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與母親回了梨香院, 母女二人氣得臉色煞白, 薛姨媽心口發悶,肋下生疼,哼哼著躺在了炕上。薛寶釵也顧不得傷心, 忙命人取了幾錢鉤藤煎煮,又勸解母親。


    薛姨媽握著女兒的手道, “我的兒,苦了你了, 且去歇著吧。”


    “我守著媽媽。”薛寶釵搖頭, 溫聲道,“媽也不必急,如今專有這等人, 眼睛生在頭頂上, 慣瞧不起人的。不過是勉力一試,想她新媳婦羞怯, 容易結交, 可惜媽媽備的重禮,倒沒機會送出去了。隻求林家別落井下石罷。”話到最後,已有無數歎息。


    薛姨媽淚珠滾落,嗚咽道,“不是說蝌兒是最妥當的嗎?怎麽出了這等大事?你哥哥素來沒個心計, 到底真正如何咱們娘們兒能知道什麽呢?”說間已有相疑薛蝌之意。


    薛寶釵低聲道,“媽媽,可千萬不要說這種話。琴妹蝌弟來投靠我們, 親叔伯兄弟,這話若給人聽去豈不是平白生分了。哥哥出了事,蝌弟一直在外麵奔走托人打點,等蝌弟回來,好生問問到底是個什麽情況罷。媽媽,都這個時候了,咱們厚著臉皮往舅舅家走一趟,舅舅總是親的,肯定會幫咱們的。”


    林謹玉眼觀鼻鼻觀心的坐在禦書房最下首的椅子上,聽著眾人嘮叨東南的洪水西北的旱情。徒景辰將一個折子扔桌子上,冷聲道,“如今內務府都讓朕不得省心,進上的東西都敢給朕糊弄!趙靜明的謝罪折子,你們都看看。”


    林謹玉坐得最下,自然是最後一個瞧,不過這事兒他清楚,他一手設計的。狸貓換太子,東西就是在內務府換的。看完了趙靜明的請罪折子,林謹玉雙手還給徒景辰。


    徒景辰好像才看到他一般,漫不經心的問道,“謹玉,你入內閣也有兩個月了,覺得此事當如何處置?”


    這一問,王子騰便心叫糟糕。


    哪料林謹玉恭恭敬敬的回道,“回萬歲,臣覺得商人逐利不假,可是薛家乃‘紫薇舍人’之後,皇商已經領了幾代,非不忠不義之家。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既然這批貢品有問題,著他們換一批好的來就是了。”


    徒景辰差點沒把茶杯砸在林謹玉頭上,嗬,以前怎麽沒覺你這小子是個聖人來著,淡淡地便有些不悅,“哦,照你的意思,不必查了,直接放人。日後再有這等蒙蔽上聽之人,全都一概不必追查,理由也是現成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


    林謹玉低頭踟躕了半天才試探的問,“那要不就著有司審查?”


    “如何審如何查?還要朕一一問你嗎?要你腦袋是做什麽用的?”徒景辰驟然怒喝。底下人等一哆嗦。


    “嗯,臣以為這等蒙蔽上聽之惡人,應交由刑部會審。”林謹玉補了兩句,道,“當嚴懲不怠,以正法紀!”


    徒景辰冷笑,“一個小小的商人也要交刑部會審?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也要勞動刑部!你進內閣兩個多月,朕不是要你來吃白飯的,寫個條陳呈上來!這差事朕就交給你去辦!”


    “是,臣遵旨。”


    林謹玉是真的苦惱,他委實不願意接手薛家這檔子破事兒。他比較擅長出謀劃策,實際操作總有些心慈手軟,關鍵是薛家肯定會涉及榮國府,他不喜歡榮國府,也知道榮國府最後是要倒大黴的。不過,榮國府不能倒在他手上,否則日後人家說起來,哈,林謹玉把自個兒親舅舅家給抄了。天哪,這是啥名聲啊。他以後都不用混了。


    內閣議事畢,林謹玉苦巴著一張臉往外走,王子騰走近幾步,溫聲道,“林學士頭一遭當差,小心謹慎總是好的。”


    “是啊。”林謹玉說話都沒啥神采,眼珠看向王子騰儒雅的臉道,“大人有話想要囑咐於我?”


