是國民黨軍中素稱善戰的一員將領,他馬上認識到了三官廟的重要性。當天下午3點,在組織對三營陣地進行轟擊時,炮火大多集中在三官廟,一個齊射就是幾十發炮彈落下來。


    十連的工事幾乎全部被摧毀,幹部大部犧牲。更為嚴重的是,由於陣地上彌漫著濃濃煙霧,部隊視野不清,火力也受到了極大限製。


    趁此機會,敵十一師工兵營開始在河上架設浮橋,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十連在澮河邊另外部署了一個重機槍排。在重機槍的齊射下,架橋的敵軍跳下去一批就被打掉一批,最後連站在岸上指揮的工兵營長也被擊斃了。


    敵十一師趕緊組織火炮和重機槍,用更強的火力進行集中壓製。以此為掩護,浮橋被強行架設起來,敵步兵蜂擁過河,並對重機槍排展開攻擊。機槍排的機槍被打壞,全排悉數犧牲。


    衝破第一道障礙後,敵十一師即以一個連的兵力向三官廟陣地猛衝。這時十連的幹部隻剩下了一個排長和副排長,排長負了傷,副排長張生福原係旅工兵連的副排長,因犯錯誤受處分才下到了十連。


    見敵軍距離前沿已隻有十幾米,陣地眼看即將不保,張生福率領十幾名戰士躍出工事,從側翼對敵軍發起反擊,這才將敵軍予以擊退。


    當時在解放軍內,隻要誰在戰鬥中表現突出,不僅可以立功,而且可以入黨和撤銷處分。三營指揮所得知張生福率部反擊一事後,立即對張生福進行通報表揚,同時宣布撤銷了對他的處分。


    接著,敵軍又對三官廟發動第二次進攻,這次采取了輪番進攻的方式,一個連一個連地上。張生福還和上次一樣采取側翼反擊的方式,但是剛剛把敵軍一個連打下去,還沒來得及撤回陣地,另外一個連就上來了。


    失去了側翼反擊的突然性,又是在平地上對戰,張生福及其他戰士寡不敵眾,最後全部戰死。


    敵軍的第三個連很快接近陣地前沿。對守軍而言,最有效的阻敵方式就是用機槍進行射擊,但是陣地上的解放軍機槍手已經全都犧牲了,千鈞一發之際,一名在十連擔任文化教員的解放戰士站了出來。這名解放戰士以前曾當過機槍射手,情急之下,他又是掃射,又是點射,暫時遏製住了敵人的攻勢。


    隨著敵軍後續部隊越來越多,僅靠一個機槍手是難以守住陣地的,三營指揮所急令東西兩翼的九連和十一連出擊,對三官廟方麵進行牽製。


    實際上,九連和十一連本身也麵臨著很大壓力,尤以西翼的十一連更為困難。因為他們那邊靠近南坪集,是敵十一師實施迂回的主要方向。三營指揮所離十一連陣地很近,戰鬥情況看得清清楚楚,但指揮所沒有預備隊,於是隻好把營部的通信員、司號員、衛生員都組織起來去支援十一連。


    光靠九連和十一連牽製肯定不行,在三營的緊急請求下,三十二團指揮所把作為預備隊的十二連派到了三官廟。


    這支生力軍一到,一下子打亂了敵軍的部署,他們不得不撤回橋頭堡,在那裏建立臨時陣地。此時天終於黑了下來,由於國民黨軍隊很少打夜戰,它也同時意味著戰鬥進入了暫停時間。


    在澮河北岸阻擊戰中,三營僅連排幹部就犧牲了九個,固守三官廟的十連原有一百五十多人,最後僅剩四十多人存活下來。  <h2>時機已經成熟</h2>


    楊伯濤準備第二天拂曉繼續對南坪集組織進攻,王元直也計劃著天一亮,就指揮十一師向南坪集以北迂回,不過這些都沒有必要了。


    11月23日晚,在野司指揮所內,劉伯承通過研判形勢,認為李延年、劉汝明兩兵團遲遲不進,黃維兵團孤軍突出,說明殲滅黃維兵團的時機已經成熟。


    四縱在南坪集和澮河北岸已達到遲滯敵軍的目的,用不著再守下去了。劉伯承做出了一個大膽部署,他下令四縱放棄南坪集,同時在澮河北岸讓出一塊地方,以引誘黃維兵團進入預設在宿縣西南的袋形陣地。


    當晚,十一旅奉命撤出南坪集及澮河北岸,作為四縱的預備隊到澮河以北進行補充休整。


    野司的這一命令在實施的同時上報中央軍委。11月24日,毛澤東在複電中不僅表示完全同意,而且告知他們,“情況緊急時機,一切由劉陳鄧臨機處理,不要請示”。


    四縱十一旅的後撤,讓黃維認為第十八軍的突擊已獲成功,於是下令第十八軍率先過河,其他各部陸續跟進。劉伯承見黃維中計,即以四縱第十旅和九縱一部繼續吸引敵軍,同時指揮一、二、三、六、十一縱實施兩翼包圍。


    要抓戰機就不可能做到樣樣皆顧。劉伯承在運籌中遇到的問題是,北麵的部隊都已到達指定位置,但南麵兵力還調動不及,也就是說袋口並未紮緊。


    黃維兵團過了澮河之後,黃維遲早會發現自己受到包圍,那他接下來會怎麽辦?想不想得到組織突圍?如果黃維突圍的動作夠快,很有可能鑽破突圍圈逃逸而去,這是劉伯承最為擔心的一件事。


    劉伯承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十八軍通過澮河後,各部都向宿縣方向派出了搜索部隊或便衣偵察人員,以做好向宿縣攻擊前進的準備。這一偵察不要緊,他們發現在通往宿縣的公路上有許多運動中的解放軍大部隊,並且正在構築魚鱗式大縱深陣地。


    這時除兵團部、十八軍、八十五軍一一〇師在澮河北岸外,第十軍、第十四軍、第八十五軍主力都尚在澮河南岸。從第十軍方麵傳來的消息是,有強大的解放軍部隊正由西而東直搗該軍側背,一部已與其後衛部隊發生戰鬥。


    楊伯濤、王元直均認為情況不妙,特別是王元直,尤其驚疑不定。此前王元直與劉伯承有過多次交手,也經常被劉伯承兜得團團轉,這使他對劉伯承指揮之妙有了切身感受:“令人莫測高深。”


    後來十一師通過戰場等途徑獲得了解放軍的一些文件,其中有多篇劉伯承所撰寫的軍事論文,其學識見解之高,更讓王元直感到分外吃驚,而且越讀越覺得“國軍高級將領中,其才識無有能超過劉伯承者”,“稍有一二知名之士,亦教條主義者而已”。


    在國民黨將領這個圈子裏麵,決定升遷的主要是資曆、軍校教育、派係和人際關係,肯坐下來耐著性子認認真真研究一下戰場實踐學問的,實屬鳳毛麟角。比如以“小諸葛”名世的白崇禧,平生獨力指揮能打贏的仗其實很少,更鮮見高明的軍事見解。又如軍事素養本來不低的黃維,都快打一輩子仗了,臨到頭來麵對解放軍這個戰場“生手”,居然仍是兩眼一抹黑。


    王元直通過軍事論文一對照,才發現他們之所以被劉伯承兜得團團轉,說來說去,還是吃了上麵這些“小諸葛”和“知名人士”瞎指揮的虧。


    劉伯承指揮作戰深合孫子兵法,其基本要義之一,就是“攻其所必救,殲其救者”,或者可以表述為“攻其所必趨,趨其所必救”。蔣介石和南京國防部不明就裏,結果往往就傻乎乎地指揮調度著前線各部隊往劉伯承的圈套裏鑽。


    “有人謂劉伯承指揮國防部,信然不謬”,王元直忍不住感歎,“如此昏庸,安得為劉伯承之對手哉!”


    眼前的情況顯示,劉伯承很可能又要重複他的經典打法:攻下宿縣,黃維兵團必救,然後趁機殲滅黃維兵團。


    覆巢之下無完卵。王元直徑直找到黃維,對他說己方可能中了劉鄧誘軍之計。


    王元直同時建議,趁中野攻勢剛起,立足未穩,應該趕快脫離而出。具體措施是使用十八軍為長矛矛尖,刺破劉伯承的口袋底,然後用集團滾進戰術,脫出包圍圈。


    可惜王元直能夠看到的,黃維卻看不到,也沒有接受他的建議。淮海戰役結束後,當劉伯承得知王元直有此一計時,曾喟然而歎:“如你們果真采用如此戰法,我還真不太好對付哩!”  <h2>既不讓進也不讓退</h2>


    之後真正觸動黃維的,是兵團副司令吳紹周帶來的報告。吳紹周率八十五軍和十八軍四十九師與黃維會合,經過蒙城時在城內留下了一批傷兵,準備讓他們順著渦河坐船返回蚌埠後方基地。


    傷兵們還沒有動身,解放軍就占領了蒙城,一幹人全都做了俘虜。其中有幾個乘看管的解放軍不備,偷偷地逃出來,追上兵團進行了報告。聽完報告,獲知解放軍已從兵團背後包抄上來,黃維這才意識到大事有些不妙。


    其時天色已晚,吳紹周、楊伯濤被召至兵團部商量對策,黃維心事重重地對他們說:“兵團的任務是要打到宿縣和徐州杜聿明會師。看現在的情況,我們應該怎樣打法,才能完成任務?”


