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天空。


    白茫茫的大地。


    白茫茫的山巒。


    封龍飆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已經奔跑了五天五夜。


    最初的時候,他還偶爾停下腳步來,辨認一下方向,因為他要回封龍山莊,用江湖武皇的頭顱,祭奠父母亡靈。


    漸漸地,他的腦海也在這片白茫茫的世界裏,變得白茫茫起來,耳邊,隻重複地響著一種撕心裂肺的聲音。


    “哥哥”——


    是宮憐憐的聲音。宮憐憐是誰?她為什麽喊我哥哥?


    英俊瀟灑的公子,亭外吟詩,妙語連珠、以茶代酒,義結金蘭……是的,我是哥哥。封龍飆足不沾地,風一般地掠過山巒峰嶺,狂亂地向前去。沒有意識,沒有目的,就這麽奔跑著。突然,腦中一個炸雷,驚天動地的爆開,震得他腳下踉蹌。“妹妹!宮憐憐是我的妹妹,真真的血親妹妹呀!眼前飄動的不再是雪花。是一朵一朵光彩斑斕的金花。金花亂綻,朵朵爆開。每朵金花裏,都有一張聰穎美麗而又有點淘氣的笑帶著一點神秘兮兮的甜美味道。是宮憐憐的笑臉。“你不是我的妹妹!”封龍飆瞪著眼睛,對著那個大金花在狂呼。飛舞的雪片,被他噴出的氣浪催動,一圈一圈地旋,蝴蝶般地繞著他飄動。“你是我血親的妹妹!”另一個聲音也在瘋狂的呼喊。終於,後一種聲音越響越重,鼓槌般地砸在封龍飆的心上。沉甸甸的心,壓住了沉甸甸的腳步。腳,佇立在一片萬仞絕壁的邊沿上,腳尖已經踏出了沿外。腳下的岩石,隻有寸許厚薄,是青灰色的砂粒岩。很容易風化的那種岩,一般農家蓋牛棚都不這用的岩。這時,如果封龍飆自己看一下,就會暈跌下絕壁。如履薄冰,常常用來形容一個人的處境很危險,此時的他,簡直比履薄冰還糟糕。


    薄冰下麵是水。掉下去還有水浮起來。


    這片比薄冰厚不了多少的風化岩石,質地,遠遠不比冰硬,而下麵卻是萬丈深淵。跌下去就會粉身碎骨的深淵。


    封龍飆不會看,他隻看見了金花。


    腳下不會看,就是身後有個人,他也不會看。


    他的身後就有一個人。


    一個蒙麵人。


    那人運起掌,向封龍飆劈去。


    掌風讓“三十三天天輔氣”反彈回來,獵獵作響。


    封龍飆毫無察覺。


    那人的掌向封龍飆腳下劈去,那裏是最脆弱的部分。


    脆弱的岩石裂開,崩斷。


    封龍飆向山崖下的峽穀跌落。


    跌落到一片灰蒙蒙的暮靄中。


    立太子,乃大喜國事,不可廢棄。


    況且皇後那一身“富貴”之氣,也實在應該沐之浴之了。沐浴的水很有講究,因時製宜。如冬日便用五香湯,香荊、芥頭、苓上星、白檀木香浸泡為湯;春季便是桂枝、桃皮、青木香之三鮮湯;夏日使用桑枝、柳葉為液。秋日天高氣爽,一年忙碌,積塵累累,便用那菊花、金花、銀花、桂花、楓葉之百花香液。因此,市井之中,浴池多以“浴德池”而名。


    這是不是浴德池,是白玉為磚,赤金為盆,“母儀也”。母儀天下,偉偉乎!蕩蕩哉!


    宮憐憐抱住母後。珠淚,落地便碎。皇後撫摸著愛女,摩娑揉搓,想讓她安靜下來。宮憐憐非但沒有安靜,反而哭得更慘更凶了,像個可憐小羊羔。皇上也進來了,他本來想告訴女兒前麵發生的事情,就讓她說說看,是怎麽一回事。誰知,後宮亦是悲不可言。在聽完女兒斷斷續續的哭訴後,皇後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雖然女兒說的很簡單,尤其是臨時帥府那一夜的故事,簡直是什麽也沒說。皇後是女人。憐憐是女人。女人之間的事,女人很容易聽懂。皇後就聽懂了女兒的心事。


    皇後並不焦急,也不再理會女兒的抽泣。


    皇後卻與皇上聊起家常來了——


    “陛下,我是哪年人宮?”