    王子騰笑著搖頭,望著林謹玉歎息,“蟠兒不是個有本事的人,他們原不該來京都的。一家子安安穩穩的在金陵度日,也有族人扶持。京都居,大不易,經此劫,亦非壞事。”


    “可惜這世上有多少人如大人這般清明透徹。”林謹玉歎道,“我都覺得要呆不下去了。”


    王子騰笑,“萬事開頭難。有了第一回,以後做慣了做熟了,心便安了。”


    林謹玉垂眸一笑。


    王子騰坐車剛到家門口,門房便過來稟報:薛太太薛大姑娘來了。王子騰頓時十分頭痛,自從林謹玉往內閣當差,七八個老臣沒有不頭痛的,不是說林謹玉不好,而是他太好了,知情識趣殷勤小意見識手段,都把自家孩子比得泥豬癩狗一般,所以,老臣們不咋喜歡他。


    薛家那些糟心事,王子騰早就知道了。好不好的還落到林謹玉手裏審訊,求情都張不開嘴。


    王夫人史氏聽仆從說王子騰回來了,便請小姑子侄女稍侯,她過去伺候。服侍著丈夫梳洗,換過家常衣裳,史氏方說了薛家母女來求情的事。


    王子騰“嗯”了一聲,“請她們過來吧。”


    史氏下去吩咐,不一會兒,薛姨媽薛寶釵紅腫著眼圈兒到了,未語先泣,行了禮,史氏請她們坐下說話。


    薛姨媽哽咽道,“求大哥救蟠兒一命吧。”


    “要說別的事,或許我還不知。”王子騰真是倦了,好事兒想不著他,凡登門必有所求,一樁賽一樁的糟心,揉著眉心道,“這件事,上午剛經了禦前,聖上交由林謹玉審理處置。”


    薛姨媽心下絞痛,眼淚斷斷連連的落下,擦都擦不盡,哭道,“那個林家小子與蟠兒素來不合,這可如何是好?哪還有蟠兒的活路?大哥,看在妹妹多年守寡,就這麽一個獨根孽種的份兒上,求大哥救救蟠兒。”


    薛寶釵亦扶著母親撲簌簌的落淚,細聲勸道,“媽,舅舅是親舅舅,對我們如何,媽媽不知道嗎?難道能不急嗎?且聽舅舅說怎麽辦吧。”


    聽了這話,王子騰心下冷笑,他乃穎悟通透之人,怎會聽不出薛寶釵的話外之音,越發灰心起來,懶懶地說,“自上次我勸你,你不肯聽從,反倒是慫勇著你姐姐到宮裏請旨賜婚,惹出滔天禍事,咱們本已斷絕了往來,你家的事我不欲多理。隻是今天你來了,我便多說幾句。林謹玉如今官居四品侍讀學士,內閣行走,就是我,也要稱一聲林學士。這林家小子四個字,你以後盡可收起來了!”


    “是,我記住了。”薛姨媽惶惶道。


    “再有,你也知道以前得罪過林謹玉,如今我們同在內閣,這個情我沒法去討,明白嗎?”王子騰道,“以前怎麽得罪的人家,現在就去賠禮致歉,求他饒恕吧。”


    薛姨媽聽到哥哥不肯搭救,喉中暴出一聲尖吟,猛得跪在地上,抱住王子騰的腿,大哭道,“大哥,我知道以前做了錯事。求大哥救救蟠兒,救救妹妹吧。蟠兒若有個三長兩短,妹妹也沒得活了。”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薛寶釵跟著跪在地上哀哀哭泣。


    史氏連忙去攙扶薛姨媽,勸道,“妹妹,你大哥平日裏對你們如何,誰能說出個‘不’字來?真有辦法,你大哥難道還會袖手旁觀不成?快快起來吧,這林大人不是榮國府的親外甥麽?妹妹去跟那邊兒的老太太求一聲,林大爺怎會不給這個麵子呢?”