    吳紹周剛到前方,對情況還不太了解,所以沒有首先發言,隻是聚精會神地看著地圖。楊伯濤則認為,如果繼續執行蔣介石交待的任務,攻向宿縣,無論采取何種打法,都沒有把握突破解放軍的大縱深陣地。


    大兵團作戰,不能沒有後方,可現在黃維兵團正是這樣一支不著邊際的孤軍,仗如何打得下去?楊伯濤認為,兵團最後隻會越陷越深,走向死路。


    楊伯濤所得出的結論和王元直完全一致,即兵團已經陷入了劉伯承設下的圈套,但在還沒有被四麵合圍的情況下,尚擁有相當大的主動權。他向黃維建議,趁東南麵還未發現解放軍大部隊,兵團應星夜向固鎮西南的鐵路線靠攏。


    從南坪集到固鎮,隻有80多裏路,一氣就可以趕到。到時,兵團一方麵能夠獲得後方的補給;另一方麵可以和李延年兵團合兵一處,再沿津浦線向北打。


    楊伯濤這一可讓兵團“立於不敗之地”的策略,一經提出,吳紹周即表示同意。可是黃維卻猶豫不決,他緊鎖著雙眉,不停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神情非常焦急不安。


    一直拖到半夜12點,黃維才下定決心,傳令兵團即刻向澮河北岸的固鎮轉移。


    楊伯濤急忙回到十八軍軍部進行部署,誰知等他部署完畢,到兵團部向黃維報告時,黃維又突然變卦了,說:“要等我的命令才能開始行動。”


    兵貴神速,楊伯濤不明白黃維為什麽要改變決心,而據黃維解釋,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八十五軍的作戰處長奉吳紹周之派遣,帶領十多名隨從人員,乘車赴一一〇師傳達轉移命令。可是現在這些人已經連人帶車失蹤了。


    黃維對楊伯濤說,他正派人尋找,撤退的事情須等一等再說。


    楊伯濤不便再問下去,隻得重新回到軍部坐等。從11月25日拂曉等到中午,將領們一等再等,但黃維既不讓進也不讓退,已經整裝待發的各部隊也就隻好原地不動。


    眼見十八軍和第十軍正麵的解放軍已有逼近之勢,楊伯濤心急如焚,屢次去向黃維請示,可總是不得要領。


    其實黃維完全不用派人去找,更不必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上麵。因為這個時候有人失蹤,原因用腳指頭都能想得出來,無怪乎幾種可能,即或者被俘了,或者逃跑了——沒錯,事實就是那些人在經過二縱的前沿陣地時,遭到二縱前哨部隊的突襲,除一名參謀逃跑外,餘者皆被生擒,黃維兵團向固鎮轉移的機密文件也被繳獲。


    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要不要找人,而在於不管發生什麽變化,兵團都得趕快跑路了。


    下午4點,黃維終於停止了搜尋和一再的猶豫彷徨,轉而命令各軍按計劃向固鎮轉移。如果從上午5點起兵團就開始行動,算下來黃維已足足耽誤了11個小時,按急行軍速度兵團至少可以走60多裏路。


    有的兵團將領這樣批評黃維:“色厲而內荏,誌大而智小;嚴峻而寡恩,暴戾而恣睢;兵雖眾而辟畫不明,將驕橫而計出不用。”雖然並不完全是事實,但也多少道出了黃維指揮用兵上的不足。


    在淮海戰場上,黃維的缺陷和弊病被放到了最大。事後,王元直如此總結黃維兵團的敗因:“主官猶疑,良機坐失。”


    黃維兵團終於出發了。動作最快的是第十八軍,下午6點,他們率先到達雙堆集。


    此時天色已晚,步兵還可以繼續行軍,特種部隊卻不行,因為夜幕之下駕駛員很難看清楚地麵,一遇到水塘,坦克和汽車就會動彈不得。黃維於是決定讓十八軍在雙堆集以北就地宿營。


    他還不知道,繳獲機密文件的二縱已向野司報告了黃維兵團向固鎮轉移的部署,而就在當天晚上,位於最南麵的中野六縱、陝南十二旅、十一縱也已協力封閉了敵軍的去路,劉伯承布陣中的唯一漏洞被予以彌補。到了這步田地,黃維兵團已成甕中之鱉,王元直之計也好,楊伯濤之策也罷,全都用不上了。  <h2>臭招</h2>


    六縱司令員王近山立即給野司打去電話。野司的劉、陳、鄧三人之中,劉伯承、陳毅的年紀較大,因此一般情況下多是由鄧小平值夜班,掌握攻殲作戰的情況。接到王近山的報告,得知他們已紮上了袋形攻勢的最後口子,鄧小平點燃一支香煙,臉上露出了笑容。


    鄧小平平時異常嚴肅,不苟言笑。他曾經解釋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脾氣、秉性,他生來就這個性格,大家跟他在一起時不必過於拘束。盡管他這麽說,作戰室的參謀們免不了還是有些拘謹。


    現在見鄧小平的表情如此怡然自得,參謀們受到感染,僅有的一點拘謹之感也一掃而空。作戰室之內,一片歡騰。


    劉伯承、陳毅聞訊趕到作戰室。陳毅摘下掛在牆壁上的軍用水壺,給劉、鄧,也給自己滿滿斟了一杯白蘭地。他自己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隨後扭頭吩咐參謀:“要張震……”


    參謀趕緊要通時任華野參謀長的張震的電話。陳毅握著耳機對張震說:“你們要嚴密監視杜聿明軍,要配合作戰,保障南線徹底殲敵!”


    放下電話,他也和鄧小平一樣點起香煙。兩人俯首於三張對接的方桌之前,觀看著桌上十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


    現在就看劉伯承如何做下一步決斷了。他換上一副深度數玳瑁眼鏡,拿起放大鏡,走到山牆前,對著牆上掛著的一張五萬分之一的雙堆集地圖審視起來。


    劉伯承指揮作戰,向以“膽大包天,足智多謀”著稱於世,有時大馬金刀,縱橫馳騁,有時又心細如發,每一步都環環緊扣。在以急風驟雨般的動作將黃維兵團包圍起來以後,他又在澮河上遊找到了對方的破綻和薄弱點。


    看完地圖,劉伯承對身旁的作戰室參謀說:“命令部隊把敵人逐離澮河北岸,不讓敵人靠近水源!”


    11月26日,黃維命令澮河兩岸各軍繼續向固鎮前進。因為已發現北岸有解放軍大部隊在運動,他讓原本集結在南坪集東南的第十四軍向澮河一線前進,並沿澮河南岸占領陣地,以掩護十八軍向固鎮轉移。


    在楊伯濤等人看來,黃維又使了個臭招——第十四軍是兵團中最弱的一個軍,用它來掩護兵團中最強的一個軍實無必要,最好的辦法其實是讓十四軍自求多福,取捷徑直接前往固鎮集結。


    按照劉伯承的命令,中野盡可能不讓黃維兵團的任何一支部隊靠近澮河。第十四軍到達澮河南岸後,還沒來得及占領陣地,即遭到了解放軍的猛烈攻擊。十四軍倉促應戰,轉眼之間就被衝得七零八落,不得不向南潰逃。


    這時第十軍各師也正在集結準備出發,其隸屬的一一四師所在位置與十四軍毗鄰,部隊也被連帶衝得一片混亂,該師一個團大半遭殲滅,炮兵部隊和輜重部隊則全部為解放軍所獲。


    眼見十四軍完全失去掌握,自己的部隊又受到牽連,第十軍軍長覃道善一麵對潰兵進行收容,一麵指揮第十軍竭力進行抵抗,這才勉強得以立住陣腳,但戰力已損失大半。


    被黃維的臭招所坑了的,還有八十五軍主力。黃維讓他們掩護十八軍和第十軍轉移,待兩軍通過後再向固鎮進發,這使得八十五軍主力一直停留在南坪集以南。


    當天,八十五軍主力也遭到了解放軍的攻擊,一名團長被擊斃,部隊一度陷入混亂。此後雖因得到增援而穩定下來,但其正麵的解放軍攻勢始終有增無減。


    黃維聞訊大驚,急忙部署十軍、十四軍、八十五軍主力撤至雙堆集,向十八軍靠攏,以免被解放軍分割殲滅。


    至此,黃維兵團被緊緊包圍於以雙堆集為中心,東西二十裏,南北二十裏的包圍圈內。整個兵團中,隻有十八軍四十九師突到了包圍圈外,不過在突圍過程中也遭到了六縱十八旅和豫皖蘇軍區部隊的猛擊,撤到蚌埠時已成殘部。  <h2>瞎了眼的坦克</h2>