    “二十年前的春日。”


    “人宮後,我可曾為你生下過孩兒?”


    “隻生一女。”


    “那個女兒呢?”


    “剛剛生下三天,便死去了。”


    “那時,你是不是很傷心?”


    “你也很傷心。”


    “後來,我們是不是又有了女兒?”


    “是的,又有了女兒。”


    “那個女兒是怎麽有的?”


    “皇姨恰好在此時生下一個孩子,恰好也是個女孩,恰好她願意送給我們,恰好我們又需要有個女兒。”


    “我們就這樣有了女兒。”


    “一個很好的女兒。”


    我們的女兒知道不知道這件事?”


    “沒有人告訴過她,她自己當時也記不得,所以,她並不知道。”


    “她一直以為是我們的親生女兒?”


    “是的。人人都知道,我們有位長公主。”


    皇後與皇上一問一答,並不理會宮憐憐,像老兩口聊天。宮憐憐卻不哭了,像聽神話一樣,聽著關於自己出身的秘密。


    “封龍飆這孩子是封親王的世子?”


    “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你已下旨,立他為皇太子?”


    “天意使然,不可違也。”


    “這樣,他就變成了我們的兒子?”


    “封親王夫婦已仙去,他需要父母之愛,我們也需要他這麽個太子。”


    “太子能不能做附馬?”


    “不能。”


    “太子是不是也要成親。”


    “要。太子要立皇太妃,朕也要皇兒媳,皇孫。”


    “皇姨府中有一位女兒,是她的親生女兒又回到她的身邊,我們能不能就立這位女孩子做皇太妃?”


    “名門淑女,世誼之親,合乎禮儀,何樂而不為。”


    宮憐憐笑了。


    皇後複位的日子,果然是大喜的日子。


    宮憐憐抬起頭來。


    父皇在望著她。


    母後在望著她。


    宮憐憐甜甜地叫了一聲:“父皇,母後,你們……你們真好。”


    皇上、皇後笑了,真是女大不中留,長公主做不成了,還這麽高興。


    女兒在瞬間變成了太子妃,倒也有趣,稱呼,不改。


    公公與婆婆,也該稱做父和母。皇上公公、皇後婆婆稱呼起來沒有什麽不同,隻是前麵加個字就是了。


    國舅府霎時鏟平,京都少了一害。所以人們議論紛紛。


    “國舅府完蛋了,是真的?”


    “絕對是真的。”


    “他們是什麽時候完的?”


    “正月十五,是個好日子。”


    “聽說有位龍元帥?”


    “他是封親王的世子,長得八麵威風。”


    “你見過?”


    “見過。長得麵如重棗,三縷長髯,丹鳳眼,是關老爺下界。”


    “錯了,他長得臉如青墨,環頭豹發。是上嬰再生。”


    “就是平滅武則天的兄弟子侄。扶保大漢忠賢。”


    “他手中的那柄金錘,哇!”


    “長槍快馬,來去如飛,唰!”


    這些議論,到處都有,市井小巷,街肆茶館,甚至花子都在傳說。朝房裏當然也在議論。議論當然也會傳人後宮。“皇上冊封封親王世子為皇太子,真乃英明無比。”


    “我朝皇天後土保佑,降下神龍,賜與黎庶。大吉之兆啊。”


    “皇太子人中龍風,才智在曆代太子之上,一朝入承大統,必為聖君明皇。”


    “皇太子現在什麽地方?”


    “不知道。”


    “那天,聽到皇封後,皇太子就飛騰而去,不知意欲何為。”


    “太子至至孝,斬下仇人首級,祭奠生身父母去了。百德孝為首,可敬!可敬!”


    “怎麽不請旨便去?”


    “皇太子孝心感天,請不請皇上還不都照準。”


    “唯有如此,才更顯至孝之心,至忠之情,至誠之意哪。”


    “皇太子也不要禦林軍護駕?”


    “皇太於神勇,就憑掌中劍,天下誰是敵手。莫說無人加害,便是有,其奈皇太子何。”


    “我也聽說過。皇太子一柄劍,收下天下十六幫,眾皆誠服。”


    “皇太子隻身闖入大青山,智賺大國賊。釜底抽薪,那才是英雄本色。”


    “五鳳樓下。一劍斬妖。嘖嘖!古聖賢之風我將之感也。”


    “皇太人子幾時回朝?”


    “我想,他祭奠一畢,便會回京。”


    “聽說,皇帝已派人去促駕了。”


    “自然。皇上比我們還高興呢!”


