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不苟心不在焉地回到屋裏,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每當端起茶碗,手便抖個不停,王魚不敢打擾,其他下人更不敢打擾。因為陳不苟口中所說的喂魚的血食有一部分便是犯下大錯的下人。


    屋內沒有掌燈,天黑的早,已不能視物。吱呀一聲,門被推開,然後便是小心翼翼的腳步聲。


    “老爺,該用飯了。”王魚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陳不苟在這裏不知道坐了多久,現在聽見聲音才回過魂兒來。


    “我坐了多久?”陳不苟突然問道。


    “得有大半個時辰了。”王魚連忙回答,然後又有些遲疑地說道。


    “殿下走時,還給老爺留了個紙條,我看老爺似乎心不在焉,便沒有立即呈上來。”


    然後便是冗長的沉默,在壓抑的黑暗中顯得更加沉悶。


    “給我看看。”


    窸窸窣窣的響聲傳來,王魚在身上翻找一番,摸摸索索地遞給陳不苟。然後才取出火折子點燃桌上的燭台。光亮頃刻間照亮整間屋子,涼颼颼的屋內終於有了一絲暖意。這時王魚才發現陳不苟麵色白得嚇人,平時紅光滿麵,此時卻如同金紙,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王魚心中一驚。


    “老爺,你……”


    陳不苟擺擺手,“我沒事兒。”然後才雙手顫抖地將卷起來的紙條展開。對著光亮,慢慢地看起來。


    王魚不知道紙條上寫了什麽,哪怕紙條剛剛在他身上他也沒敢逾矩偷看。現在也隻是彎著腰偷偷觀察陳不苟的臉色。令他大驚失色的時,不知怎的,陳不苟一雙虎目竟然淚如泉湧。平日這雙瞳孔隻會投射出令他心悸的光芒和色彩,時不時都會冷汗直留。但是他卻沒有見過一次這樣的陳不苟。一時間更加不敢插話。


    陳不苟握著紙條的手微微顫抖,淚水在肥胖的臉上滾動,充斥著難以抑製的悲傷。旁人卻是難以想象悲從何來。


    “嗬嗬,蘇嶽霖就是蘇嶽霖,一句話就能讓我哭,一次交談就能讓我提心吊膽。”陳不苟將紙條湊到燭焰處點燃,火光騰起,將陳不苟的臉色映照的明滅不定。紙化灰燼,打著旋從手指尖滑落。


    “王魚,你說咱們的世子如何?”陳不苟掏出手帕,將淚拭去,臉上恢複了血色,語氣不鹹不淡。卻讓王魚不明所以的寒氣直冒。


    “老爺,殿下貴為世子,身份尊貴,生而負天命,小人隻是個吃泥啃土的奴才,又哪裏敢胡亂揣度。”王魚戰戰兢兢地回到,臉上笑得有些僵硬。陳不苟幽幽的眼神讓他感覺心中沒底。生怕說錯了什麽,被丟進魚池裏給喂了魚。


    陳不苟站起身來,肥碩的身軀在燈火錢投下龐大無比的陰影,如同山嶽。王魚冷汗直流。


    “你說的沒錯,做奴才的要揣摩主子,你的主子是我,所以你更多的時候都是在揣摩我。”陳不苟語氣清淡,再也看不出一點悲傷。這話一出,王魚心中一驚,身軀禁不住一軟,跪倒在地。


    “老奴不敢。”


    陳不苟在房中踱步,走向偏廳的小佛堂,“不敢?有什麽不敢,做奴才的要是連這也不會那也就不算個好奴才。我也沒有怪罪於你。因為……咱們都是做奴才的,不過是當差的主兒不一樣罷了。”


    王魚跪在原地不敢動彈,身軀顫抖,額頭上全是汗水,哪裏還有寒冬臘月的樣子。


    “你起來吧。跪著做什麽,以前我喜歡看別人跪著,現在我覺得要是跪得不情不願,跪了反而讓人不舒服。”陳不苟跪坐在蒲團之上,鄭重而虔誠地從地上撿起一串精美的佛珠。佛珠泛著內斂的光澤,一看便是日複一日的搓撚摩挲才有的樣子。身前還有個木魚,他拿起木捶不緊不慢地敲。如同一個早已遁入空門的老僧,清心寡欲,與世無爭。


    王魚不動彈,陳不苟這樣說,他更加不敢起身,陳不苟吃齋念佛的事兒,他是知道的,作為陳不苟身邊有數的幾個親近的人,這點兒該是知道一些的。


    陳不苟每月都有一小半兒的時間都吃素齋,清淡無味,連王魚都咽不下去,但是陳不苟卻能吃得津津有味。他甚至不能想象一個血殺八方,能夠狠心坑殺數萬降卒的人,如何能做到靜如佛陀,動如修羅的樣子。怎麽想怎麽覺得詭異。


    “篤,篤……”


    沐浴空靈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中回蕩,安靜祥和不起波瀾。王魚初始知道陳不苟偷偷在府中信佛之後,隻是覺得好笑,心中想著如此狠辣粗人在佛堂之中定然是東施效顰,故作姿態。但是等他偷偷看了一兩回之後,他才陡然驚覺,陳不苟在佛門至理,佛家經典之上的造詣遠遠超出常人的想象,比有些在佛寺裏混吃等死的無用僧人要高出極多。他想著陳不苟哪怕去和寺中高僧大德辯駁恐怕也不會輸。


    “王魚,”木魚聲戛然而止,陳不苟開口,“你說今天殿下為何偏偏提起那一池魚?”