    南京統帥部沒有料到黃維兵團這麽快就陷入解放軍的包圍圈。經過一番商討,蔣介石部署徐州的杜聿明集團由北向南打中野的側背,以分中野之兵,同時讓黃維兵團靠自身力量向李延年兵團靠攏。


    黃維遵令而行,他向已到雙堆集的兵團各部下達命令,要求對通往固鎮方向的解放軍陣地發動進攻,希望能夠借此打開缺口。


    11月26日,下午3點,八十五軍一個先頭團以七輛坦克為掩護,對二縱陣地實施了連續多批次衝擊。經過前麵與坦克的多次正麵交鋒,中野的主力部隊已總結和積累出一些打坦克的辦法。二縱預先在陣地前挖了許多防坦克溝和交通壕,坦克要麽不陷進去,陷進去了就用集束手榴彈炸。一個小時之內,二縱四旅擊毀坦克兩輛,並接連擊退了敵軍兩次進攻。


    壕溝是戰場上的障礙物。按照戰車戰術的原則,坦克兵們必須執行“破壞敵陣障礙物,衝入敵縱深陣地”,也就是說他們平時就要進行此類克服障礙物的訓練。


    下午4點半,八十五軍又出動兩個營的兵力,以八輛坦克開路,這八輛坦克以或繞開或衝過壕溝的方式,突入了解放軍陣地。


    二縱對此也預備了方案。他們在坦克經過的道路兩旁點燃事先堆起的高粱秸,當坦克開道繼續往前衝時,滾滾的濃煙頓時遮住了坦克兵的觀察視線。


    攜帶著成捆手榴彈和炸藥包的解放軍爆破手趁機猛撲上去,將這些“瞎了眼的坦克”包圍起來,對其履帶進行反複爆破。在前頭的三輛坦克連續被炸癱後,其他坦克急忙後退,敵軍隊形因此大亂,失去坦克掩護的步兵也重新被壓了回去。


    除此之外,二縱在對付坦克方麵還有其他辦法。他們在陣地前把土刨鬆了,用白灰畫上圈,用秫秸做上標誌,偽裝成地雷場。坦克兵看到了,也會嚇得倒退或繞道而走。


    在激戰中,堅守陣地的中野各部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失。損失最大的是陝南十二旅,該旅三十五團一營原有兩百多人,戰鬥結束時隻剩下四十多人,但終究還是守住了他們所在的小李莊陣地。陝南十二旅當時歸六縱指揮,六縱隨後專門授予一營獎旗一麵,上有“堅守李莊,穩如泰山”八個大字。


    一天仗打下來,黃維兵團不僅連陝南十二旅把守的陣地都未能攻破,其控製範圍還被中野又向裏壓縮了三裏多。不過從雙方的攻守態勢和傷亡情況來看,黃維兵團的戰鬥力和士氣並不處於下風,這讓黃維和他的部下們都覺得,突圍仍然大有希望。


    晚上,他們決定集中兵團的四個主力師,傾全力向雙堆集東南方向突圍。在這次突圍行動中,黃維把兵團中可以抽出的主要機動突擊力量幾乎全部都用上了,同時又應一一〇師師長廖運周的主動請纓,臨時將計劃中的四個師齊頭並進改為梯次行動,並由一一〇師擔任先鋒。


    一一〇師是原西北楊虎城的部隊。西安事變後,蔣介石將楊虎城予以關押,其部也被編散,一一〇師被編入了八十五軍,因此該師其實是雜牌根底,而從淮海戰役一開始,就有了基本部隊為雜牌的何基灃、張克俠發動起義,要不然黃百韜兵團也不會那麽快就覆滅。有人為此驚呼:“將來所有的雜牌軍都靠不住,同雜牌軍在一起作戰太可怕了!”


    就防患於未然而言,在如此緊要的關頭,讓一一〇師單兵突前,是不太穩妥的一件事。要是“狡如狐”的胡璉在,他可能會想到這一層,性格相對粗豪的黃維卻想不到。


    黃維兵團的組建時間較短,在從豫西開拔之前,黃維和各軍指揮官之間,各軍指揮官相互之間,都沒有互相往來的機會,彼此隔閡。廖運周在抗戰時曾為黃維的部下,隻是從黃維再到楊伯濤等人,都不知道他其實和中野四縱參謀長王啟明一樣,是一名地下黨,而且其潛伏時間比王啟明都長,乃是一個有著二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


    甚至,潛伏於黃維兵團內部的地下黨並不隻限於廖運周以及他在一一〇師建立的地下黨組織。黃維兵團在其北進過程中,無線電台與徐州一直聯係不上,與南京的聯絡也是時斷時續,黃維當時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直到新中國成立後他才搞清楚,原來兵團司令部的電台台長竟然也是地下黨!


    早在兩天前,即11月25日,黃維兵團開始向固鎮轉移的那一天,黃維就做了調動四個主力師向南突圍的準備。在這一準備方案中,一一〇師為左翼。廖運周便決定趁此機會率部起義,具體設想是在11月27日上午7點假意突圍,把部隊帶出來。


    當天下午,六縱司令部值班參謀武英接到陝南十二旅從前沿打來的一個電話,說他們抓到了一個敵軍軍官。該軍官自稱有絕密情報,要親自向解放軍南線司令員報告。


    武英向縱隊司令員王近山請示處理辦法。王近山說:“派人把他送來吧。”


    在敵軍軍官被送來司令部後,武英驚喜地叫了一聲:“老夥計,原來是你呀!”原來來人姓楊,是潛伏於一一〇師的一名地下黨員,公開身份則是廖運周的副官。六縱在豫西與張淦兵團作戰時,他就曾到六縱司令部來聯絡過。


    楊副官向王近山報告了黃維的突圍計劃和廖運周的起義設想。為了避免到時發生誤會,他請求六縱在左翼閃開一個口子,讓開一條路,放一一〇師過去,然後再把這個口子封住。  <h2>快追</h2>


    在武英陪楊副官出去休息的時候,王近山等人分析研究了這一新情況。


    一一〇師曾是楊虎城的舊部,內部又有地下黨組織,起義看來是有誠意的,不會有詐。在敵軍預計突圍的方向上,解放軍共有四個旅的兵力在進行防守,要扛住敵軍四個主力師的突圍,擔子相當重。如果接受了一一〇師起義,當然也就減輕了阻敵突圍的負擔,對敵軍士氣也是一個沉重打擊,問題是一一〇師要在敵軍全線突圍時才能行動,還要給他們讓開一條口子,這個風險太大。


    最壞的情況是,一一〇師的行動被黃維和吳紹周發覺,然後他們乘解放軍放一一〇師過來的機會,傾全力對解放軍防線進行突破,到時候堵也難堵,防也難防,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黃維兵團突出去。一旦這種情況發生,對六縱的指揮員來說,將是一個永世難補的大錯誤。


    正是由於關係著整個戰局的成敗,王近山等人不得不反複琢磨,肯定了又推翻,推翻了又肯定,直到半夜才下定最後決心:同意廖運周的起義設想,但起義時間要提前,天明以前起義部隊必須過完,同時起義部隊的行進路線被劃在村莊之間,用玉米稈標示出來。


    王近山將這一決定上報野司,得到了劉、陳、鄧的同意。之後大家便分頭進行了準備。


    11月27日清晨,大霧彌漫,五十米開外看不見一個人影。由武英帶隊,廖運周率一一〇師主力五千多人以“突圍”為掩護,排成四路縱隊,沿著指定路線進入了預定集結區域。


    王近山曾預想過的意外也發生了——一一〇師後衛團拒不執行廖運周的起義命令,在接近解放軍陣地時,突然展開兵力發動進攻。


    好在王近山事先就派了一個旅埋伏在路線兩側,為的就是應付情況變化,一一〇師後衛團的突襲未能取得成功。


    在起義部隊過完之後,六縱重新封鎖了口子。廖運周這才向黃維報告說,他已從西南方向“突圍成功”。黃維信以為真,還派飛機前去掩護起義部隊向前走。


    天亮後,依舊被蒙在鼓裏的黃維又按照原定的突圍計劃,下令另外三個師迅速跟進,不料都被解放軍一頓炮火給趕了回來。他趕緊通過報話機呼喊廖運周,但已經找不到人了。


    楊伯濤聞訊也急忙派通信營去尋找廖運周的師部,結果卻發現一一〇師所去的那些村莊都被解放軍占領著。他們這才感到情況不妙,趕緊命令部隊向該方向實施警戒。


    黃維兵團突圍不成,部署反而被打亂了,隻得下令各部後撤。劉、陳、鄧立即命令四縱、九縱和豫皖蘇獨立旅緊緊壓過去,向黃維兵團的側背猛烈出擊。


    由於通報了廖運周起義以及敵軍退卻的消息,接到命令的各部隊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敵軍在向北潰逃,甚至是已經處於兵敗如山倒的狀態。


    幹部戰士們紛紛議論著“敵人要逃跑了,快追”或“這回要多抓他幾個俘虜”。沒有人想到出擊不等於盲目的追擊,這一過程中又會出現多大困難,不僅一般戰士如此,連乃至營團旅幹部亦然。


    四縱十一旅的一名副旅長站在澮河邊的一座高台上,看到部隊經過就對他們大聲嚷:“這回看你們的了,抓不夠五百個俘虜不算完成任務!”