    “皇太子去了什麽地方?”


    “聽說是真定府封龍山莊。”


    “封親王的遺骨就在那裏?”“正是。”這些話,隨處都有,後宮裏議論的更特別一些……“聽隨侍的公公說,皇太子是哭喊著走的,走時連頭都沒有回一下。”“皇上下旨,都傳不回來呢。”“他不高興做皇太子?”“肯定不會。”“那麽,他哭什麽?”


    “掌扇姐姐講:他隻喊了一聲妹妹,就哭了。”“誰是太子的妹妹?”“不知道。”“噢!我聽見長公主喊過他哥哥。”“長公主自然是太子的妹妹。”“他找公主,應該到宮中來,出城做什麽?”“太子跑得好快喲,眼睛一花就不見了。”“現在還沒有回來?”“沒有。”宮憐憐聽到了,也想到了,哥哥為什麽那麽樣地衝出城去。他心中有愧呀!憐憐知道:封龍飆是剛烈男兒,他可以原諒別人的過錯,卻不會原諒自己的過錯。


    哪怕這種過錯是無心之錯。


    哥哥不會原諒自己。


    那麽,他將怎麽辦?


    宮憐憐心中一震,近乎驚恐。她太愛哥哥,太了解哥哥了。


    一個念頭映入她的知覺。


    自戧!


    血淋淋地字眼,向宮憐憐的頭頂壓來,壓得她五髒生煙。


    看見她這種樣子,每個人都害怕,甚至皇上皇後都害怕了。


    可是,沒有人能想出辦法來。


    想出來的辦法,幾乎沒有用處,辦法是告訴封龍飆一句話,就是那句讓長公主宮憐憐改變了身份的那句話。


    話雖不多,卻很有實效。


    可是,怎麽告訴呢?


    去哪裏告訴他呢?


    由誰告訴他呢?


    “我!”宮憐憐站起來,也穿宮越城而去,眨眼間失去了蹤影。“千裏桑麻綠蔭成,萬家燈火管弦清。


    恒山北走見雲氣,


    滹水西來聞雁聲。


    主父故宮秋草合,


    尉陀荒塚莫煙平。


    開元寺下青苔石,


    猶有當時舊姓名。”


    恒山尉陀荒家,現在宮憐憐就在裏麵。


    荒塚,就是荒廢的墳墓,當然會很淒涼,裏麵的一定是枯骨。


    宮憐憐被人送進這座荒塚的時候,見到了很多枯骨。


    不是人骨,是蛇、蟒、蠍、蟲子之類的殘屍,腥氣衝鼻。


    宮憐憐為什麽要來這裏?


    不是她要來,是有人說了一句話。


    是在恒山的主峰上。


    宮憐憐掠出宮來,飛撲封龍山莊。莊內依舊平靜。封龍四衛守在那裏,荊山六兄弟大酒大肉呼五喝六。


    隻是沒有燕飛飛,沒有金秋菊與石亦真。


    因為,封龍飆並沒有回來。


    封哥哥會在哪裏?他還在山中。宮憐憐很快下了定語,沿著群山尋找過來。


    雪花。


    杏花。


    桃花。


    榴花開時,已是五月季節。宮憐憐執著地巡察著每一座山峰。


    五月十三,宮憐憐走上恒山,住在一片小鎮的客棧裏。


    正午,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想躺下去,養一養精神,也靜下來想一想怎樣能找到封哥哥。


    隻要一停下,宮憐憐就不會靜下來,封哥哥的麵容總在眼前出現。


    想看的時候,便不見了。


    合眼的時候,便又來了。


    難活不過人想人,根本就無法撫慰。難活,不是被想的人,而是想人的人。


    想著,她聽到了一片慘呼。


    一片很多人發出的充滿絕望的慘呼。


    客人在小鎮的村邊,慘呼聲是另一邊傳來的。


    宮憐憐衝了出來,向那邊望去。隻見從山腳起,一片漆黑,向這邊壓過來。綠樹、紅花、草地忽然都變黑了。


    一個牧童趕著一群老牛,正在田埂上放牧,忽然牧笛不響了,黃牛也變成黑色。


    一片“沙沙”的聲音,正從那邊傳來。


    害怕的掌櫃驚呼一聲:“天啊!蟻群!”