    王魚抬起頭,隔著珠簾看向那道安靜而肥碩的背影,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想了半天隻是說了句。


    “可能是我們都像那池中之魚吧。”


    “對啊,說來說去,咱們都是那池中的魚,再怎麽攪風攪雨那也隻是在那魚池的方寸之地。恐怕案上的人不過是看笑話一般看著我們。你說是也不是?”陳不苟言語中帶著笑意,雖然看不見麵色,但是王魚隔了老遠都能感覺到那股子笑意。


    王魚壯著膽子,小聲問道,“何為池中之魚,何為岸上之人。”


    “嗬嗬,你又何必明知故問,我相信你也不是什麽愚昧不堪的蠢蛋,又豈能不知咱們做奴才的就是那池中魚,那王侯將相不就是岸上逗弄我們的人麽?”


    “王侯將相,又豈是天生貴胄之種?”王魚嘶啞幹裂的聲音再度響起,說這句話他花了莫大的勇氣,若是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但是向來謹慎從事的他,今日卻突然心血來潮,隱約感覺到一個莫大的機緣。是不是機緣也說不定,亦或者是殺身之禍。他素來惜命,但是該搏之時卻是毫不吝嗇,超乎常人的大膽。


    陳不苟沒有馬上接話,在王魚說出這句話後,房間中靜到極點。不多時木魚聲重新響起,不過這次聲音更響了一些,也更加急促了一些。


    王魚躁動的心漸漸安靜了下來,開始冷靜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不知不覺間,跪在地上的他,腰杆兒似乎挺直了一些。“王魚,你可知道你剛剛說的那句話要是丟出去,會在天下砸出多大的坑?”


    “知道。王侯無種,天下大亂。”


    王魚言語鏗鏘,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對著陳不苟坦然而語,淡然自若,似是看淡了生死。


    “那你知道,就衝你剛剛那句話,你得死上多少次嗎?”陳不苟又問,木魚的聲音更加響亮和急促,如同雷鳴滾滾,讓王魚心中波濤起伏,洶湧不定。陳不苟手中的念珠飛速地滾動,快而穩。


    “萬死難贖!”


    “那你為何還要說?你可知道,一個聰明的主子都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窩藏一個你這般的奴才!”


    “知道,不過那不叫聰明,隻能說不糊塗罷了。聰明的主子又豈是那般短視地人?欲成事,焉能畏死!”王魚不知不覺間,語氣變得瘋狂起來,臉上帶著猙獰的笑意。


    木魚聲漸漸舒緩,變得平和起來。聞者舒心,讓人不由自主地冷靜下來。


    陳不苟突然輕笑一聲,“難怪你叫王魚龍,魚欲化龍,不瘋不魔怎麽行?魚龍之變,其誌不在小也!”


    王魚驀然回神,陡然驚覺,剛才那種瘋狂盡去,理智重新回到身體裏。回想起剛剛說過的話,他全身汗漿如瀑,直接將衣衫染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失去理智,現在在陳不苟麵前,他就如同身無寸縷的人一樣,毫無秘密可言。


    “老爺,我……”王魚開口想要辯駁什麽。卻被陳不苟打斷。


    “你可知道為何我要信這佛陀?”


    “不知!”王魚連忙搖頭,剛剛吃了個虧,現在他怎麽也不會亂說話,哪怕知道,更何況他現在的確是不知道。


    陳不苟起身在佛像前的香案上拿起一炷香,在昏暗的燭火上點燃,鄭重地拜了兩拜。


    “嗬嗬,佛陀這東西,誰知道有沒有?哪怕有又有誰親眼見過。信佛是一回事兒,敬佛禮佛是另一回事兒。我跪他,拜他,供奉他,也不過是聽說不管犯下多麽滔天的罪孽,包容仁慈的佛陀總會不假思索地寬恕。”陳不苟回頭望向王魚,“你說對不對?”


    王魚匍匐在地,聲音顫抖,“對!”


    “對就對了!”陳不苟手中抓著念珠,數個不停。“這東西誰能說得清,他能寬恕我的罪過是最好,但是不能便不能,我也無所謂,我的罪過又豈是他一個小小的佛陀能夠揣度的。”


    陳不苟看向那高高在上,麵帶微笑,玉指拈花的佛陀。


    “雖然是如此,但是受我跪拜,受我供奉,卻不能度我罪過,那便是誑人的佛陀,無用的佛陀,那樣的話……嗬嗬……哪怕世上真有佛陀……我也要殺兩個玩玩兒。”


    “轟!”狂風怒號,將窗台硬生生地吹來,冷意訇然而止,惹得窗台搖擺不定,摔打得啪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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