    淮北的十一月,天氣已經很冷,但經過動員之後,幾乎人人身上都充滿著暖意和幹勁。步兵分出數十路往前追,一口氣追了七八公裏,最後全都累得喘不上氣。


    步兵追,炮兵也追,而且邊追邊打。有的迫擊炮排跑著跑著跑散了,扛著炮筒的炮手找不到底盤,幹脆就把炮筒坐在地上,用手扶著打。


    追過澮河之後,在方圓幾十裏的平原上,千軍萬馬齊頭並進,分不清是哪個縱隊哪個旅,所有人都隻看著前麵,搜尋著撤退中的敵軍。


    掩護地麵撤退的敵機在空中盤旋、俯衝,它們飛得很低,掠起的風都可以把解放軍頭上的帽子吹掉,但由於分不清誰是誰,也不敢輕易掃射,隻能在空中焦急地轉來轉去。  <h2>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凶狠</h2>


    論野外賽跑,黃維兵團無論如何不是中野的對手。敵我很快就攪到了一起,掉在後麵的敵兵當了俘虜,有的剛補充過來的解放戰士居然也被“俘”了過來——這些解放戰士還沒來得及換下國民黨軍的黃軍裝,隻是把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和身上的胸章扯掉了,一不留神,很容易被當成敵兵。


    更多戰士連俘虜都顧不上抓,隻是一股勁地往前跑。很多人為了能夠跑得更快一些,連身上的背包都甩了。


    在解放軍實施大出擊行動之初,敵軍沒有料到解放軍會追得這麽猛這麽快,為撤退部隊交替擔任後衛掩護的十四軍和八十五軍都被衝亂了,連十四軍軍部所在村莊也被四縱攻克。不過他們畢竟不是潰逃,而是有計劃的撤退,尤其八十五軍主力原係湯恩伯係統的部隊,從抗戰起即為中央軍精銳,一向以戰鬥力強著稱。即便一一〇師發動起義,該軍其他各師仍保持著基本完整的部隊建製。


    在清醒過來並穩住陣腳後,八十五軍主力馬上在十四軍的協同下,回過頭來對解放軍展開了淩厲反擊,其勢“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凶狠”。


    解放軍猝不及防,當天解放軍所有最前麵的出擊部隊幾乎都吃了大虧,尤以四縱十一旅損失最大。


    自南坪集阻擊戰結束後,十一旅作為四縱的預備隊,其位置一直被擺在最後麵,如不以最快速度運動,就更要落後了,因此大家都隻顧埋著頭拚命跑。指揮員們事先都沒有充分考慮到部隊在這麽長距離的開闊地上運動,若沒有很好的火力掩護,可能會遭遇到什麽樣的損失。


    當敵軍反擊過來時,他們要尋找掩體,結果身邊連一座小土坑、一棵小樹都找不到。某營陣地上唯一的臥姿掩體,是一個隨軍記者所帶的背包——其他人在追擊時把背包都扔掉了。


    逐漸占據上風並擁有火力優勢的敵軍根本不把解放軍放在眼裏,作戰時連腰都不彎一彎。在重機槍的掃射下,十一旅突前的部隊,整排整連甚至整營地損失掉了,官兵們中彈的部位,不是腦袋就是胸脯。


    有的戰士被密集的彈雨打得沒了主意,到處亂跑。三營營長侯補祥大喊:“不要亂跑!”話音剛落,他也被子彈給射倒了。等醫生跑到跟前時,已經氣絕身亡。


    另一名營長胡崇禮急得兩眼通紅,他一把抓起幾枚手榴彈,嗖地站起身來:“算了,今天走不了啦,就在這兒拚了!”


    旁邊的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住並按在地上,按照當時的情況,胡崇禮別說上去拿手榴彈拚,就是稍站一會,都可能中彈犧牲。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隨著夜幕降臨,敵人雖然還在鳴槍鳴炮,但實際已停止進攻。以夜色為掩護,參與這次大出擊的各部紛紛派人到前線背運傷員和烈士屍體,同時對受損的部隊進行整理。


    四縱十一旅有一名連指導員,名叫宋士勳。他本來已被列入烈士名單,團裏正準備給他家裏報信,沒想到他卻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後,並憑借著頑強的意誌,一個人挪動著爬回了部隊。


    不過宋士勳所在連的大部分人都沒有這麽幸運,犧牲的幹部戰士中,就包括他的老搭檔、連長王兆林。宋士勳還記得在接受大出擊任務的時候,連裏的四個幹部在一起做交代,王兆林曾親口對他說:“夥計,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得知三十一團一營在出擊中損失慘重,旅部特派宣傳科長王仁恭前去幫助整頓。王仁恭見到一營的一群戰士後問他們:“你們營部在哪兒?”


    “哪還有什麽營部!”戰士說,“就這麽多人。”


    “你們營的幹部呢?”


    “還有個副教導員”,另一名戰士告訴王仁恭,“在一間民房裏。”


    王仁恭在民房裏找到了這位副教導員。問起營裏的傷亡,副教導員如實相告:“就剩這麽多人了,一百多。哎,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一個營被打得隻剩下了一個連,這種事難免會挫傷部隊士氣。四縱政治部主任為此趕到一營,對幹部戰士做了一次鼓動性講話:“你們打得很好,雖然傷亡大,但是把敵人拖住了,打斷了‘牛腿’。現在敵人已經被困在雙堆集,隻等‘宰牛’了!”


    要說黃維兵團斷了一隻“牛腿”,其實倒不在於這次大出擊行動給他們造成的損失,也不在於十四軍軍部所在的村莊都被端掉,他們真正損失的是士氣。其中最明顯的是一一〇師所隸屬的八十五軍。這個軍能在反擊中仍舊表現出很強的戰鬥力,隻是因為被逼急了,之後該軍在幾次戰鬥中的表現都證明,官兵的戰鬥意誌已經變得大為低落,打仗也不像原來那麽拚命了。  <h2>滾著走</h2>


    黃維在兵團部召集指揮官們商議,發現一般軍師長都已產生了不同程度的泄氣情緒。當然還有人主張繼續拚死突圍,比如楊伯濤等人就認為,黃百韜兵團當初選擇了固守待援,結果幾天前便在碾莊全軍覆滅,如果黃維兵團也這麽做,隻會成為第二個黃百韜兵團。楊伯濤本人更是主動請纓,表示願率領十八軍剩下的兩個師打前鋒,直接衝向蚌埠。


    黃維也覺得尚可一搏,於是決定讓十八軍采取進一村鞏固一村,逐步滾動前進的戰法(也稱“滾肉球”戰術)實施突圍。他苦笑著對楊伯濤說:“我們敞著走不行,就滾著走吧。”


    11月28日,十八軍以三個團的兵力,配以十二輛坦克,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向六縱據守的李莊、楊莊、馬小莊發動強攻。槍炮聲頓時響徹天地,僅馬小莊陣地就挨了數千發炮彈,解放軍在村內所修築的地堡和前沿工事盡遭摧毀,村內房屋也幾乎都被炸平了。


    在十八軍凶猛的“滾動”下,馬小莊、楊莊一度失守。六縱指揮所原來就設在楊莊,縱隊司令員王近山通過架設在楊莊的電話線,指揮各旅團進行作戰。楊莊失守,顯示情況已十分危急。


    王近山急忙調來三個主力團,經過浴血搏殺,終於奪回陣地,將敵軍堵了回去。鄧小平總結當時的戰況:“對付敵人的每一次出擊,我們都要付出相當的代價。(前沿部隊)對付敵步、炮、空、坦克的聯合進攻,實屬艱苦。”


    如果十八軍能持續不停地這樣“滾動”,突圍似乎還存有一線希望,可是黃維又缺乏這樣的決心,他隻得問計於南京,讓蔣介石來決定他和兵團的命運。


    這時的蔣介石已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急得直蹦亂跳。由於受到華野的阻擊,杜聿明集團的南進速度極其遲緩,別說分中野之兵了,根本連對方的側背也碰不到,而李延年兵團實力微弱,更是“隻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11月28日當天,蔣介石電召杜聿明到南京參加作戰會議,讓杜聿明想辦法。杜聿明很直接地表示,隻有盡快增兵,才能打破僵局,救出黃維兵團。