    蚊群,是白蟻神率領的無敵神兵。掌櫃的爺爺的爺爺,聽爺爺講過,離這裏有百餘裏的山那邊,曾經鬧過。


    掌櫃的驚呼道:“快!快進院。”


    大家也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紛紛向院內跑去。


    掌櫃的一進院,就急急地喊道:“老少爺們,蟻神下山了。要想活命,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把桌椅板凳一應物什全砸了。”


    砸家具!這是掌櫃的一輩子的積蓄,砸了它,和蟻群又有什麽關係。


    宮憐憐上前道:“掌櫃的,你說清楚。”


    “沙沙”之聲越響越近,已經不遠了。掌櫃的叫道:“火!放火!”


    宮憐憐明白了,立刻對大家說:“各位,都上牆去。”點著火往外扔,以火阻蟻群。


    大家也明白了,客棧裏亂作一團,立時,冒起了團團火苗,在客棧四周築過一道火牆。


    蟻群已經逼近了。宮憐憐甚至看清了它頭上的觸須和磨動著的牙齒。


    濃烈的蟻酸味,讓人透不過氣來。


    鄰居家,一家五口已經跑到院中,在嘶喊之中,漸漸變成了黑色。一個小夥子狠命地拍打、咀嚼,忽然之間他的手,腳漸漸漸變白了。


    是森森白骨,滴血不見,絲肉不留,一架架骷髏便立在那裏,根本來不及倒下。


    一匹健馬仰天長嘶,掙脫了韁繩,衝出了馬廄,跑了幾步,便不再動,一副骨架還保持著奔跑的姿勢。


    村外,一群野狼已經躺下。


    村裏,老少二百餘口無一幸存。


    隻有小客棧,烈火熊熊,映照著人們驚恐麵容。


    蟻群,衝上來一批,便焦糊一片,發出僻僻剝剝地爆裂聲。


    蟻群竟然是無畏的勇士,對同伴的犧牲,竟然視而不見。


    繼續前進。


    繼續死亡。


    繼續前進。


    忽然,黑色蟻群向兩邊移動,湧上一片黃黑色螞蟻來。它們並不衝向火堆,而是張開嘴巴,向火堆噴射口液。


    一批下去。一批上來。


    燃燒的火苗竟慢慢小了,不是燒盡了,而不再冒火。人們又一陣驚呼。


    掌櫃的叫道:“快,酒壇子。”


    酒,搬來了,一壇壇、一缸缸、一碗碗的酒澆在木頭上,火苗又旺了起來。


    人們發出並不輕鬆的歡呼。


    火牆外,螞蟻停止了進攻,一隻隻小腦袋擺動。忽然,一隻螞蟻咬住了另一隻螞蟻。第三隻螞蟻又咬了上。


    四隻。


    五隻。


    十隻。


    百隻。


    成千上萬隻螞蟻,頓時組成一個高約三尺的圓球,嘈嘈蠕動。


    這是什麽?


    沒有人能夠回答。


    螞蟻已經開始用行動回答他們。這隻蚊球慢慢滾動了起來,越滾越快,向火牆威武地滾來。


    一陣焦臭味。


    一陣劈啪聲。


    蟻球已經減小到兩尺高下,滾到牆邊,砰然散開。密密麻麻的鑽爬進來。


    “啊!”有人嚇瘋了,狂叫著跑出去。蟻群把他撕成碎片。


    “嗚!”有人嚇死了,癱於牆下,螞蟻從各個方向攻擊。


    宮憐憐運起掌。東劈西拍、身邊的蟻屍有半尺左右。掌風惹怒了蟻群,蟻群更猛烈地衝來。


    宮憐憐拚命地運掌。


    蟻群猛烈地攻擊。


    宮憐憐已經沒有了意識,隻是劈拍。


    突然,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宮憐冷憐被迫停下掌來。


    身邊。見一位白發老人,正望著她。


    宮憐憐一看,呀!自己方才住過的這片小鎮,哪裏還能認出來。


    樹木,袒露著白森森的主幹,皮、葉無存。


    地上,花、草、鳥、蟲、莊稼蕩然而光,隻有黃土猶在。


    村中,白骨具具,慘不忍睹。


    活著的人,隻有自己。,


    腳下的蟻群,亦已死去,黑壓壓的蓋滿了三裏方圓。


    宮憐憐急忙跪倒:“老人家,多謝救命之恩。”


    老人淡淡一笑道:“老夫遲來—步,使許多無辜塗炭,哎。”


    這也怪不得老者。


    宮憐憐為這些無辜之人流下淚來。


    老人望著她,點點頭。


    宮憐伶問道:“老人家貴姓?”


    老人一笑,道:“天相老祖。”


    天相老祖?與天偷老祖,天機老祖合稱武林三祖的天相老祖。


    宮憐憐驚道:“你老怎麽在這裏?”