    王子騰想到薛家與忠順王之間的往來,歎道,“好自為之吧。”


    史氏說了半晌的話,口幹舌噪的總算勸住了這母女二人,命仆婦好生將送將出去。搖頭歎息著坐了,端起盞灌了半盞,道,“這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偏蟠兒的案子就落在了林學士的手裏呢?”


    王子騰想著林謹玉不過三言兩語便將聖上撩撥的龍顏大怒,偏他又擺出一副與薛家為善的模樣,種種姿態,著實讓人心生恐懼,麵兒上仍淡淡地,“林謹玉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妹妹她們之前不知死活的得罪於他,該有此劫。唉,能撿回一條命也就罷了。”


    史氏隻在心裏埋怨小姑子不會教養孩子,頻頻惹出禍事來,擰眉道,“妹妹年輕守寡帶著兩個孩子的確不容易,總是說蟠兒年輕莽撞。可是人家林謹玉自小失父失母,連個親近的族人都沒有,姐弟二人孤身進京,何等艱難。別的不說,蟠兒有老爺這樣的人做舅舅就比林謹玉的條件強出百倍,若他有心上進,老爺怎會不提拔照顧於他?禍越闖越大,如今將天捅了個窟窿,妹妹才知後悔,可有什麽用呢?他們之前不是搭上忠順王的路子了麽?現成的王爺不求,又來找老爺說情,哪裏知道老爺在朝中的艱難呢?”


    “罷了,哪兒來的這些嘮叨。”王子騰道,“仁兒呢,別說蟠兒惹事生非,你兒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帳上還有多少銀兩?”


    “老爺有事?”


    王子騰道,“我總有年紀大辭官還鄉的時候,仁兒平日在家也是閑著,著他回金陵買些祭田,落葉歸根,日後咱們還是回金陵去養老吧。”


    史氏略一思量道,“庫裏還有幾萬。對了,”史氏抬手壓了壓鬢角,笑道,“今兒個甄家差人送了帖子來,過幾天是他家三姑娘的芨笄禮,請我去吃酒呢。我想,要不要帶著女兒一道去?”


    “咱們都是金陵老姓,早就有交情的,帶著女兒去也無妨,有同齡的女孩兒也能在一塊兒說話兒呢。”王子騰道。


    史氏笑,“老爺,我聽說甄家有個兒子叫寶玉的,他家老太太最疼惜,跟妹妹家的寶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雙生兄弟一般,隻可惜沒見過。不過,我聽說兩個寶玉都曾被宣召入宮,上皇皇上還賞了不少東西呢。而且還沒婚約。”


    “不妥,甄家寶玉我知道,今年春闈落了榜的。像林謹玉才叫有本事,上皇親讚俊傑之才,友孝之人。上皇見的人多了,哪個世家子弟聽宣進宮沒點賞賜出來,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女兒的婚事,我心裏已有些眉目了。”王子騰道,“你隻管如平常走動,其他的不要多說,更不要應下什麽來。”


    “老爺相中了哪家的少爺,也跟我說一聲,”史氏笑問,“我這些天,每日想了這個想那個,都是在為女兒操心。原先我娘家堂嫂說他家毓哥兒,老爺您就不樂意,我混了過去。若您有個準信兒,咱們先給女兒訂下來,能少多少事呢。我這心也不必懸著了。”


    “神武將軍家的小子,馮紫英。那天我偶然見了,說話實誠,如今在巡城兵馬司做事,官雖不大,知道上進就比什麽都好,規矩也是不差的。”王子騰思量道,“若是馮夫人也去了,你帶著咱家女兒請個安才是。”


    史氏笑著應下,夫妻兩人不免合計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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