    杜聿明要兵,可蔣介石缺的就是兵。當時華北平津地區尚有傅作義集團的約五十萬人,但實際也已處於被包圍的狀態,除此之外,長江以南的廣大地區內,沒有一個較完整而又較有戰鬥力的軍。有的,隻是幾個新成立的部隊以及殘破嚴重、正在予以整補的師,這些部隊連解放軍的軍區地方部隊還不如,是完全不能參加如此大規模戰役的。


    蔣介石能夠考慮的作戰部隊,隻有西北的胡宗南集團,以及華中歸白崇禧所指揮的張淦兵團、宋希濂兵團。


    蔣介石本來打算空運胡宗南集團的第一軍到徐州,但經空軍總司令部研討,認為沒有這麽大的空運能力,同時第一軍又是胡宗南集團唯一獨存的骨幹部隊,一旦調走,胡宗南在西北基本就沒有抵禦彭德懷西北野戰軍的能力了。


    西北是調不成,華中是調不動。白崇禧存心作梗,人為設置了種種障礙,即便宋希濂一心聽從蔣的命令,暫時也無法趕到淮海前線。


    杜聿明了解到實情後,便在蔣介石單獨召見他時,提出了棄徐州南下,然後再從北向南為黃維兵團解圍的方案。


    蔣介石接受了杜聿明的方案,隨後便電令黃維固守待援,同時下令空軍予以配合,用空投的方式對兵團進行糧彈補給。


    按照蔣介石的想法,黃維兵團擁十數萬之眾,且裝備精良,非黃百韜兵團可比,完全具備獨立作戰和支撐的能力,讓他們支撐到杜聿明集團前來為其解圍,應該沒有多大問題。可這是他不了解黃維兵團在雙堆集的實際狀況以及現在已經有多麽狼狽了。


    在連續被困三天之後,黃維兵團的後方聯絡線斷絕,陸上的大規模補給停頓,隨之而來,吃住乃至於大便全都成了問題。首先是吃,十二萬份的糧食、四千多頭馬騾的糧秣,不是一個小數字,如果節約著用,兵團所攜帶的糧彈燃料尚可維持,但由於沒人倡導節約,很快就緊張起來,開始全部都要依靠空投。


    其次是住,所有村莊都擠滿了人,到處人滿為患。劉伯承替他們算了一下,平均每五百米長寬地段上,就有四百多敵軍,“任何一炮下去,都要傷著敵人”。


    人這麽多,連插足都沒地方。工兵營的一名軍官早上吃了紅薯要大便,找了一大圈兒,才來到一處地麵略有隆起的地方蹲下來。剛剛彎下身子,另一名軍官就告訴他,說你蹲的那地方埋的是死人,昨天剛被炮彈炸死的。


    一聽這話,軍官趕緊拉起褲子另覓他地。


    身臨其境與隔岸觀火,心情是截然不同的。當從黃維那裏接到死守待援的命令時,官兵們莫不相顧失色,同時他們也意識到本兵團免不了還是要走黃百韜兵團的老路——如此“死守”下去,隻能“守死”。  <h2>蹂躪戰術</h2>


    “死守”就是要打硬仗,作為一名勇戰派將領,黃維在這方麵倒是有紮實功底。11月29日,他下令采取“硬核桃戰術”,即以村落為基點,構築核心陣地、主陣地和外圍陣地,從而形成縱深堅固的環形防禦體係。


    加強防禦的同時,黃維又實施了“蹂躪戰術”:每天抽調幾個步兵團,配以全部坦克和炮兵,由楊伯濤進行指揮,向雙堆集附近的幾座村莊猛攻,以破壞解放軍的攻擊準備,避免陣地前的村莊都被解放軍用來作為攻擊據點。


    11月29日至30日,敵軍反複向二縱四旅、六旅陣地攻擊,雙方都傷亡很大。30日中午,六旅的小周莊陣地失守。到了晚上,六旅組織反擊,又奪回了小周莊。


    同一天晚上,杜聿明集團照計劃行事,棄徐州南下。消息傳來,劉、陳、鄧均感壓力倍增,因為大家都明白,杜聿明集團一旦與黃維兵團靠攏,仗一定會更加難打。


    12月1日,自上午8點起,雙堆集戰場的戰鬥發展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敵軍以十輛坦克開路,以約一個團的兵力進行重疊配置,在三個小時內,向四縱十團所防守的大宋莊、小宋莊陣地發動了五次攻擊。


    11點30分,敵軍對十團陣地進行報複性轟擊,半小時內,大小宋莊的解放軍陣地全部被摧毀。由於通信員傳錯命令,十團撤出小宋莊,小宋莊遂為敵軍所奪。


    二縱指揮所得知小宋莊失守,立即命令四旅組織反擊。四旅乘敵軍立足未穩,又重新奪回了小宋莊。


    經過一天的激戰,四旅傷亡很大,彈藥也幾乎耗盡,到最後十團都是依靠從敵軍屍體上收集子彈和手榴彈來繼續堅持戰鬥的。鑒於這一情況,縱隊連夜調整部署,將四旅防地交給六旅接替,六旅原有陣地則移交於前來支援的華野七縱十七師。


    黃維攻擊這幾座村莊的目的也並不是要守住,而是要加以徹底破壞,使解放軍不能利用。從前麵的小周莊,到現在的小宋莊,野戰部隊隻要告知村莊已占,各軍師的後方勤雜人員即成群結隊進入村莊,把村內凡是可吃可用的東西,甚至是屋頂上的茅草都搬得一幹二淨。為了找到村民們埋藏在地下的糧食,他們到處亂挖,連地皮都被翻轉了過來。


    “蹂躪戰術”讓黃維和南京方麵都很高興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們就又笑不起來了。


    隨著被圍時間的延續,黃維兵團官兵的戰鬥意誌迅速下降,並在作戰效能上得到了直觀反映——在楊伯濤指揮所部進攻雙堆集西南的小馬莊時,突前的坦克兵隻要發現解放軍打過來一發火箭筒彈,就惶恐得不得了,進攻時老是停在火箭筒射程的兩百米之外不敢前進。


    解放軍自己不會造火箭筒,都是繳獲的,不會很多,彈藥則更加缺乏。照楊伯濤看來應該不足為懼,但不管他怎樣再三再四地對坦克兵解釋,仍無法改變對方的緊張情緒,乃至於每次發起衝擊,坦克都衝不進村莊。


    居後一點的炮兵和步兵,論其表現也並不比坦克兵好上多少。炮兵發射的炮彈不是打遠了,根本沒有命中解放軍陣地,就是打近了,打中自己的隊伍。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原因是炮兵軍官畏縮不前,沒有很好地使用觀通器材進行觀測,而步兵則缺乏攻擊精神,不肯利用炮擊瞬間發起衝鋒。


    步炮協同、步車協同本為十八軍等部的強項,連強項都自我丟棄了,哪裏還打得下去。十八軍在小馬莊傷亡頗大,同時又毫無進展,自這次爭奪戰之後,“蹂躪戰術”就基本上起不了什麽作用了。


    另一方麵,“蹂躪戰術”所需的彈藥消耗量極大。最初幾天,空軍空投給黃維兵團的糧彈數量還可勉強對付,以後每況愈下,空投的分量越來越小。


    除了南京方麵短時間內難以籌集到足夠彈藥外,空投彈藥還受到技術條件的限製,必須用降落傘進行投擲,而降落傘一旦壞了,落到地麵的彈藥就會碰擊變形,不能再使用不說,更容易誤傷地麵人員。到後來,空軍實際上也沒有這麽多降落傘可以補充使用了,於是能空投糧食就不再空投彈藥。


    到十二月份,黃維兵團的糧彈燃料都已非常緊張,“蹂躪戰術”漸漸式微。


    除了“蹂躪”戰術,黃維的“硬核桃戰術”也不含糊。他在雙堆集組織構建的各層陣地都頗有講究,工事構築特別複雜。從整體上看,它們主要依靠地堡群構成三角形與梅花形據點,使得村與村之間可互為掎角,火力也能互相支援。


    各陣地之間都有交通壕相互貫通,具體到每一座陣地,則均具備獨立作戰的能力:陣地前挖了外壕,設置了鹿寨、鐵絲網,前沿和縱深都可組成組成交叉火力網。如果前沿失守,可以從兩翼實施火力襲擊,以求恢複前沿。


    由於可以使用的防禦材料有限,黃維還采取了一些平時可能根本想象不到的防禦法。他傳令把所有汽車都裝滿土,與被打壞的坦克一起排成一字長蛇,在雙堆集的東南麵和南麵形成一條如城牆般的防禦工事,這就是所謂的“汽車防線”。