    天相老祖道:“老夫家在恒山之下,不在這裏卻要搬進皇宮不成?”


    宮憐憐更驚詫,道:“你知道我是誰?”


    天相老祖道:“老夫毒功好,相術更好,相人無不準。”


    宮憐憐道:“那我……?”


    天相老祖道:“皇上膝下愛女,長公主憐憐是也。”


    宮憐憐點頭,道:“可知我為何也來恒山。”


    天相老祖道:“千裏尋夫,其誌可嘉。不過,若不是這場災害,使你碰到老夫,你便是再走一千裏,也是枉然。”


    宮憐憐聽見封郎有望,跪下道:“請老前輩指點。”


    天相老祖住在尉陀荒塚裏。


    宮憐憐也進了荒塚。


    沒有死的人,住在荒塚,是可怕又不好玩的事情。宮憐憐自幼長在宮中,何曾見過這麽荒誕的住宅,隻覺得好笑。


    等她進了荒塚,便笑不出來了。她是皇族的公主,什麽珠寶珍玩、宮樓殿宇沒見過,可是這座荒塚,卻比皇宮還要奢侈豪華十倍。


    夜明珠把塚內照耀得亮如白晝,柔美的光線從不同的角度射過來。


    一塊五尺左右見方的和田玉上,堆著各種翠瓶玉盞琉璃盤,和金匙銀勺。


    宮憐憐問道:“這是你的家?”


    天相老祖道:“荒舍陋室,太不像樣!”


    宮憐憐歎道:“羞煞人間帝王家,強勝天上神仙府。”


    天相老祖道:“你還滿意?”宮憐憐道:“滿意。”。


    天相老祖敲動一個金鈴,家壁上便又顯出一個門來。“這間就是你的閨房。”宮憐憐道:“能不能先告訴我封……?”天相老祖道:“不能。”宮憐憐道:“怎樣才能?”天相老祖道:“學好老夫的武功。”宮憐憐道:“你要我學什麽武功?”天相老祖道:“你聽說沒有聽說過毒功?”宮憐憐道:“聽說過。”天相老祖道:“你會不會以毒功將一個仇人製於死地?”宮憐憐道:“不會。”天相老祖道:“當有人以毒功向你襲擊時,你能不能完全不當回事?”宮憐憐說道:“我不能。”天相老祖道:“我要你能,不但能,而且可以用吸毒將襲來的各種奇毒悉數吸淨,凝聚在自己身上。這樣來,一個有毒功的人打了你,你便有了一種毒功;十個有毒功的人打了你,你便有了十種毒功。你想想看。他侵淫數十年的毒功,會讓你瞬間奪走,豈不是很好玩的事情。”宮憐憐學了吸髓奪毒功,會是什麽樣。今天吸一身蛇毒。明天吸一身蠍毒。又是百花毒。又是百草毒。