    甚至於,他連死人都利用了起來——在正麵兩百多米處的尖穀堆,由下而上築成螺旋形工事,並用幾百具屍體進行堆積,澆過泥水,結成“人牆”。  <h2>近迫作業</h2>


    在最初兩天,野司對黃維兵團的防禦能力估計不足,對其戰鬥力的消耗和混亂狀況又估計過高,在進攻時實施了過於猛烈的突擊,結果導致傷亡較大,而收效卻較小。


    中野設於雙堆集的野戰醫院漸漸人滿為患,傷員越來越多,達到千人以上,而前方還在不斷地送來傷員。醫護人員難以照顧這麽多人,四縱十一旅的一名營長在大出擊中負傷,是較早收院治療的傷員,本來急需動手術,但也做不了,隻能繼續往後轉運。


    敵我雙方在雙堆集形成了對峙狀態,彼此所處環境都極其艱苦。唐代詩人李華曾寫《吊古戰場》,文中他這樣描述戰場的陰森悲涼景象:“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


    對照李華的名篇,雙堆集戰場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到處一片荒涼,草木不是被燒光、砍光,就是被炮火削掉。散落的村寨裏隻剩下布滿彈痕的斷牆,除了雙方作戰的軍人,再無人煙。


    死屍早就不讓人感到害怕,比死屍更瘮人的是那些野狗。這些野狗本是當地老百姓的家犬,被丟下後就變成了野狗,整日在黃土上逡巡。它們不但以屍體充饑,眼睛吃紅了,連活人都想吃。


    四縱一個姓紀的旅部見習參謀就有過這樣的遭遇。那天他和另外一個戰友受命前往第一線連隊,兩人一前一後,當經過荒蕪的原野時,走在前麵的紀參謀突然遇上了一群野狗,其中一隻狂吠幾聲便撲了過來。


    紀參謀後退幾步,同時大喝了一聲,他以為可以將此將對方嚇退。不料狗群卻像瘋了一樣,仍舊一個個齜牙咧嘴地圍上來。紀參謀身上未帶武器,隻好脫下大衣跟野狗廝打,但是他打退了這邊,那邊又撲了過來,左揮右擋,怎麽也脫不了身。


    甩過去的大衣很快被野狗咬住,撕爛了。紀參謀開始步法零亂,趔趔趄趄,他很清楚,如果自己這個時候猝然跌倒,就會立刻被撕成碎片,於是趕緊大聲呼救。


    落在後麵的戰友聽到後趕上來,用土塊猛扔過去,把紀參謀從野狗的包圍中解救出來。接著兩人又合力還擊,方才把狗群趕走。這時紀參謀精疲力竭,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如果戰事繼續曠日持久地拖下去,環境隻會變得更加惡劣,但在自身重武器處於絕對劣勢的情況下,僅靠爆破、火力掩護和步兵的衝鋒,傷亡大不說,也實在難以啃動黃維的“硬核桃”。處於焦慮之中的劉、陳、鄧想到了向粟裕取經。因為中野在雙堆集的狀況,與碾莊戰役初期頗為相似,換言之,粟裕當時用以擺脫困境的辦法完全可拿來作為借鑒。


    粟裕說,他在碾莊用的是“近迫式對壕作業”(近迫作業)。劉、陳、鄧聽後商議了一下,決定“戰法仍采用碾莊經驗”。


    按照野司要求,各部隊停止了攻擊。一到晚上,他們便攜帶著必要的武器、彈藥和土木作業工具,以疏散的戰鬥隊形和隱蔽的方式匍匐前進,在抵近敵前沿後展開大規模的近迫作業。


    所謂近迫作業,通俗地說就是挖溝、占地盤。一般是先挖一個臥式散兵坑,再加深為跪式,直至立式。各個散兵坑又以臥式交通壕連貫起來,之後這些交通壕也像散兵坑一樣要逐步予以加深,最後做到人在壕內可以屈身前進乃至直立行走。


    當時中野給各部隊做動員時說得好:打黃維好比殺豬,首先要用繩子把它捆好,然後一刀直插喉管,而交通壕就是用於捆豬的繩子,壕挖得越多,捆得越緊,挖得越深,捆得越牢。


    碾莊戰役時,致黃百韜兵團死地的戰法就是近迫作業。當它被運用到雙堆集時,同樣讓黃維兵團驚恐莫名——僅僅一夜之間,自己的陣地前就奇跡般地出現了形如蛛網的散兵坑和交通壕。


    這些坑壕還在不斷擴大,解放軍開始日夜作業不停,對其進行加深、加寬、加固。其中散兵坑已經深到能遮蔽人的全身,射擊時可使用射擊階梯。交通壕的深度也一樣,而且它的寬度可通過擔架,隔一段距離還有個讓路的地方。


    在前沿作戰的部隊,每個排都擁有作為衝擊出發陣地的交通壕,以便發起衝擊時,能實現多路正麵前進。營、連則有不止一條用於運送彈藥和傷員的交通壕。


    如果再在交通壕上覆蓋一小段,還可以擴建成地堡、觀察所、指揮所,成為堅固的隱蔽工事。此類掩蔽部可供一部分人進行戰鬥值班,一部分人休息。


    敵軍從地平麵上看,似乎一個解放軍都看不到,但是地平麵以下其實早已藏龍臥虎。藏身於交通壕中的解放軍攻守皆宜,要進攻,雙方前沿相距僅幾十米,向上一衝就到了敵人眼皮子底下,要防守,也同樣可以做到以戰壕對戰壕,以地堡對地堡。


    除了外受近迫作業的威脅外,黃維兵團內部還在承受著糧彈不繼之苦。雙堆集得到的空投物資越來越少,許多官兵忍不住抱怨:“投這些東西不濟事,最好把胡老頭投下來!”  <h2>刺蝟脹蛇法</h2>


    “胡老頭”就是胡璉。蔣介石原來並不知道胡璉不在軍中,聽到胡璉在兵團內還擁有如此威望,他趕緊像抓救命稻草一樣將胡璉召至南京。


    胡璉到達南京後,蔣介石問他有什麽辦法可以讓黃維兵團轉危為安。胡璉看得很遠,他認識到這一戰不光是黃維兵團能否脫險的問題,更關係全局,是國共兩黨均傾其全力的最後大決戰——若解放軍獲勝,可一戰定乾坤;若國民黨軍獲勝,尚可憑江淮之阻拱衛南京,與共產黨平分天下,然後再圖反攻。


    雖然當初有負氣離軍的因素,但黃維兵團尤其是十八軍畢竟是胡璉起家的根本,無論從利益還是情感上說,胡璉都與之割舍不開。他當麵向蔣介石表示,自己願意飛赴雙堆集重圍,與黃維等人同患難,並說自己有信心堅持到蔣介石向雙堆集派去援兵。


    如此危難關頭,部將尚能挺身而出,老蔣自然十分欣慰,當即便派飛機將胡璉送去了雙堆集。


    胡璉空降雙堆集,不亞於給處於崩潰邊緣的黃維兵團打了一劑強心針。楊伯濤等人看到老上司之後,更是連眼淚都掉了下來——平心靜氣講,如果當初指揮兵團的不是黃維而是胡璉,劉伯承要如願對其實施包圍也確實不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


    胡璉自己也深感窩囊,他不便朝黃維發火,隻是對著楊伯濤等人大聲責問:“你們這個仗是怎麽打的?共軍兩大主力合流,明知其誌向不小,為什麽還要往圈套裏鑽?”


    世上從來買不到後悔藥。已經進了圈套就隻好談突圍的事了,黃維讓軍長們在地圖前向胡璉報告了各自的位置,胡璉在了解部隊的情況,並傳達蔣介石固守待援的旨意後,意味深長地問眾人:“你們知道刺蝟是怎麽吃蛇的?”


    眾人均回答不出。胡璉說:“刺蝟是先把自己的刺縮到體內,任蛇纏繞,等到蛇完成纏繞後,它再猛地鼓力豎刺,把蛇弄成幾段,然後一口一口吃掉。”


    “共軍這條蛇現在纏繞著我們,隻要我們還有刺,就能吃掉這條蛇!”胡璉一邊說,一邊張開雙臂一張,摸擬著刺蝟的動作,“我十二兵團(即黃維兵團)的戰鬥力人所共知,關鍵在於我們這些將領!”


    胡璉越說越激動,他揮舞著拳頭厲聲大呼:“一隻老虎帶領一群羊,羊會變成老虎,反過來,一隻羊帶著的一群老虎,老虎會變成羊!”


    按照胡璉的“刺蝟脹蛇法”,黃維兵團各部開始緊縮蝟集,至12月2日,整個兵團已猥集至以雙堆集為中心的縱橫僅十裏的範圍之內。


    緊縮之後,需要防守的區域少了,機動突擊兵力相應增加。白天,胡璉盡可能調動飛機大炮坦克對解放軍的交通壕進行轟擊,到了晚上,則打照明彈、燃燒柴草照明,把多出來的機動兵力組織起來,對解放軍作業部隊進行襲擊。


    12月3日,黃維兵團出動四個團的兵力,突然向三縱九旅二十六團所控製的楊大莊發動進攻。二十六團的前沿工事大部被毀,與上級及友鄰的聯係也隨之中斷。


    緊接著,敵軍又以坦克為掩護,從三縱和四縱九旅的結合部迂回至大楊莊背後,對二十六團實施了包圍。


    激戰中,處於正麵防守位置的一營指揮員全部傷亡,整個營也隻剩下了三十幾個人。二十六團被迫退守村內,敵軍仍步步緊逼,最後把他們逼入了村西南一角。


    在此緊要關頭,二十六團將勤雜人員也組織起來,全部投入作戰。撐到下午1點,團部電話員終於冒死接通電話,使團部與旅、縱隊重新取得了聯係。


    楊大莊是雙堆集的南大門,戰略位置極其重要,雙方都勢在必爭。三縱司令員陳錫聯遂把縱隊三個旅的炮兵全部集中起來,對準楊大莊的敵軍目標進行齊射。與他們相鄰的四縱也以猛烈炮火進行支援,以切斷和打亂敵軍的後續梯隊。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中野各部實施這種不惜代價炮擊的機會並不多。正在楊大莊內頑強苦戰,準備與陣地共存亡的二十六團官兵誰也沒看清第一排炮的炮彈落在何處,隻覺得仿佛是一眨眼之間,朝他們進攻的敵人就全被埋進了炮火之中。


    甚至於有的老兵也是頭一次看到這樣強大的炮火,那種氣勢和密度,不僅出乎敵人的意料,就連他們也感到吃驚,隻是在心裏一個勁地叫:“好炮火!好炮火!……”  <h2>圍師不闕</h2>


    楊大莊爭奪戰是中野自實施近迫作業以來,所遇到的最危險的一次戰鬥。雖然三縱在付出巨大代價後守住了楊大莊,但也表明胡璉空降雙堆集並實施“刺蝟脹蛇法”後,整個黃維兵團的士氣和戰鬥力都有了一定程度的回升。


    劉伯承原本曾考慮采用“圍三闕一”的老戰術,放開一個缺口,讓敵軍突進己方預設陣地,以便逐個予以割裂殲滅。可是楊大莊爭奪戰給了他一個警示:如果黃維兵團像進攻楊大莊這樣,不是顧頭不顧腚的潰逃,而是真刀實槍地硬打,並且進一村鞏固一村,那麽“圍三闕一”就很可能會弄巧成拙。因為敵軍不但可以利用解放軍原有工事組織防禦,而且能夠像“蹂躪戰術”中所做的那樣,從村子裏獲得較多的民間糧食。


    思前想後,劉伯承還是決定將“圍三闕一”置換成“圍師不闕”,也就是圍而不攻,通過縮小範圍加以餓困的辦法,令黃維兵團自行崩潰。


    原先劉、陳、鄧預計隻需三天就可將黃維兵團予以全殲,轉眼就已經是第八天了。在重新估量敵我雙方作戰能力的基礎上,他們不得不請示中央軍委,要求把作戰時間延長到十天左右。


    毛澤東也看到了中野攻堅的不易,不僅同意延長作戰時間,還說可以把時間放得更寬裕一些,“必須估計敵人的最後掙紮,必須使自己手裏保有餘力,足以應付意外情況”。


    第九天,12月4日拂曉,捷報傳來:杜聿明集團在陳官莊被華野主力所包圍。


    蔣介石在南京時向胡璉承諾的兩大重力援兵,一為華中的宋希濂兵團,一為南下的杜聿明集團。


    現在杜聿明集團自身尚且難保,更別說幫黃維兵團解圍了。老蔣趕緊催促宋希濂兵團盡快北上增援,可是宋希濂兵團歸華中“剿總”白崇禧指揮,白崇禧認為這是他倒蔣的大好機會,公然抗命不準宋兵團移動。


    宋兵團主力都已經到漢口上輪船了,還被白崇禧下令不準開航,長江上的輪船也都被他派人嚴密看守起來。無奈之下,宋兵團隻得半途折返。


    宋兵團、杜集團都沒了指望,唯一能夠給黃維集團解圍帶來希望的,便隻剩下蚌埠的李延年、劉汝明兵團。


    在蔣介石的壓力下,自12月4日起,李、劉兩兵團增添兵力,對負責阻援的華野南集團加強了攻勢。此後,蔣介石又派次子蔣緯國率裝甲部隊為李延年兵團助戰,在固鎮以北地區進行連續突擊。


    當時中野的前線指揮部設在小李家村。小李家村位於黃維兵團和李延年兵團之間的一條公路幹線一側,離黃、李兩兵團都很近,離中野的前線部隊也不遠,便於劉、陳、鄧觀察敵人,指揮作戰。


    那段時間,黃、李兵團幾乎每天都在報話機上互相呼叫:“我們什麽時候會合?”坐在野司的作戰室裏,隻要打開報話兩用機,這種刺耳的呼叫就能聽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劉、陳、鄧在庭院裏散步,也聽到了從作戰室裏傳出的敵軍呼叫聲。劉伯承說:“什麽會師?什麽合圍?我就站在這裏,看著你們來會師!過墳地吹口哨,給自己壯膽嘛。”


    確實,如果黃、李兵團能夠會合,無論哪個兵團向另外一個兵團靠攏,都必須經過野司所在的小李家村。


    “說得對!”陳毅坐在一把柳圈椅子裏,拳頭擂在八仙桌上,用濃重的川音說:“老鼠敢舔貓鼻子,它膽子可真不小!我就坐在這裏,看他敢來會師!”  <h2>特大威力炮</h2>


    盡管劉、陳、鄧都相信敵人無能力會合,但被老蔣從背後抽了一鞭子的李延年兵團還是不容小覷。12月4日當天,他們已進至華野南集團所駐守的最後一道防線。


    華野南集團的實力較為薄弱。為了防止防線真的被敵人突破,劉伯承決定調整部署,將二縱調出雙堆集,會同華野南集團對李延年兵團進行阻擊。


    南麵防線由此得到進一步加固,直到淮海戰役臨近結束,李兵團和蔣緯國的戰車部隊始終都未能突破這一防線。


    12月5日,到了預定殲滅黃維兵團的最後一天。總前委報請中央軍委批準,將作戰方略確定為:“殲滅黃維,圍住杜聿明,阻住李延年。”


    在野司的作戰室裏,劉伯承隨手將茶杯、硯台、電文紙擺成三堆,對參謀們說:“這就像我們麵臨的三股敵人。”


    怎樣對付這三股敵人,劉伯承將之比喻成是有的人在飯桌上搶肉吃,嘴裏吃著一塊,筷子上夾著一塊,眼睛裏又盯著碗裏的一塊,所謂“吃一個,夾一個,看一個”,也可以稱為“舉一觀三”。


    “舉一觀三”的重點和核心是“吃一個”。劉伯承說,要保證夾著的掉不了,看著的跑不了,就必須首先吃掉黃維兵團,然後才能騰出手來解決杜聿明、李延年。


    進入殲滅黃維兵團的最後階段,劉、陳、鄧計算了一下,判斷黃維兵團除被殲和起義的部隊外,剩下的機動兵力已經不多了,編製上也隻有第十八軍第十一師較完整一些,其他的均殘破不堪。


    當天,總前委下達總攻擊令,預定於第二天發起總攻。為增加勝算,劉、陳、鄧決定使用作為總預備隊的華野七縱、十三縱,同時調來華野特種兵縱隊(華野特縱)一部參戰。


    根據當時敵我態勢,攻擊部隊被分成三個集團,即東集團、西集團和南集團。12月6日,下午4點30分,三個集團從不同方向同時對黃維兵團發起總攻。


    劉伯承的計劃是先置重點於東集團,得手後再置重點於南集團,直攻雙堆集。作這一部署,是因為黃維兵團的指揮部、快速縱隊、臨時飛機場、傷員安置所都集中於這一側,如果能率先突破兵團指揮部的外圍屏障,可予胡璉和黃維以極大震懾。同時這一側外圍擔任防守的敵軍,係十四軍殘部及十軍的兩個師,相比於其他方向,戰鬥力較弱一些。


    東集團由陳賡指揮,包括四縱、九縱、十縱及豫皖蘇獨立旅,華野特縱也裏麵。三個攻擊集團中,無論兵力還是火力,東集團都屬最強。


    淮海戰場上,步兵在衝鋒之前都要進行炮火準備,以摧毀對方的防禦工事和火力點,敵我雙方都是這麽做的。中野的炮少,口徑也小,盡管有華野特縱的加入,在東集團這個方向上能夠集中起來的炮兵群僅有6門榴彈炮、4門野炮和13門山炮,集團所屬的四縱十一旅最闊氣的重武器也不過是山炮。