    毒來毒去,憐憐豈不怕要變成毒人。


    萬毒一體,天下至毒的毒人。


    宮憐憐靜地坐在她的臥室裏。


    她並不清楚此刻是什麽時辰,這間山洞隻有一種光線——夜明珠發出的那種神秘的光線。


    這是個荒塚,雖然它的裏麵並不荒蕪。


    其實,這已經是第三天了。宮憐憐覺得一身疲憊。


    對於天相老祖的話,她深信不疑,因為老祖斷卦一事,她不止一次的聽說過。


    ——一個鰥夫,十二年前親手埋葬了他因四人輪奸而上吊的妻子,便成了鰥夭。他恰巧走過天相老祖卦攤前,天相老祖喊住他,說要送他一卦。


    卦象顯示,他當有破鏡重圓之喜。方法?次日辰時。出門向東南方向走五百步,遇見第一個人時便脆地痛哭,哀求他放還妻子。


    鰥夫本已無望,半信半疑的照做了。當他脆倒時,碰見的竟是一乘官轎。差役們正要打他時,轎掀開了,知州大人的老千金走下來,與他抱頭痛哭。


    原來,他的妻子讓盜墓的掘開棺材時,就活了過來,盜墓賊嚇跑了。


    她也跑了。


    撞到上任的知州身邊,於是,她就成了這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妻的義女。


    ——一個老光棍,按照天相老祖的指示,入一大家,自稱女婿歸來,那大戶人家果然歡喜異常,納入東床,因為,大戶之女夜遇采花賊,已然破身,正自哀歎。


    人得門來,名節得保,門風得肅,兩全其美。


    天相老祖的話是金科玉律,不過,也說錯過一次。


    平生僅有的一次。


    這一次不但沒有使他的名聲有損,反而使他更聲名鵲起。


    “風雷扇”冷冰,一雙風雷扇神出鬼沒,橫行千裏。天相老祖卻說他子時有七刀之災。


    風雷扇不信。


    江湖人也不信。風書扇身著七刀,除非是“天罡神手”再世。


    天罡神手是風雷扇的師父,已於三年前病故。


    風雷扇一扇在手,悉心期待,子時已到,仍不見有人來砍他。他冷哼一聲,正要收住。


    忽然,隱藏在各個角落的江湖俠士一齊大叫:“快看!看!”


    原來,從風雷扇的後背上,爬上一隻螳螂在他身上殺了七刀。


    不多不少,堪堪七刀。


    螳螂扛大刀。螳螂的刀自然也是刀。


    天相老祖卻說:“我錯了,最後那一刀,揮起又收下,應該是六刀半。”


    這是四十年前的事情。四十年後,天相老祖早收起卦攤,他住進這座荒塚,正是為了躲開江湖群豪的尋訪。


    他說:天機不可盡泄。


    宮憐憐知道這些故事,七歲時就知道,並且很想認識天相老祖。


    她疲憊的另一個原因是:整整三天,她一直呆在那裏,滴水未飲,料米未進。


    因為這座山洞裏沒有一粒米,也沒有一滴那種純淨的水。


    天相老祖為她準備了豐盛的食品,在那些玉碗翠盞、金鼎銀壺之中,隨時都可享用。


    但是,宮憐憐卻沒有胃口。


    這些食品隨處可見,宮憐憐正呆呆地望著這些精美的食品。


    一條糖漬極品金涎毒蛇,糖水中那條蛇搖頭擺尾,瞪著小眼睛。


    兩隻清水黃河錦蛟,蛟兒在清水中上下浮動,覺得很憋悶。


    一盤鮮猛烏鉤巨蠍,絕對新鮮,蠍鉤高豎,橫七豎八地爬動著。


    一筐五彩毒蘑,隻隻碩大如傘,散發著濃厚的黴香氣味。


    還有帶著水珠的“七葉一枝花”。


    長著嫩葉的八步斷魂草。


    最令人不開胃的是那四隻赤紅色的“蟒蛄追命蟾”一隻隻毒瘤負在背上,在玉盆裏蹦來跳去,還時時“呱咕、呱咕”地叫上幾聲,仿佛急著讓宮憐憐吃下去。


    這些食品,絕對開胃。


    吃下去,胃就開花。


    宮憐憐知道,這是她的專利食品,這些食品絕不比皇宮禦膳便宜,每一種都是天生異寶,萬金難求。


    天相老祖很大方,如果他出賣這些食品,便會富敵一國。現在,卻讓她不出一文地全部吃下。


    宮憐憐不是暴殄天物的人。更不是享受這種食品的人。


    天相老祖慢慢地踱了進來,很溫和地看著宮憐憐的模樣。


    他態度慈祥,像老爺爺那樣期待著。


    宮憐憐依然沒有動。


    天相老祖道:“請隨便吃些。”


    宮憐憐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些食品,喃喃道:“我不餓。”


    天相老祖道:“其實你什麽也沒吃。”


    宮憐憐不語。


    天相老祖道:“我說一句話,你再考慮一下,是不是能改變主意?”


    宮憐憐盼著他快些說出來。


    天相老祖道:“你早些吃下這些食品,就可以早些見著他。”