    實施近迫作業之後,敵我前沿相距很近,所有火炮都實行近距離射擊,這使得解放軍火炮普通射程較短的劣勢得到一定程度的彌補——射距近的80米,遠的200米,通常都在120米左右,完全夠得到。相比之下,敵軍性能較好的火炮更適合於遠戰,其實戰效果反而受到限製。


    這時炮戰的技戰術也跟平常有所不同,因為距離近,炮兵多是通過炮膛直接瞄準,但打起來比用瞄準鏡還準。


    中野還有一種獨創性的土武器,被稱為“飛雷”,正式名稱是炸藥拋射筒。簡單點說,其實就是用汽油桶將炸藥包拋射出去,它的發明者是四縱的聶佩璋。


    聶佩璋當時已是中年,大家都稱他為“老頭兒”。“老頭兒”畢業於東北講武堂,熟悉工兵和炮兵專業。1947年,他隨當時的陳謝兵團也就是四縱轉戰期間,發現部隊因缺乏重武器,難以攻下堅固工事。之後,他便將國民黨軍丟棄在戰場上的美式廢棄汽油桶加以改造利用,製成了“飛雷”。


    製造“飛雷”的具體方法是在油桶底部裝上足夠的推進火藥,然後再在上麵放上炸藥包。當推進火藥被點燃後,既可以利用其瞬間產生的衝擊力,將炸藥包拋射出去,又能同時點燃炸藥包的導火索。


    “飛雷”被研製出來不久,四縱就在攻打一處要塞時加以試用,結果隻打了一發就將敵軍城門主碉堡給炸塌了。更讓敵軍感到驚恐的是,“飛雷”落點周圍往往還會有許多人被震得七孔流血而死,所以也被稱為“特大威力炮”、“土飛機”或者“沒良心炮”。


    “飛雷”很快在中野內部受到重視。劉伯承、陳毅、陳賡等人都參觀過“飛雷”的表演,由聶佩璋任連長的工兵連因此在部隊中享有特殊地位,他們一到哪個陣地,步兵都會主動讓路。


    作為“飛雷”的發明者,聶佩璋更是受到上上下下的尊敬和厚待。劉伯承曾親自予以接見,知道他愛喝酒,部隊又破例在夥食之外每天加兩個雞蛋一壺酒,連級幹部中,隻有聶佩璋才配有一匹乘馬。  <h2>準備傷亡過半</h2>


    放“飛雷”的不是炮兵,是工兵,但其作用絲毫不亞於炮兵。他們所製造和發射的“飛雷”,每發都裝有十多公斤炸藥,像個大西瓜,可以向三百米外的目標進行準確拋射,在可達到的範圍距離內,爆炸的殺傷力甚至超過榴彈炮彈。


    當天總攻發起時,東集團位於前沿的180餘門“特大威力炮”共交替進行了三輪發射,按照每門每次射擊20公斤炸藥量計,在20分鍾之內,他們共向黃維兵團主陣地拋射了超過一萬公斤的炸藥。


    隨著炮彈和“飛雷”接二連三地在敵軍陣地猛烈爆炸,鹿寨、工事、屍體被炸得飛起十多米高,火力點也大部被摧毀。


    繼炮火準備之後,解放軍前沿的輕機槍群又對當麵敵陣地來了一陣急襲。下午5點半,步兵發起衝鋒。


    在大約一個小時內,四縱攻克了雙堆集東部屏障中的李圍子,駐守李圍子的十四軍二十九團、三十團遭到全殲。一名被俘的敵軍副排長說:“打得好慘,我們兩個團叫你們的炮火打光了。”


    對四縱而言,雖然過程還算順利,但並非輕而易舉,他們也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戰鬥結束後,有人在敵陣地上撿到了一隻搪瓷碗,上麵竟留有十多個彈孔,可想而知當時的戰鬥有多麽激烈殘酷。


    除東集團的四縱攻下李圍子外,南集團的華野七縱攻下了小周莊,加上雙堆集周圍其他幾座村莊的攻取,等於剝開了敵軍防禦體係的第一層外殼。


    不過當天的總攻還是沒能如預期那樣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其中東集團的九縱、西集團的三縱都在進攻中受挫。在這幾個局部的戰鬥中,守軍不惜用肉牆來進行堵擊,抵抗十分頑強,讓解放軍陷入了“牛抵角”的不利境地。


    預定的十天攻不下來,隻能接著再攻,劉、陳、鄧指示各部:“準備傷亡過半,奪取勝利。”


    解放軍晝夜不停地攻擊,使黃維兵團用盡了自身所擁有的全部兵力資源,凡是勉強能作戰的二線部隊,如工炮兵等,都被擺到了前沿陣地。軍師長們所駐村莊也都直接參與戰鬥,這意味著陣地一旦瓦解,他們將無處可逃,不是被打死打傷,就是俯首就俘。


    在這種情況下,胡璉、黃維要想抽調一連一排的機動兵力都很困難。除此之外,兵團的糧彈也無法得到及時補充,黃維不得不向蔣介石發電求援:“竟日慘戰,糧彈盡絕,過去幾日所投糧不足所需十分之一,彈不足三分之一,官兵日食一餐尚不得飽。須急速空投以維士氣。”


    眼看形勢險惡,胡璉決定再飛南京,在報告兵團所處困境的同時,敦促統帥部發來援兵。兩人商定,如援兵有望,即與統帥部規定好協同作戰的動作。如援兵無望或時間有問題,為保存兵團的一部分力量,建議突圍。


    胡璉臨上飛機時,黃維拉著他的手囑咐道:“你去了以後就不要再來了!我們已陷危局,前途難卜,為了與共軍長期作戰人才要緊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即使我們有一天全部罹難,有你在還可以重振十二兵團。”


    胡璉在來雙堆集之前,就料到若解放軍在雙堆集獲勝,國民黨軍即便想平分天下也不可能了,到那時還何談什麽“重振十二兵團”呢。對著眼前這個把他的老部隊一手推向懸崖邊的上司,胡璉的內心真可謂是五味雜陳。


    其他將領也大多建議胡璉就此蹲在南京,不要再回雙堆集和大家同歸於盡。胡璉隻是苦笑了一下,未置可否,便登機出發了。


    胡璉飛到南京,蔣介石立予接見,但除了空言的慰勉外,已拿不出任何辦法來挽救危局。起先他還對胡璉說:“我調的援兵已到達浦口,即開赴蚌埠加入李延年兵團,後續部隊可源源到達,希望你們繼續堅持一個時期。”


    再一了解,所謂援兵,不過才兩個軍,不唯時間來不及,力量也不夠解圍。經胡璉再三說明黃維兵團所處的危急狀況,蔣介石才不再自欺欺人,接受胡璉的建議,準許他們選擇時機自行組織突圍。


    在胡璉離開南京,重返雙堆集的隔天晚上,蔣介石約他和宋希濂等人一起吃飯。吃完飯後,眾人在相當寬敞的會客室裏觀看了電影《文天祥》,看完電影,蔣介石對胡璉和宋希濂說:“這個片子很好。”然後,他站起來向其他人點點頭,便一邊低頭沉思,一邊緩步上樓去了。


    在這三個多小時內,除了“這個片子很好”一句外,蔣介石幾乎沒有說什麽話,焦灼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看著他的樣子,宋希濂差點當場掉下淚來,直到默默走出蔣氏官邸,登上汽車時還在一路想著:“老頭子多可憐哪!”  <h2>層層剝皮</h2>


    胡璉飛南京的那兩天,雙堆集戰事沒有一日中斷。12月7日,繼首次進攻失利後,九縱二十六旅終於攻下了馬圍子村。在第一次進攻中,二十六旅動用山炮、迫擊炮約30門,發射炮彈2000餘發,這次則是把旅軍械部存放的2000發迫擊炮彈全部都用空了,同時各團還捆綁了炸藥包一百多個。


    守衛馬圍子村的敵三五三團,係十八軍主力之一,戰鬥力很強,但在九縱的猛擊下,一夜之間就消失掉了。解放軍在向村內推進的過程中,腳下到處躺著敵軍屍體,一米多深的壕溝也幾乎被屍體填滿了。當他們衝入敵軍陣地縱深時,地麵上出現了一垛一垛用帳篷雨布覆蓋著的東西,有人以為是糧食,用手一摸,才知道仍然是屍體。


    二十六旅同樣損失很大,僅中高級幹部中,就有一名團參謀長當場犧牲,一名營長身負重傷。紅軍老團,被稱為“老二團”的七十六團所屬的一個老紅軍連幾乎被打光,最後能堅持戰鬥的隻剩下十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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