    宮憐憐什麽也沒說,站起來向那些食品走去。


    她端起了盤子。


    這一頓,她吃得實在不少。


    她並不覺得吃這些食品有什麽特別困難,因為,她心裏隻想著封哥哥。


    她是在為封哥哥而吃這些食品。


    排命咀嚼時,她的,唇、腮、甚至喉嚨處都是火辣辣地疼,那是毒齒留下的紀念。


    在吞食四隻蟒蛄追命蟾時,她隻感覺到指上粘粘的,嘴裏也粘粘的,它們是自己鑽進喉嚨的。甚至在胃中還蹦跳了幾下,叫了幾聲。


    她並不害怕。


    天相老祖看著她吃,仿佛很滿意。


    一個老爺爺,看著乖孫女吃下一整串糖葫蘆,通常是這種表情。


    宮憐憐吃得不是糖葫蘆。


    所以,天相老祖就更滿意。


    以後的每日三餐,餐餐如此。隻不過數量上略有增減,品種上講究了一些搭配的學問。


    宮憐憐沒有問過為什麽。


    天相老祖也沒有講過。


    每天,天相老祖進來,總要察看宮憐憐的麵色,切切脈,看看舌苔,然後就出去。


    宮憐憐知道,老人昨夜根本沒有休息。因為他的白發上沾著一些草葉,袍子上露濕很重,腳上都是新鮮的泥巴。


    供養一個有特別胃口的孫女,不是一件很容易很輕鬆的事情。


    特別是這個貪吃的孫女,近來麵容嬌好,正在發育階段。


    荒域裏沒有鏡子,如果有,哪怕是一麵鏡子。宮令憐也會看到自己嬌好的麵容。


    不但沒有鏡子。夜明珠也收去了,身上的肌膚也看不見。


    如果宮憐憐看見自己,會以為荒家裏還住著另一個人。


    烏黑。


    她的皮膚已經完全烏黑,比荊山六傻兄弟六個人加起來還要黑。


    如果在夜裏,她去一個什麽地方,對方一定看不見她。


    她為了封哥哥在吃。


    封哥哥還會認識她嗎?


    她不知道,也沒有去想。


    天相老祖又進來了,老人氣喘籲籲,顯然又為食品忙碌了一夜。


    天相老祖遞過一件食品,這回的食品有點特別,不是活的,竟是丸散膏丹之類。


    宮憐憐覺得自己胃口太好,有些對不起這位老人。歎道:“我是不是吃得太多?”


    天相老祖道:“不錯。”


    宮憐憐道:“是不是沒有吃的了?”


    天相老祖道:“有。不過方圓八百裏之內沒有了。”


    宮憐憐道:“我吃得太多了。”


    天相老祖道:“不多不少。”


    不多不少的意思是正合適。天相老祖道:“你吃得恰到好處。”


    宮憐憐道:“我吃過多少東西了?”


    天相老祖道:“你一定記得。”


    宮憐憐道:“每天十隻蟲,十捆草,已經吃掉一千隻蟲,一千捆花草了。”


    天相老祖道:“所以,不多不少。”


    宮憐憐道:“以後不吃了麽?”


    天相老祖道:“小饞嘴,別人吃我老人家一蟲一草都千乞百求,不知要花多少銀子,難道你還想吃麽?”


    宮憐憐道:“想。”


    天相老祖道:“可惜,我不能滿足你了。”


    宮憐憐道:“那麽,我吃什麽?”


    天相老祖道:“吃這些丸丸丹丹。”


    宮憐憐道:“這麽一小把,能吃多久?”


    天相老祖道:“有的人或許吃半粒,就永遠也不會再吃東西了。”


    宮憐憐道:“哦?”


    古樹。奇洞。


    不再是尉陀荒塚。


    鬆枝青青,柳絲嫋嫋。三丈高的柳樹業已中空,中空處長出一株青鬆,就像老嫗抱子般矗立著。


    三奇洞。


    這株“柳母抱子”便是三奇洞的招牌。


    三奇洞並列,同在—麵岩壁上,間隔半尺,洞口一樣大小,式樣分毫不差。


    三個洞各有名稱。


    風洞。


    火洞。


    冰洞。


    一洞風,一洞火,一洞冰,間隔僅半尺,洞便不同,難道是神靈的洞府嗎?


    坐在一隻古鼎之內,宮憐憐運起吐納之功,入定以後,天相老祖便運氣緩緩將鼎向洞中推進。


    宮憐憐隻覺得鼎身漸熱,熱得像燃燒了起來,鼎壁好像已經烤紅。


    古鼎就懸浮在岩漿之上,咕嘟咕嘟的火山漿液在鼎外翻滾。


    宮憐憐聽到了這可怕的聲音。


    她相信天相老祖,她並不畏懼,一切欲念止息專心吐納。


    少商、商陽、中衝、關衝、少衝五穴穴門洞開,百會、湧泉兩穴穴門箕張,一團團撲湧而來。


    她於荒塚內吞下的金蛇,仿佛又活了,一條一條驚恐他沿著她的經穴退縮,在氣海中軋軋匝匝擠成一團,互相廝咬撲打,扭纏在一起。


    宮憐憐拚命運真氣護住元神。火浪越撲越猛,金蛇越纏越緊。


    一日、二日、三日很快的過去,宮憐憐依然坐於鼎中,無聲無息,凝止不動。


    慢慢地,呼息之聲也趨於靜止,這是多麽可怕的沉寂。


    直到第七日,外洞中的天相老人方聞到了一縷夾雜在岩漿翻滾聲中的氣息。初時似蛙鳴,漸漸清晰,由蛙鳴轉為鼓響,由鼓響而成雷動,倏然之間,又由雷動轉為一種悅耳清音,怡情逸神,柔和動聽。


    天相老人伸出掌來,將那古鼎吸出洞外,鼎中的宮憐憐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原來那黑炭般的身軀已經變成了正在燒燃的紅炭,紅的耀眼。


    宮憐憐正待說話,天相老人急忙止道:“運氣!”


    宮憐憐急忙行功,發現真氣運行驟增,隻是有急有緩,有強有弱,幾股真氣酸、甜、苦、辣各異,互相不溶。


    天相老人道:“氣不可散,神不可分,切記!切記!”便將她抱起來,放在風洞口前。


    這風洞,更顯怪異,向裏呼呼抽風,一下子就把宮憐憐吸了進去。


    宮憐憐自己宛如狂風中的一片枯葉。狂風吹動著,上下升落,左右盤旋,不會掩上石壁,也不會落在洞底,永遠那麽飄泊著。


    從印堂穴吹進來的風,又從玉枕穴流了出去。


    從京門穴湧來的氣流,卷出了帶脈。


    從隱白穴飄入的氣,又消失在大衝。


    每一處穴道都在進風,而每一處穴道又在通,她的身體仿佛是一隻竹籠,任風兒自由地穿來穿去。漸漸地,她的穴道封閉了。風,不能吹進來,不再吹出去。“咯”得一聲,她的腳踩住了洞底,站在那裏。


    遠處,透來一絲光亮,她知道,那是洞口,她便走出去。


    可是,她怎麽也走不動,風推著她,她挪動不了。


    宮憐憐一急,突然,胸前的“步廊穴”張開,一股勁風鑽進來,衝開了她背後的一處穴道,她身上的壓力一減,向前邁了一步。


    宮憐憐“噯乃”一聲,運氣衝開幾處穴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穴道越開越多,身形越來越快,行雲流水般地,過旋風,飛掠至洞外。


    天相老人滿意地望著她:“這孩子悟性不錯。”


    宮憐憐赤紅的膚色,業已變得枯黃,像朽木那麽黃。


    天相老人讓宮憐憐自己走入了冰洞,去修煉,去參悟。直到若幹年後,宮憐憐才說出了洞中的一段經曆——


    “那洞裏有什麽?”


    “萬年玄冰。”


    “你幹什麽?”


    “行功。”“洞很大?”


    “隻有一個剛好容身的地方。”


    “有什麽鹹覺?”


    “冷!”“冷?”


    “是。運氣時,便覺得很舒泰,說不出的舒泰。”


    “在洞中呆了多久?”


    “七天。”


    “出來後……”


    出來後便是一個冰骨雪肌的嬌娃,白嫩中透著紅潤,高雅裏含著富貴,連她自己也覺得比從前更漂亮了。


    天相老祖道:“你的九轉天毒神功已經練成了。”


    宮憐憐很快就相信了。


    因為,天相老祖讓她做了一個實驗:天相老祖弄來一條金蛇,一條又細又長的金蛇。


    毒蛇之王。


    天相老祖道:“你隨便用哪個穴道吸住它。”


    宮憐憐運氣發功,毒腺箭一樣從蛇體上穿出來,沾在宮憐憐指尖上,竟無聲無形而沒,隱入她的肌膚之中。


    天相老祖道:“你摸一樣什麽東西。”


    官憐憐衝開穴道,指向一塊石頭,石頭頃刻冒起一團白煙,變得烏黑。


    天相老祖道:“這便是九轉天毒神功。對手有毒,便可吸之、藏之、轉之、棄之、收發自如,隨心所欲。”


    宮憐憐道:“那……那誰還敢碰我?”


    天相老祖哈哈大笑道:“女娃兒,隨心所欲這四個字難道是無用的嗎?你要有毒便有毒,要無毒便無毒。倘若你要人碰你,你沒有毒,豈與常人有異?那人願意怎麽碰就怎麽碰,哈哈……”


    宮憐憐俊臉彤紅,叫道:“誰說要人碰了!”


    天相老祖道:“沒有,沒有,我沒有說過。”


    笑聲中,他們又回到荒塚。


    荒塚的另一間洞裏,還有一位怪人。


    怪得讓宮憐憐嚇了一跳。


    跳了有十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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